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歸華表
皇穆昏昏欲睡有些陌生地看著鏡子被眾人梳妝著的自己。 她終于還是被元羨說動,參加端午宮宴。 眾仙君參加的端午宮宴在端午前一天,元羨力邀皇穆參加的,他母妃也會參加的在端午當日。此為家宴,皇穆不好著麒麟常服,只能著公主常服。 這身衣服她有十幾年沒穿過了。 宴宴把衣服找出來帶著人整理的時候她正回宮,因要尋一本書,便轉進了寢殿,入內一眼就看見榻上啰啰嗦嗦層巒疊嶂一般的繁瑣服飾,那是她舊日的公主常服。 她愣了愣,近前拎起條袖子,看看又丟下:“不是每年都有新的送來嗎?怎么把這一套找出來了?!?/br> “太久沒穿戴這套衣服,我們都不知道配套的東西對不對,這一套是一整身的,拿它做個比較?!毖缪缧?,下午她們找出今年送來的常服,眾人都忘了以前是怎么搭配的,只好找出早年的衣服對比著看看。 “那就別麻煩了,我直接穿這套就行了,我比當年,也沒長高?!被誓伦藳]有衣服的一邊榻上,接過聞悅遞過來的水。 “這套衣服和如今公主的品秩不相符,穿不了了?!甭剱傂χf。 皇穆皺眉道:“我這些年升過位份?” “于封地上多了招搖山,封號由柔嘉改為昭元。多了紫極勛,金麒麟袋,這些都跟以前不一樣,如今的衣服上還有小麒麟呢,看著和主帥的常服有點像?!甭剱偹齻円幌挛缍济χ藢κ帐?,此時如數家珍, “昭元公主?!被誓滦χ貜?,“幸好你今日提起,不然宮宴上宣‘昭元公主覲見’,我都不知道叫的是我?!彼f著發現樂芝不知被誰限定在榻上的一個扇形結界內,似乎正在其中鬼吼鬼叫,但結界應該設了噤聲,是以她只能看到它在里面沖她無聲地張牙舞爪。她起手收了結界,樂芝“嗷嗚嗷嗚”地沖過來,偎在她懷里嬌聲嬌氣叫個不停,皇穆將它搓揉一番,捧著它的臉問:“是誰將你禁錮住了?!說與我知道!我替你報仇!” “下午理衣服,她非要趴在上面,趕在一旁就跑過來,趕在一旁就跑過來,貓毛弄得衣服上哪里都是!討厭死了!”晴殊恨恨道。 “原來禁錮你的是周尚儀呀,那我得罪不起,此仇無能為力?!被誓氯嗳鄻分?,對著它的耳朵小聲道。 宴宴察言觀色,見她面色和霽,略放下心。她今日回來的比往日早,宴宴本想趁她不在把東西收拾妥當,宮衣不穿的時日太久,她打開衣箱之時只覺十分陌生,問了晴殊等人,皆不太記得該如何穿。 聞悅拿起衣服看看,“要不找個身量差不多的女孩子先穿戴著試試?” 晴殊笑,“可別,宮里就有她的衣架子,套在那上面試試,”她說著看向聞悅,恍然大悟道:“那時候你還沒來。得有二十年前吧?一日大雪,祁家二小姐錯穿了她的斗篷,她氣得幾乎砸了半個福熙宮,天君、太子怎么也哄不住,直鬧到太后那里。本以為太后至少面子上訓斥一番,不想只是抱著給她擦眼淚,賞賜了好多東西,命人連夜趕制了一件新斗篷。饒是這樣,她還是和太子置了半個月的氣,太子連哄了十幾日才好?!?/br> 宴宴的憂心卻在別處,這套衣服她十幾年沒穿,如今雖然吩咐找出來,預備端午宮宴穿,這套衣服有多久沒穿,她就有多久沒參加過宮中家宴,那日又要早起,又要按品大妝,她早上往往心情不好,啰啰嗦嗦折騰下來,恐怕她愈發易怒。 “公主這身衣服許久未穿了,什么順序怎么穿戴恐怕都忘了?!毖缪缃舆^她的茶杯,端了碗櫻桃放在她身側的案幾上。 “都不記得了?