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日澄江
茂行嘴上嘖嘖稱奇著環顧四周,他入麒麟已近五個月,自以為閑逛得熟悉了,沒想到還有這么大一個軍械庫沒發現。 皇穆今日要保養麒麟闕,茂行從鐘沛處聽說此事,哀求元羨帶自己去看看。元羨因為他每次都大驚小怪實在不想帶他,但他一早就侯在春陽堂門口守株待他,他只好帶著他一起到了軍械庫。 他甫一進門就又驚叫不已,指著一把戰戟斷言:“這必定便是出云戟!” 一旁侍立的年輕內侍忍俊不禁,見元羨看他,忙收斂儀容。元羨反倒豁達起來,茂行丟人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反正這是在麒麟,自己家里不算丟人。 “這是什么?”他想開后進而不恥下問。 “回殿下,這是尋常戰戟?!眱仁坦暤?。 “不是出云戟?”元羨雖然覺得這把戰戟也算威風,但想想陸深平日的風格,覺得此戟還不夠花哨。 “回殿下,出云戟平日放在陸深副帥的官署中,此處的靈樞器只有一把主帥的麒麟闕?!眱仁檀鸬?。 “主帥的麒麟闕為什么放在這里?”元羨好奇。 “主帥的麒麟闕以前也不放在這里,最近幾個月才放過來?!?/br> 元羨稍想想就明白是自己來了,她騰宮室給自己的時候把麒麟闕挪了過來。 茂行聽聞自己手里這把并非出云只是普通的戰戟后,立刻失了興趣,重新插放回去,看向那名回話的內侍,“麒麟闕在哪里?” “回世子,麒麟闕在內堂?!眱仁滔虼筇蒙钐幹噶艘幌?。 元羨順著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目光所及之處是一道合葉門,門口豎著兩個鐵甲銅人。 元羨不想自己在皇穆不在時候進去,于是對茂行說:“我們先在這里等等,寶璐應該很快就來?!?/br> 茂行知道今日反正會見到麒麟闕,也不在乎這一時半刻。但他一聽到元羨說“寶璐”二字就要生事,他笑著將元羨上下打量一番,“殿下前些時日不知道主帥表字是什么的時候,輾轉反側,寤寐思服,精神不濟。怎么如今都叫上主帥小字了,看起來還是有些疲倦?” 元羨左右看看,皺眉怒視,茂行見他不敢發作,愈發興致勃勃,“還請殿下為天地眾生千萬保重!”說著又靠近了些:“如今知道主帥表字是什么了嗎?” 元羨恨恨道:“這與你有什么相關?” “臣知道?!?/br> 元羨并不信他,輕哼一聲:“我也知道?!?/br> 茂行笑:“臣覺得殿下不知道?!?/br> 元羨本欲與茂行好好理論,卻見掌事帶人搬著桌椅,端著茶水興師動眾而來。只能恨恨看茂行一眼,笑著對掌事說有句勞了,并不坐,走馬觀花地東看看,西摸摸。 茂行沒見過未上弓弦的弓梢,經過弓架時一時興起,拿起把長弓嘗試上弦。有內侍想上前幫忙,他連連搖手,“不用不用,我自己研究,你們都別告訴我!”他思忖一番,將弓弦掛進弓梢兩端的弦槽,掛好后將弓箭搭在弦上試了試,軟綿綿吃不上力。他丟下弓弦,一臉凝重地研究弓身。 堂外有橐橐腳步聲,元羨滿心欣喜,卻不免失望,來者并非皇穆,是左顏。 左顏向元羨與茂行見禮,元羨抬手讓座,茂行正忙著給弓上弦,略打了個招呼又埋頭研究。 左顏道謝后起身撩袍落座,“主帥在麒麟殿有些軍務要處理,遣臣先來陪伴殿下,主帥隨后便至?!?/br> 他坐下后才發覺此處布局之古怪,知道是軍械庫掌事不敢擅開內堂,“殿下,還請入內安坐?!彼f著起身著人開門。 元羨本想推辭著等皇穆來,但略想想便知左顏一定是奉了皇穆的命令而來,再做推辭難免做作。 內堂布局簡潔樸素,元羨于是知道皇穆不常來此處。 眾人落坐,茂行喝了口茶繼續研究。 元羨小時候在青龍殿見過軍士給弓箭上弦,內堂明亮,他此時比剛才看得清楚了些,覺得茂行手里的似乎是把反向弓。若是反向弓,茂行在上弦方向上就錯了。