罪人斯得
顏淵跟著宮使穿過御園,園內紫陽花開得盛大,綠意深深,清涼重重,其中還夾雜著梔子香,茉莉香,穿梭其中,只覺如墜香海,使人心緒煩亂。昨日天庭遣神使傳天君旨意請他近日入宮,卻未說是因為什么。他昨夜召諸臣商議許久,想不出這時節天君召他的原因,轉而打探淳熙最近發生了什么。 淳熙近日最大的事,便是鎮魔乾塔倒塌,將太子元羨及麒麟殿主帥皇穆埋了進去。 上次進宮還是立春時候,春寒料峭。今年冬天格外冷,天君主張四時有序,不做干預。入春熙之時中府曾叮囑各州神位多添衣,盡管如此,寒冷還是出乎了他的意料,同樣出乎意料的,還有當時天君的黯然以及憔悴。 他探究原因,聽說是因為麒麟、玄武、青龍三殿出了暗探事。他初時以為事態嚴重,有重要信息泄漏,可又聽說暗探事雖涉三殿,但未造成軍情泄密??晌丛斐蓳p失的暗探事,靖晏司卻判罰了百道雷刑,且量刑不均,白虎五道,青龍三十三道,麒麟六十二道。麒麟的雷刑皆由皇穆受了。 此事本就撲朔迷離,過手的人又避禍一般緘口不提,傳說于是愈加荒誕。他后來聽說的,是這百道雷刑,皆是應元鞭。 這便是無稽之談了。 天界眾仙承平日久,不知應元鞭為何物。三道應元鞭即可湮滅元靈。且縱應元鞭極耗元神,雷君當年與則晏鏖戰,拼全力也不過揮了十二鞭?;誓氯羰鞘艿米×缿?,神力如此,舉手就可反制雷君,還受什么刑。他因對此事確實好奇,命人打探,報回的消息,是皇穆確實受了六十二道雷刑,并非應元鞭,乃是殷雷鞭。 他見過皇穆幾次,關于她的傳說也聽過不少。此女昔年養在太后身邊,極盡寵愛,性格乖張跋扈。本是要嫁給崇榮的,崇榮死后,太后想將她嫁于即鳴,不想即鳴逃婚。太后于是又將之許給梁昂,傳說梁昂都將她迎娶過去了,卻在拜堂前又退了回來。西海因之不得不自獻水軍。那之后天君新立麒麟殿,命她做主帥。眾人原本以為皇穆不過小兒驕縱,可她任麒麟主帥后,荒唐僭越之事層出不窮,擅自攻打杻陽,縱龍屠城,演武場一言不合斬白虎副帥臂膀……而更不堪的,則是她納男寵收面首,且就養在麒麟殿內,給予軍將官銜。 以及修習縱靈禁術。 四海難免議論,她雖不是天君骨rou,但自小養在天君身邊,天君仁愛,她無論如何不該這般惡劣。又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宮宴之上再不見皇穆,她為天君所惡的消息,便慢慢傳開了。他見過皇穆幾次,種種行為與其說是乖張任性,不如說是恃寵而驕。那些乖張,古怪,甚至暴虐的傳言,有的是以訛傳訛,有的,則是故意誹謗。 □□眾將對于麒麟事事壓諸殿一頭不滿已久,白澤殿當時也是這樣,但那畢竟是太子府兵。 這是能夠宣之于口的不滿。不能宣之于口的隱秘憤恨,是皇穆是個女孩子。其非天君血脈,麒麟又較四殿多出一支水軍。這便足矣使其謗滿九州。 皇穆受雷刑的真實原因他不知道,但立春時天君的心不在焉,憂心忡忡及黯然神傷是他看在眼里的。雷刑不會是天君授意??苫誓率芰死仔毯?,天君又命新太子元羨入麒麟學軍務。朝內傳說這便是要將麒麟改為太子府兵了。鎮魔塔倒塌,傳說是有人入塔偷東西,引發了塔內機關,觸怒鎮塔龍。其時太子與皇穆正在塔內巡視,皇穆為護太子,身受重傷。也有傳說是皇穆因太子即將接手麒麟殿,心懷怨望,故意破壞鎮魔塔機關,想將太子埋在塔下。不想卻被太子反制。 可這些與他有什么關系? 當然也可能是別的事,但相較于別的事,他寧愿是因這件事而被召入京。 顏淵步入云瀚閣之時,閣中只天君一人,背對著他,負手立于窗前。聽見聲響,回首向他一笑,“時若來了?!?/br> 彼此見禮,天君抬手讓座,“我們坐下說?!碧炀渥罂粗?,“鵲州諸事安好?” 顏淵笑著道:“一切安好?!?/br> 天君點點頭,“時若可知,鎮魔塔之乾塔上月被人從塔內毀壞了機關,傾毀了?!?