你們不記得正常,內直局也不記得?總有明白的典服吧?” “下午福熙宮內直局的內直郎丞倒是來了,可是公主這套衣服她也沒見過,玉佩、綬帶在哪里怎么系,她都不知道,她下午去了宮里,要問問公主這套衣服怎么穿戴?!毖缪缫矝]想到這么復雜。 皇穆匪夷所思:“她沒見過?這衣服她怎么能沒見過,不知道怎么穿?” “這套衣服她當然知道怎么穿戴,但是金麒麟袋、紫金勛、和玉帶怎么搭配,她就不知道了?!彼f著突然看向皇穆:“公主那日是穿軍服還是穿公主常服?” 皇穆笑:“家宴,穿什么軍服?!彼f著將金麒麟袋推到一旁,“又不是大典,不用那么麻煩,啰啰嗦嗦的東西都不帶。我只穿這身衣服就好,加賜的東西一概不帶?!彼闷鹩駧?,“這個也不帶,找條金帶就是了?!闭f著抱起樂芝,抓了一把櫻桃往臥室去,“來個人幫我把衣服換了?!?/br> 宴宴點了兩名侍女跟在皇穆身后入了臥室,她張開手臂,任她們寬衣解帶,換了燕居服。 鏡中人毫不陌生,這身衣服的變化也不大,多了麒麟殿與招搖山的紋樣,她輕輕搖頭,步搖簪花搖曳而動。她以前就覺得頭上簪戴得太沉,如今依舊,鏡中人也不哀傷,也不惆悵,臉上的不耐煩純粹是因為起得過早,以及對梳妝的厭倦。 元羨昨日下午便回了單狐州,今日與馮奧野一同入宮。 皇穆和他說不要和馮奧野說他們的事,他笑嘻嘻地一口應允,皇穆于是懷疑,搞不好他已經說了。 終于梳妝好后,她環佩叮當地出門,上車時回首看了眼宮門匾額上的“福熙宮”,長嘆了口氣,登梯上車。 即使知道自己如今是昭元公主,但聽到宣令官高唱“昭元公主入殿”之時,還是愣了愣。 今日家宴如舊日一般,依舊設在繁禧殿,天后已在內殿,宮女掀開簾子請她入內時,內殿的女眷們果如意料之中,皆一臉詫異。 殿內的條案上擺著七個金盤,七個銀盤,銀盤內裝著金佛手、銀梔子、玉如意、珊瑚石榴、雕漆荔枝、瑪瑙螽斯、水晶合歡鈴。 今日殿內有準嫁的新婦。 □□習俗,女孩子出嫁前要向地位高的婦女乞福。所謂祈福,便是女孩端著金盤向賜福者行禮,賜福者將銀盤子里的吉器放入金盤。今日賜福的,應該是天后、馮天妃及殿內的命婦了。 公主出嫁祈福金盤為九個,翁主七個,縣主五個,民間女孩子則是三個。 今日祈福的,是個翁主。 皇穆穿過眾人,向天后屈身行禮,“拜見天后娘娘?!?/br> 天后卻不意外,笑著拉她在身旁坐了:“從麒麟殿來的?” “今日沒去殿里,從福熙宮來的?!?/br> “將香草味道的粽子糖拿些給公主?!碧旌笠贿叿愿?,一邊看著她笑,“宮外的福熙宮?” “是?!被誓曼c頭。 “你嘗嘗這粽子糖,是你愛吃的口味?!闭f著轉首看向身邊的宮人:“念時,你這就去備好,交給公主的宮人?!彼誓驴戳丝?,“以后宮宴之前不妨住在宮里,宮外的福熙宮還是有些遠,早起梳妝,未免辛苦?!?/br> 皇穆笑:“軍中事務繁忙,有時候夜間還有軍報?!?/br> 她們聊沒多久,皇穆便發現眾人不時竊竊私語偷眼看她。 她開始以為她們是在議論她過往的舊事,不以為意,她那些舊事也確實值得內幃指指點點。但及至她問天后,“今日是準嫁娘祈福?”時,殿內一個一直偷眼看她的婦人一臉慌張,才覺得殿內的古怪不僅僅是因為她的舊事特別有趣。 天后對殿內的古怪熟視無睹,笑著指著一個身著桃紅色襦裙的女孩子,“今日是茵暢的祈福禮。茵暢,來見過你寶璐jiejie?!?