他回憶了一下舊日所學,上弦若不用術法,則需要兩個人。但他并不準備告訴他,一方面是他懷疑茂行因和陸深近玩得好,而真的知道了皇穆的表字,于是懷恨在心。另一方面,左顏等人在場,他若說錯了,必然傳到皇穆那里,他雖早知道軍政一道,他十分遜于皇穆,且知道此事眾人也知道,但依然顧及顏面,萬一這不是反向弓呢,萬一他說完,茂行讓他試試,他也裝不上弦呢。 茂行皺著眉頭拉了拉毫無彈性的長弓,隨左顏而來的參將中有的想要幫忙,“你們都不要告訴我!我自己研究!”他似乎也懷疑要從另一邊上弦,可扭了扭,又覺得不太可能。堂中涼爽,他奮力了許久,也只是周身微有潮意。 元羨落座后笑著問左顏:“堂中溫度一向如此清爽?” 左顏微微欠身,“回稟殿下,一向如此,此庫用于存放□□,弓梢弩身易受潮變形,故而此處常年維持著這個溫度?!?/br> 元羨點點頭,環顧四周,見堂內西側擺放著一身鎧甲,鎧甲側的長案上放著一架鹿角劍架,上面架著兩把劍。 左顏笑著介紹,“殿下,劍架上第二把,便是主帥的麒麟闕?!?/br> 茂行正和弓箭苦苦糾纏,聽見“麒麟闕”,猛地抬頭。元羨本以為麒麟眾將視麒麟闕為尋常,不想堂內一眾武將也一臉激動。不由起身近前觀看。麒麟闕長約四尺,銀色劍鞘,護手處兩只麒麟。元羨心內升起些失望之情,他因天君的贊不絕口,而在心里將麒麟闕設想的美輪美奐,如今見到,不僅啞然,眼前這柄死氣沉沉不過偶爾浮動些華彩的樣貌類似普通佩劍的就是麒麟闕? 眾人圍看著,似乎都有些失望,茂行看了看眾人,忍不住將劍拿了下來,掂了掂,遞給元羨,“好沉?!?/br> 元羨接過來,重量確實比看起來要沉,他一手握劍鞘一手握劍柄,微微運力,沒□□。他心下頗詫異,運了內力復又提氣,劍柄紋絲不動。 茂行見他沒□□,不由躍躍欲試,元羨此時需要一個也拔不出劍的人,見他蠢蠢欲動,立刻將劍遞給他。茂行接過來,頗沉靜了一下,深吸了口氣便運力拔劍,劍身與劍鞘融為一體般動也不動。他回首看看眾人,將劍遞于滿措。 滿措笑著搖頭,“臣就不嘗試了,麒麟闕認主,此劍除了主帥再無人拔得出來?!?/br> 茂行癟癟嘴將麒麟闕放回劍架,看向左顏,“這明明是一把劍,緣何名’闕’?” 左顏搖首:“名字是主帥起的,卑職也不知?!?/br> 元羨行至劍架一側的鎧甲旁,“這是主帥的鎧甲?” 左顏點頭稱是。 元羨摸了摸兜鍪,又將鎧甲拎起掂了掂,她這件盔甲倒是輕,只是看起來小得很,像是小孩子穿的。他想到此處,嘴角不由帶了笑意。 有內侍近前與左顏低語幾句,左顏聽后點頭說了聲“好”,行至元羨身邊,“殿下,主帥臨時有事去了邊防營,今日先不過來了?!?/br> 元羨倒也不失望,他點點頭,“既如此,那我們回去便是?!?/br> 他走了幾步回頭看向茂行,意料之中的見他一臉失落,笑道:“世子不問問那弓箭究竟如何上弦?” 茂行的興趣被麒麟闕拽著,早忘了他糾纏了一早上的上弦,此時被元羨提醒著想起來,趕幾步回到座位上拿起弓梢,笑著看向左顏:“此物究竟如何上弦?” 左顏回頭看了看,對宗盈道:“子已,勞你為殿下、世子演示一下?!?/br> 宗盈應聲上前,接過茂行手中的長弓,“世子,此為反向弓?!闭f著拿起弓弦套在弓梢一端,右手持另一端,將弓梢從右腿后穿過兩腿之間,已掛弦的一端抵在左腳腳腕處,左手拾起弓弦,右腿頂住上弓腹,右手將另一端弓梢掰至身前,左手拉弦入槽。 宗盈盡力放慢節奏,但他太過熟練,一套動作行云流水。他笑著說:“這是單人上弦的方法,有個名字,叫‘回頭望月’”,他說話間又將弓弦取下,丟給身邊內侍,將弓繞至身后雙腿膝窩處,微微曲膝,手持兩端,掰動弓梢,內侍上前將弓弦放入弓梢兩端。 宗盈將弓取下,遞于茂行,“這是雙人上弦法,速度較單人更快,從養護角度也更好,單人上弦有時用力不當,容易扭轉弓梢?!?/br> “原來如此!”茂行恍然大悟,笑著感慨:“術業果然有專攻?!?