/br> 顏淵心內如釋重負,“臣聽說了?!?/br> “毀壞機關的是個女孩子,自稱名叫曲晰,聲稱其母,乃是金翅鵲族神女顏蘅?!?/br> 顏淵猝然抬首看向天君,面上十分震驚,他倉皇起身,“陛下!小女……” 天君抬手示意他坐下,“你先別急?!贝仠Y落座后,他將桌上的一本卷宗遞于他,“乾塔倒塌之時,正是麒麟駐防,朕將此事交于麒麟殿問詢,這是卷宗,你先看看?!?/br> 顏淵草草將對話看過一遍,略覺心安,又生出些旁的不安。遂又細看了一遍,覺得雖然意料之外,但還在控制之內。 他起身向天君稽禮,沉聲道:“臣請陛下治臣欺君之罪?!?/br> 天君扶起他,“不至如此,我們坐下說?!?/br> “陛下,此女究竟是不是顏蘅之女,臣還不敢確定,但所說顏蘅之事,確為事實。臣女顏蘅,幾十年前……臣憤怒之下將之除名,上報□□顏蘅病故。此事臣犯了欺君之罪?!?/br> “顏蘅離家之前,可有征兆?” 顏淵點頭,長長嘆息一聲,“當時小女與內子說起她有了意中人,內子詢問后告知了臣,臣極為憤怒,將之鎖在房內。不想,卻被她逃走了。后來她哥哥打探到她似乎藏身于青丘,臣派人尋過幾次皆無所獲。白虎衛入青丘平霍兮之亂時,臣曾托白虎店主帥蔣策為臣留心,也未曾尋到?!彼f著再次起身,“陛下,臣當時只知道小女所往來者,是只九尾狐。不知他居然是竟寧逆黨?!彼蛱炀笆值溃骸俺颊埍菹轮巫??!?/br> 天君起身攙扶,“時若不必如此。此事就是發生在如今,朕也相信你與竟寧并無往來。何況當時竟寧還未歸附北綏,而且他們是在淳熙遇見的?!?/br> 顏淵沉默了一會兒,“臣謝陛下仁慈,可此事……此女若真是臣女之后,金翅鵲族絕不姑息?!?/br> “時若,朕召你入京除了告知你此事外,還有件事需與你商議。曲晰聲稱知道竟寧安插在朝內的jian細。但有個條件,她想做鵲族的神姬?!?/br> 顏淵面上全無意外之色,“陛下,此女若果真是小女之女,手中若是果真有竟寧的jian細名錄,金翅鵲族愿為□□尊其為神姬?!?/br> 天君接過皇穆遞過的玉牒,打開看看,合上丟在桌上?!案嬷仠Y了嗎?” “還不曾,滴血歸宗,驗明她確是顏蘅之女后,臣便入宮回稟陛下。臣將鵲族送玉冊的神官也帶來了,此刻正在殿外。陛下可要召他進來?” “不必,這個結果在你我意料之中,她若不是顏蘅之女,我倒會頗感意外?!彼f著看向皇穆,“神姬一事,顏淵答應的很爽快?!?/br> 皇穆笑笑,“臣本來以為,鵲神會要求見見曲晰。之后才會答應?!?/br> “如此,便落實了你的猜測,鵲族確與竟寧有過往來?!?/br> 皇穆笑容更盛,“臣以為,他答應的如此爽快,恐怕便不是僅僅與竟寧往來了?!?/br> “當時的環境,”天君搖搖頭,“便是如今,恐怕也不止金翅鵲一族暗自往來竟寧??蛇@女孩為何要做神姬,鵲族如今哪有她的立足之地?!?/br> 皇穆微微一笑,“殿下,臣有個猜測,此女回族之后,鵲族必有一番血雨腥風,或許沒有多久,此女便會是鵲族的下一任主神?!?/br> 天君看向皇穆,“哦?那么厲害?” “主神之事,臣不敢保證。但曲晰斷不會滿足于神姬一位,她回鵲族,就是為了主神位?!?/br> “你覺得殺曲榛、捉曲昭,果真是顏淵的授意嗎?” “通報曲晰一家所在的白虎衛,已經找到了,但臣沒有審問?!?/br> “沒必要的,你不問是對的。問不出什么來?!?/br> 皇穆起身,“陛下可還有什么旨意?若是沒有,臣這就回去詢問竟寧名單?!?/br> “不急這一時,曲晰一事你處理的很好。身上的傷可大好了?” 皇穆面上一僵,輕聲道:“都已好了?!?/br> “去歲歲末尤其寒冷,不想今夏又如此炎熱。你早晚要多注意,飲食上不要貪涼?!?