/br> 被叫到的女孩惶惶起身,她轉首看看母親,向皇穆艱難地堆起一個笑,上前行禮道:“茵暢見過昭元公主?!?/br> 皇穆起身回禮,“恭喜了?!闭f著想拉她一同坐下。 茵暢卻像是嚇了一跳,微微后退一步,局促道:“多謝公主?!毕蛱旌笪⑽⑶?,又逃回母親身旁。 皇穆掃了眼她坐在遠處此刻目不轉睛盯著這邊的母親,記憶里沒有這個人,這個叫茵暢的翁主,好像也沒見過。緣何這般如臨大敵。 茵暢走遠后,皇穆輕聲問,“這位翁主的父親是?” “成王?!碧旌筝p聲道。 “柜州?”皇穆想了想。 “正是?!碧旌簏c頭。 說話間內侍通報,馮天妃到了。 殿內除天后之外的王妃命婦皆起身相迎。 皇穆看向大門,心內不由升起些緊張。 馮天妃與天后彼此見禮,落座后皇穆上前,“臣見過天妃娘娘?!?/br> 馮天妃的樣子,與皇穆記憶中毫無分別,溫和的笑意,嫻靜的舉止。她如今是太子的母親,按例,服飾只比天后少些裝飾,可她依然著天妃禮服,越級加恩的裝飾一概沒帶。她看著她,心內有些復雜。 “這孩子,好久不見?!瘪T天妃欠著身子拉起她,撫著她的手笑。 皇穆裝出一副靦腆樣子,矯揉了聲音道:“軍中事務忙?!彼粗T天妃可作為柔荑注疏的一雙玉手,有些自慚形穢,卻并不想將手收回。她柔美的聲音,清甜的香氣也與記憶中沒有分別。她十分依戀那雙手此刻傳遞過來的善意及親近,她微微垂著頭,對著她衣紋上芙蓉花樣微笑。 馮天妃放開她,笑著對天后道:“我第一次見她的時候不過五六歲,粉雕玉琢的一個小美人,沒想到轉眼就長大了,小美人不僅變成了大美人,且還是一殿主帥?!?/br> “天界很有些成就非凡的女仙君,可她是麒麟殿主帥,軍功赫赫?!碧旌笮χ聪虮娙?,語氣中滿是驕傲。 馮天妃與天后閑聊,始終握著她的手,窗外榴花照眼,熏風徐徐而過,森森綠意中剪剪碎紅隨風搖曳,陽光透進來,照得她身上暖暖的,她拇指偷偷蹭了蹭馮天妃的手,覺得肌膚軟綿,她盡量不著痕跡地向馮奧野那邊挪了挪,馮奧野笑著看她,抬手摟了摟她的肩膀,“太單薄了些?!?/br> 她言罷又握住她的手腕,卻不由頓住,低頭看看,微微皺眉?;誓禄呕爬讼滦渥?,將腕間的疤痕遮了遮。馮奧野不動聲色地握了握她的手腕,摩挲著她的手,藹聲道:“寶璐這些年,為□□,辛苦了。四海如今升平之勢,便是仰仗了五殿軍士?!?/br> 在眾聲附和中,成王妃的臉色愈加難看。 皇穆心內雖有些兵荒馬亂,卻也落實了猜測,她誤打誤撞,攪亂了成王妃愛女茵暢翁主的乞福禮。 她是□□中除了太后、天后、寧懿公主、馮天妃、嘉天妃外位份最高的女子。今日的乞福禮,七人之中,無論如何都會有她??煽闯赏蹂男稳?,是無論如何不愿她身在其中。 葉容殉國之時她尚未出生,蔣苒難產而亡,及笄之后遭人退婚?;誓掠X得成王妃不愿意她為茵暢賜福無可厚非,她雖覺得上天十分厚待于自己,但過往經歷,也確實不怪別人嫌她晦氣。她明白了緣由,心內忍不住起了促狹,看向成王妃:“翁主的婚期定在了什么時候?” 成王妃滿腦子想的都是怎么把她這個掃把星越過去。乞福禮本來不在今日,但她聽聞今日馮天妃也在,若是由天后、馮天妃共同賜福乃是莫大榮耀,于是頗費了些心力才將日子定在今天。萬萬沒想到十幾年不參加宮宴的皇穆偏偏今日來了。她心里正煩亂,沒想到她居然還會和自己說話?!岸ㄔ诹似咴?,七月二十,天君親選的日子。