/br> “請太子殿下用茶?!泵谢貙m后親手為元羨奉茶,高舉過頭,語氣誠懇。 元羨饒有興致地看他做作,接過茶,喝了一口,“世子今日緣何如此客氣?單單是因為見了麒麟闕”他說完忍不住笑起來,“以及學會了如何給反向弓上弦?” 茂行在對面落座,“天君的旨意,是殿下在麒麟參習半年?” “半年?!痹w點頭。 茂行突然可憐兮兮,哀聲道:“臣想在麒麟多待些時日!” 此話完全出乎元羨意料,“你是想在多待些時日,還是在在麒麟任職?” 茂行的要求出乎元羨意料,元羨的問題同樣出乎茂行意料,他頗認真地想了想,“沒想好?!?/br> “你留在麒麟,什么職銜?我入麒麟的五品,不過是隨便領個銜,假設會給你從四品,麒麟從四品的職務有崇、司兩院的副指揮使,所轄四軍的副指揮使。這些位置如今都有人,不過崇寧、司執兩院你若愿意,超配一個副指揮使未嘗不可。但麒麟高層軍將年紀輕權貴多,你在此處,主帥位先不用想了,便是副帥之位,未來恐怕也謀不到。況且,麒麟是軍殿,要征戰的,你于疆場事……”他想到他笨手笨腳忙了一身汗都未能給弓箭上弦,“眾將之臣服,是戰場上,校場上血汗換來的。你如今在這里覺得事事新鮮有趣,眾將和藹可親,皆是因為眾人知道你我不過在此半年,并非真的任職。你領四品以下軍銜我不愿意,你領四品以上軍銜,恐怕難以服眾?!?/br> “嗯……”茂行長駐麒麟或者任職麒麟的想法完全是驟起的,此刻聽元羨如此說,覺得自己莽撞了?!拔揖褪怯X得這邊有意思,等我再想想?!?/br> “或者把十率府給你,也是一只軍隊嘛?!痹w看他一臉落寞,笑著說。 茂行嗤笑著不屑一顧,“十率府又不出征,就是些拿刀劍的儀衛?!?/br> 元羨冷笑,“就是出征你也去不了,我不信姑姑能讓你上戰場?!?/br> 這正是茂行的七寸,他不禁哀嘆一聲。 元羨突然想到一事,“你果真知道寶璐的表字?” 茂行大笑,“臣就知道殿下果然不知道?!?/br> 元羨取過茶壺,將茂行杯中加滿,雙手捧著,“還望世子不吝賜教?!?/br> “她字德音?!?/br> 元羨十分失望,“這個字陸深和我說過,但她根本不用,也沒人這么叫她,我以為她還有別的字?!?/br> 茂行輕笑:“敢問殿下,可有旁人稱呼你的字?她一個麒麟主帥,尋常人誰敢叫她的字??!” 元羨輕嘆了口氣,看著茂行的茶杯,覺得這杯茶奉虧了,“你如何知道她的字的?” 茂行一臉得意:“臣遣容晞仙娥,詢問了天后?!?/br> 元羨一手摟著皇穆,一手把玩她的頭發,夜明珠的瑩瑩之下,她發色愈發如墨,“我今天見到了麒麟闕?!?/br> 皇穆趴在他胸口半合著眼懶洋洋的,“聽說了,殿下不止是見到了吧,據說還上手試了試?!彼f到后來,不知想到了什么,笑了起來。 “左顏和你嘲笑我了?”他微微活動了一下被她枕住的有些酸麻的手臂。 皇穆以為他要將手收回去,微微抬了抬身子。 “沒事的?!痹w摟著她的肩膀讓她靠回來。手臂蹭過她背后的已經結痂的傷口,依舊是粗糲重重,臉色微微一變,皇穆見他面色沉重,笑道:“已經不疼了?!?/br> 元羨呆呆地點頭,不知道要說什么。忍不住在她身后不住輕輕摩挲。傷口遠比他想象得多,最初她說被姜漾在身后砍了一劍,被龍尾抽了一道,他于是理解為兩道傷口,有時候想成兩道交叉的傷口,有時候想成兩道成行的傷口,他想象中的猙獰,遠沒有真實中可怖。他第一次觸到她肩背的時候心內全然是惶恐,觸手可及之處密布著隆起的血痂,從肩頭至腰背,無處不如此。 皇穆倒不十分意外,她知道自己背上可怖,見元羨雙眉深皺,“你想看看?” 元羨在剛剛觸到時就想看看,但又覺得皇穆忌諱。 “可以嗎?” “我怕你看了,就不喜歡我了,未及色衰,愛就馳了?!被誓码m如此說,卻還是向他懷里靠過去,伸手摟住他的脖子,“殿下就這樣看看吧,若是看得仔細了,我怕明日殿下就搬回春陽宮了?!?