/br> 皇穆起身,向天君施禮,“是?!?/br> 天君面色和悅地看著她:“晚飯要不要在宮里吃?” “陛下,麒麟還有軍務……” 天君面上不見失落,只藹聲道:“三餐要定時,軍務繁忙,注意休息?!?/br> 皇穆站在鹿鳴堂前的梔子花前,想做出一副笑意,嘴角將將提起心內就覺煩躁。她長長嘆息一聲,終究是勉強將面色調和了些,才邁步入內。 晴殊聽見聲音迎出來,“回來的這樣早?!?/br> 皇穆笑笑,嗯了一聲。 晴殊見她有些萎靡,忙倒杯了茶給她,又讓宮使們都出去了。 她在她身邊坐下,摸了摸她的手,“身上不舒服?” 皇穆見她這樣大驚小怪,不由失笑,她上下打量著她,她今日穿了件素白衣衫,行動間只覺嫣然百媚?!皼]有不舒服,只是乏了。你今天真好看。宮中如今的宮使都乏味極了,難看極了?!?/br> 周晴殊見她還有余力和自己玩笑,心內漸松,笑道:“一天到晚和陸深學得流里流氣的,紈绔作態?!?/br> 她入宮之時已近黃昏,此時夜色漸深,屋內的夜明珠皆亮了,將晴殊的碧玉額鈿映的澄澈明亮。 “我是說真的,時無英雄,豎子成名?!彼粗念~鈿想起元羨,他喜歡摸她的額鈿,他總是有些笨拙地探過手來,拂過她的額鈿,有些燙的手掌擦過她的臉龐。 晴殊見她懨懨的,“餓了吧?我命人傳膳?!?/br> 皇穆搖頭:“我沒胃口。我餓了再與你說,我想睡一會兒?!彼胂胗值溃骸澳阕尳磉M來?!?/br> 皇穆吩咐了江添去曲晰處傳話,說自己晚上要見她。換了衣服便入了內室。她覺得有些困乏,想睡一會兒,可卻沒有睡意。她在榻上呆坐了一會兒,煮了壺茶,從螺鈿提梁盒子里撿了兩塊銀杏蜜酥,她數了數,一共還剩二十三塊,想了想,將雕漆芍藥盤里的銀杏蜜酥又夾了一塊放回去,燃起一爐小清溪香,咬著蜜酥,緩緩吃完。 倦意漸起,她懶得起身回床上,施法拖過被子,縮手縮腳地在榻上睡了,卻又覺得身上衣服夾纏得難受,輾轉了一會兒,只覺得委屈,抱著被子,也不穿鞋,踢踢踏踏回了床上,身上的衣服一路走一路丟。 卻漸漸走出了鹿鳴堂,跌跌撞撞又困又惱地行至浮圖講。 空氣中滿是煙火氣,她經過幾只鼓樂喧天的舞龍舞獅,經過一座座燈樓,焰火不時照亮天際,她駐足觀看,心內有些茫然,惶惶不安,左右看看,眾人皆在身邊。陸澤牽著個帶著小狐貍面具的孩子,看身量大概十一二歲,錦衣華服,帶著個小小的金冠,手里拎著個搖頭擺尾的白獅子燈。 那獅子燈,白身碧眼,金色鬃毛,腹內一顆橙色夜明珠將它照得金燦燦的。 來往行人,特別是小孩子,都帶著點艷羨地看著那孩子的獅子燈。 她不知怎么就有點妒忌,拉住陸澤,“澤哥哥,我也要個這樣的燈?!?/br> 陸澤回首沖她一笑,塞給她一個橘子,輕快道:“殿下買去了,公主且等等,殿下快回來了?!?/br> 她放下心,瞥了眼那戴著紅狐貍面具的小孩,心里輕哼一聲,我哥哥給我買燈去了,我哥哥給我買的,一定比你這個還要好看。 那孩子戴著面具,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可想也知道,他一定得意洋洋?!澳阋簿偷靡膺@一會兒,我哥哥給我買的燈比你這個好看一萬倍?!彼胫绺缃o她買燈回來,她一定要在這孩子面前百般炫耀,最好讓他妒忌的哭起來。 “澤哥哥,他去哪里買燈了?他知道我要什么樣子的燈嗎?” “就在前面,很快就回來了,公主不是說要個麒麟樣子的嗎?” 嗯,麒麟比獅子神氣,她愈加寬心,心滿意足地等,邊走邊吃橘子,那小狐貍不時回首瞄她,看她手里的橘子。她見他目光中有點饞,心里高興極了,“就不給你?!?/br> 又走了一會兒,當她又有些不耐煩之時,眾人突然皆站住了,她也停下來,正欲詢問陸澤,面上的面具被人輕輕掀起,是崇榮。 