訂婚的日子也是天君定的,五月十五?!彼仁怯悬c沒精打采,說到后來又趾高氣昂起來。 皇穆笑著看向茵暢,“翁主好福氣?!?/br> 有侍女上前,在天后耳邊低語了幾句,天后點點頭,看向馮天妃,“珩華,吉時到了,便由我們,為茵暢賜福吧?!?/br> 馮天妃看向茵暢翁主,笑道:“恭喜你?!?/br> 茵暢翁主局促地向馮天妃屈身行禮,紅著臉說:“有勞馮天妃娘娘?!背赏蹂谒砗笥檬种庾菜骸斑€有天后娘娘及眾位王妃夫人呢?!?/br> 眾人皆笑,大家早幾日就排定了昭彰,此時多了皇穆,排在嘉天妃之后景王妃看向天后,剛想開口,被正在身后的成王妃拉了一把。 她回頭看了眼成王妃,知道她的意思,可她家里有人在麒麟,傳聞中皇穆睚眥必報,性格乖戾,無論如何不想冒險得罪她。于是沒做理會,對天后道:“娘娘,昭元公主是不是該在天妃之后?” 成王妃立時奄奄一息。 “娘娘,”皇穆忍著笑對天后道:“臣前些時日在北海受了傷,雙手如今還無力,這些禮器沉重珍貴,臣實難拿起,”她說著笑吟吟看向成王妃,“還請王妃寬恕,非皇穆不為,實不能也?!?/br> “既如此,就不勞煩公主了!”成王妃大喜過望,灰鏘鏘的臉色立時容光煥發。 皇穆笑著閃身站在一旁。乞福禮按例,母親不能幫忙,于是成王妃站在一旁觀禮,皇穆促狹心又起,低聲向成王妃道:“王妃若覺得需要,我可以先退至外殿?!?/br> 成王妃有些激動:“可以嗎?” 皇穆沒想到這婦人愚蠢到這般地步,笑著點點頭:“當然可以。我這就出去?!彼f著緩緩退了幾步,轉身出了內殿。 不想在門口遇見譽王妃寧令儀。 寧令儀顯然沒想到會遇見她,臉上一愣,轉瞬換成一副笑模樣,向皇穆見禮,“jiejie今日也來了!” 皇穆笑著還禮,被她一聲“jiejie”叫得呆了呆,含糊著說了句“是啊?!?/br> 彼此都無話可說也不想多說,敷衍一笑,皇穆側側身子讓她入內。之后想起,寧令儀乞福禮上的水晶合歡鈴,便是她從銀盤拿到金盤中的。當時還不覺得,如今想想,頗為寧令儀不平。即鳴逃了她的婚,他新娘的乞福禮上她居然是賜福人。寧家當時也沒反對。 自然是不敢。 她回想當日情景,又順風順水地回想起即鳴的婚禮。她是他婚禮上為新娘系綬帶的喜娘。 她那時還住在宮里,得知自己是婚禮的喜娘時,饒是她,也深感尷尬。她跑到太后面前請辭,說自己連婚禮都不想參加,遑論做什么喜娘。 太后笑著攬過她,“你覺得不好意思?想躲起來?” “也不是躲起來,譽王應該也不想見到我?!被誓掠X得此事簡直匪夷所思,不知道太后在想什么。 “宮中如今難免有什么議論,你不要理會,即鳴那孩子福薄,他沒福氣娶你,你就替我在婚禮上給他的王妃加條綬帶?!?/br> 皇穆有點疑惑,“婚禮上給王妃加綬帶的,不是祖母嗎?”她記得喜娘負責系好綬帶,而非佩戴綬帶。 “我最近身體上有些不適,你就替我為新婦加帶吧?!?/br> 皇穆知道這是太后故意給即鳴難堪,可是何至于此。 “凡人不過百年,已有艱難之嘆。仙家壽數久長,有得天地恩澤者,更與山川日月同壽,世間事,過眼云煙?!彼f撫著皇穆的頭一臉愛憐,“這件事上,你又沒有過錯,不要躲?!?/br> 皇穆當時倦倦地想,她從不覺得自己有錯,她只是很累,累到不想見到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