/br> 元羨無暇理會她的玩笑,輕靠過去與她交頸,看向她的肩背。 本來曖昧不已的纏抱,此刻沒有任何綺霞,她床上的熏香與她衣物的熏香并非一種,此刻被他摟著,她素日身上的味道侵略一般地又襲上來,香甜之中,元羨見到了皇穆的傷。 傷痕如網衣般盤根錯節地迷布在肩背之上,傷痕寬約半寸,已結了褐色的血痂,血痂高高隆起,將兩側皮rou扯得泛白。 他觸及這些傷痕時,已在腦海中將它們想象的極為可怖,可親眼所見依舊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忍不住一遍一遍輕輕摩挲,想要將她抱緊,卻總擔心會弄疼她。 皇穆松開手臂,元羨卻不放她躺下,環著讓她靠向自己,皇穆見他一臉悒郁,笑道:“殿下心疼了?” “我從認識你的那天,就在心疼?!痹w知道此刻應該是自己安慰皇穆,可不知為什么,他卻特別委屈。 皇穆想了想,“殿下認識我的那天?是麒麟殿,還是浮圖講?” 元羨幾乎忘了他們在浮圖講的那次相遇,“第一次在麒麟殿見你的時候?!?/br> “我還以為殿下會覺得失望呢,浮圖講驚鴻一瞥的女孩兒,居然是個小瘸子?!被誓抡Z氣越發輕快,“小瘸子”三個字被她說得活潑極了。 “怎么會,一點都不失望……”他頓了頓,皺眉道:“我當時就覺得很心疼?!痹w看向皇穆,見她微笑著,那笑容沒什么情緒,可他就是覺得她不相信他。不相信自己從知道她就是皇穆時,那無處不在不合時宜越俎代庖的心疼。然后后知后覺地想起,當時自己是何等輕浮。 “我以前沒那么……我在你之前沒和別的女孩搭訕過,那天我們在樓上遠遠看見你的神韻,他們于是說擊鼓傳花,傳到誰誰就去看看是誰家的小姐,我是迫不得已的,這種事我就做過一次?!痹w越說越委屈,越說越覺得沒法讓她相信他是第一次。 他當時是何其輕車熟路,何其輕佻紈绔。 皇穆見他著急起來,伸手與他十指相握,笑著說,“我知道,那天是你,我很高興?!?/br> 元羨輕撫著皇穆身后,心里略哀愁,不知她這一身傷何時才會徹底痊愈。 皇穆見他沉默不語全心全意地在她身后撫來撫去,隨口問他,“殿下可學會了給反向弓上弦?” 此事丟人的是茂行,可元羨依舊有點不好意思,赧顏道:“我本來就會的,是茂行不會?!?/br> “他沒參加過春狩或秋狄嗎?”皇穆頗覺得不可思議,騎射上生疏是一回事,怎么會連上弦都不會。 “參加過,他的箭術其實也還不錯?!?/br> “他沒親自上過弦,可是看也看過吧?!彼酢鯕q的時候天君就教過她如何給弓箭上弦,后來在圍場也見過無數次,由己推彼,茂行又不是養在深閨的女孩兒,沒上過手也應該看過。 元羨知道皇穆沒一點譏諷之意,純粹是不理解。于是更加不好意思,嘗試轉移話題:“麒麟闕看著與劍沒有區別,為何名 ‘闕 ’ ?” “沒什么特別的,我當初懶得起名字,想著既然是火麒麟獻瑞之物,便準備叫’麒麟劍’,又覺得這名字太普通,不神氣。后來想起一句‘大成若缺’,于是就叫’麒麟闕’,結果很多人都因為名字而覺得一定厚重巨大?!彼f著說著笑起來,“當時年紀小,諸事不過好玩而已,不想后來這么麻煩,幾乎所有見到麒麟闕的人都要問問為什么叫 ‘闕 ’?!?/br> “我還看到了你的戰甲,好小?!痹w邊說邊比劃了一個一方手帕的大小。 “哪有那么???!”皇穆伏在他胸口笑著抗議。 “端午宮宴,我母妃會來?!痹w覺得皇穆心情不錯,試探著說。 “從單狐洲?”皇穆聲音還是愉悅的。 “嗯?!痹w側頭看看皇穆,她臉上的笑意還在。 “殿下想讓天妃娘娘見見我?” “嗯?!?/br> 皇穆微笑著,“再等等好嗎?”她向后撤撤,看向元羨,“我很多年都沒參加宮宴了,殿下給我些時間?!?/br> 元羨本就是試探著問問,沒想著她能答應,所以也不失望,笑著點頭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