崇榮一手掀起她的面具,一手擎高,給她看,他手中的,一只金碧輝煌的麒麟燈。 他身后有焰火騰空而起,一朵朵煙花將夜空照亮,他穿著件銀白色的圓領袍,腰系玉帶,頭戴金冠,夜色下熠熠生輝,同樣熠熠生輝的,還有他徐徐展開的笑容,他彎著眉眼,嘴角微提,歪著頭看了眼手中的麒麟燈,像是介紹什么了不得的東西般得意地同她說,“怎么樣?好看吧?喜歡嗎?” 皇穆猛地驚醒,她口干舌燥地惶惶四顧,卻不知此間為何處,她揚聲叫人,有內侍入內。她聽到自己抖著聲音澀澀地問:“這是哪里?” 內侍微微一愣,“回稟主帥,這是鹿鳴堂?!?/br> 鹿鳴堂,可是有好幾個鹿鳴堂……“這是哪里的鹿鳴堂?” “主帥,這是麒麟殿的鹿鳴堂?!?/br> 主帥,麒麟殿。 她混沌的靈臺,漸漸清明,她揮揮手示意內侍出去,環顧四周,漸漸知曉自己做了一個夢。她回身行至塌邊,將涼盡了的殘茶一飲而盡,卻還是渴,她抖著手又倒了一杯,施法使溫度與冰水無異,囫圇著吞下,涼意凜冽如冰,順喉而下,將她整個人激得顫抖不已,五臟六腑幾乎皆被冰封,卻沒有更冷。她喉間,頸間,胸口處,皆是作嘔之感,卻吐不出什么。她伸手至面前,十指張開,看到腕間疤痕,她輕輕摸了摸。 那入內回答了兩個莫名問題的內侍被她嚇到,急急去尋周晴殊。 晴殊入內的時候,皇穆赤著腳站在榻前,聽見聲響,怔怔回首。 “公主……” 皇穆此時方才徹底清醒,她忍著心內的痛意及翻滾著作嘔之感,勉強一笑,“做了個噩夢,沒事?!彼f著又舉杯將冰水喝了一口,只覺由心內至百駭,皆如浸寒潭。她顫著手將被杯放下,對晴殊道:“沒事的,做了個噩夢而已,你命人去圣靈院,與何淼借一只食夢貘來?!?/br> 晴殊上前,扶著她坐下,“先把鞋穿上,地上涼?!闭f著彎下腰想給她穿鞋。 皇穆將晴殊拉起來,“我自己來就好?!彼樟宋涨缡獾氖?,只覺得如探沸水,她將手收回,兩手堪堪虛握著,“夢到了以前剛作戰的時候,沒事的。你去幫我和何淼借一只食夢貘來?!?/br> 晴殊點頭,出去安排,須臾既歸,她摸了摸皇穆的杯子,將水煮沸,沏了壺茶,強顏歡笑道:“前些時候圣靈院起了火,何淼帶著她那些小動物如今暫住在披香臺?!闭f著又燃起一爐明夷香,取了條毯子蓋在皇穆膝上。 皇穆見她一臉憂色,柔聲道:“你別擔心,我就是夢到,剛剛掌麒麟剛剛帶兵出戰的時候,不是什么特別可怕的夢?!?/br> 晴殊在她身旁坐了,正欲說點什么,又聽皇穆道:“太子在哪里?” “不在隔壁,便是在春陽宮,我去請他來?” 皇穆虛弱地笑笑,輕輕搖頭,“不必的,沒有事。我只是問問?!?/br> 晴殊點點頭,握住她的手,皇穆忍耐了一會兒,終究將手抽出,艱難道:“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br> 晴殊抬首看她,良久才點點頭,她起身四顧,柔聲道:“將這屋內的夜明珠都還這么亮著吧,別都滅了?!?/br> 皇穆輕輕點頭,說了句好。 晴殊走后,她起身將那一爐明夷香熄滅了。呆坐在榻上。 晴殊卻又轉回來,懷里抱著樂芝。她本來的憂色未曾減緩,笑著將樂芝遞給她,“你抱它一會兒,它在宮里鬧著找你?!?/br> 樂芝本來在福熙宮睡得酣暢淋漓,突然被晴殊抱著穿門過廊,送至鹿鳴堂,皇穆的手又冰極了,于是她甫一入懷,就不滿地鬼吼鬼叫起來。 皇穆也知道自己身上涼,用毯子裹了樂芝,揉了揉它的腦袋,笑著道:“讓我抱一會兒吧,謝謝你?!?/br> 晴殊看她面上恢復了些血色,有限地放了些心,行至閣門,卻聽皇穆在身后道:“有橘子嗎?我想吃幾個橘子,酸一點的。食夢貘,何淼遣人送來后……”她頓了頓,“先養在宮里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