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敖宸慢慢地滑落到地上,彎著腰不住地咳嗽,每咳一次都有無數血沫飛濺出來,在空中消散。他的喉嚨里傳出模糊的嘶吼,卻被壓抑著不敢放聲。 楊佑跟著他跪在地上,想將敖宸抱在懷里,手指卻穿過了敖宸的身體。 楊佑被嚇得沒有任何反應,只是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手。 這……這是…… “敖宸……”他喃喃地念著。 “你會死嗎?“楊佑悲哀地問。 敖宸抬頭,看見楊佑的臉上兩行清亮的眼淚不住地流淌,他用帶著血污的指尖幫楊佑擦掉,眼淚連同血色一起在他的手上結成冰霜然后化作齏粉。 他已經恢復了實體。 楊佑猛地抓住他的手按在臉頰上,上前將敖宸抱在懷里,哽咽著說:“你要嚇死我了?!?/br> 敖宸胡亂用手抹去嘴邊的血,放松身體靠在楊佑懷里,“啊,其實沒什么,小事一樁?!?/br> 楊佑愕然,繼而心痛地說,“胡說什么,是朝廷,不,是龍脈的事情對嗎?” 他慌亂地站起來翻出奏折,顫抖著手打開,“你看,是蝗災對不對,蝗災過后百姓無法生活,再加上對朝廷早已不滿,很容易就會激起民變。然后這些民變就像蝗蟲一樣,轟轟烈烈地席卷整個齊國,對嗎?” 他感覺喉頭突然被塞得滿滿的,一絲一毫的空隙都沒有留下,別說說話了,連呼吸都十分困難。 敖宸嘴角微微一牽,淡淡地說道:“不會的,你很快就能平定。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問題?!?/br> “啊……啊……啊……”楊佑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卻發現除了眼淚之外,他再也拿不出什么東西來,他的嘴唇逐漸發紫,呼吸一聲急過一聲。 敖宸雙手掐著他的下巴,逼他張開嘴,用一種極輕極淡的聲音引導道:“楊佑,放松,慢慢來,呼吸……” 楊佑看著他的雙眼,跟著他的節奏將呼吸緩了下來,抓著胸口的衣服咳了兩聲,心臟瞬間痛如刀絞,他咬牙忍住了。 嘴里甚至嘗到了血的味道,楊佑喘息片刻,兩人沉默地對望。 一種麻痹的感覺從指尖慢慢蔓延到左手臂,楊佑捏了捏手,一字一喘地說:“我去給你解開陣法?!?/br> 他第一次迫切地認識到,自己的皇位是在吸血,無時無刻不在吸敖宸的血。 當年的契約和陣法勢必要將敖宸的骨髓榨干,這就是對他們兩人最大的惡意。 他目光亂顫地自言自語道,“我不會死的對不對?高祖一定不想殺掉他的后人,所以我不會死對不對……“ “楊佑!”敖宸喊道。 “只是疼痛而已,我的身體不會受傷。等我醒過來,我還是好好的一個人……”楊佑念叨著站起身來,向往外面走。 親眼看著敖宸因為一次次波折而折損,自己卻毫無辦法,只能袖手旁觀,甚至因為他所受的痛苦必然換來楊佑的安穩,自己說不得還要和百官彈冠相慶。 世上哪里有這樣噬血蝕骨的愛? 比起自己承受的虛幻的疼痛,他更不能忍受的,是敖宸會在真實的世界里死去。 他一時被內心的情感支配,已經完全將捆綁自己的枷鎖放在了一邊。 敖宸試著站起來,卻發現沒有多余的力量支撐他的實體做這個動作,他只能坐在原地繼續喊道:“楊佑!” “難道你想做亡國之君嗎??。?!” 宛如一聲驚雷炸響。 楊佑后背汗毛戰栗,他恍恍惚惚地回頭,似乎沒聽明白敖宸的話,“你在說什么?” “回來吧?!卑藉菲D難地露出笑意,朝著他招招手,“乖孩子,回來吧。你不會想這樣做的?!?/br> “我想?!睏钣拥男靥爬飩鱽砬八从械谋瘧Q,“我想的?!?/br> 他說著往回走,跪在了敖宸身邊。 “我想的?!睖I眼中,敖宸的臉都十分模糊。 “我真的想??!” 楊佑怒吼一聲,好像用完了所有的力氣,癱坐在地上,聲音漸漸小了下去,“可是我做不到,敖宸?!?/br> “我為什么做不到?”楊佑捂著臉痛哭,“我好恨我自己,我為什么做不到?” 他舍不得的東西太多,肩上承擔的命運太多,他害怕,他不敢,他怯懦,他退讓。 敖宸沒解開陣法不都活了八百年嗎,他解不開又怎么樣? 敖宸不是活得好好的嗎?還會欺負他,和他打鬧。 事實總是無情地撕下他自我安慰的假面和偽裝。 敖宸他真的過得好嗎? 楊佑想,他只是從來不說罷了。 好的不說,壞的也不說。 真過得好,誰會花幾十年的時間來哄一個什么都沒有的小孩當皇帝?難道自己就看不出來嗎? 敖宸將他的頭摟著,親了親他的頭發,“沒關系,以前也沒人做到。沒什么。你不是想做好皇帝嗎,那就去做吧。我陪你,不,這次是你陪我走到最后了?!?/br> 一切的最后,直到龍神徹底消失,歸于天地,所有的陣法契約都因為缺失了對象而無形地消解,楊佑也在走完了一生后離去。 之后的一切,只決定于楊佑打下的基礎,完全靠著王朝的內力,徹底沒有外在的干涉。 再也沒有了痛苦和糾結。 “最后?”楊佑明白了,原來這一切都注定好了結局,他不過是終場時匆匆上臺的最后一個戲子。 他的嘴唇微微發抖,繼而含著淚仰天大笑。 不知道為何發笑,笑綿延千年的局,笑癡癡傻傻的人。 局面果然如同楊佑所料,蝗災很快蔓延了北方,各地寸草不生,饒是從南方調糧的速度再快也趕不上蝗蟲的速度。 蝗災讓許多人餓死,接著是瘟疫的爆發,糧草已經以最快的速度到來,卻仍舊晚了許多。 最先是從山東開始,出現了一大批自立山頭的“王”,河北道、河南道、河東道、關內道、京畿道全都無一幸免,境內出現了許多山頭。 他之前肅清了從下而上傳遞消息的通道,故而這一次,消息來到快,來得及時,也更讓百官覺得觸目驚心。 商洛甚至讓他做好打算,恐怕此次民變規模不會小于秦末之亂,稍有不慎就會亡國。 楊佑讓卓信鴻親自去平叛,先強行用糧草招安大部分反賊,連發三道詔書。 第一道,免去受災各地兩年賦稅,第二道,凡歸順朝廷者,蓋不治罪。 第三道詔書給了楊遇春,直接讓他青云直上,升到了天策府將軍的位置,就地招兵買馬,整個北方全數兵力由他調動,務必要平定叛亂。 雖然已經讓敖宸經過了一番折磨,也得到了敖宸的保證,但楊佑每一夜都輾轉反側。 敖宸也不再縮進湖中睡了,或許他對回復自身龍氣也沒什么指望了。 堤壩上全是口氣,蓄水再多也跟不上泄水的速度,遲早是見底的。 他只需要陪楊佑走,又不是要給楊佑和他的皇子皇孫們送終,楊佑也不是禍害的主,現在的龍氣也差不多夠用了。 敖宸時不時就來陪陪楊佑,同他出點主意。 災區的情況在不斷惡化,以漕運運糧已經忙不過來了,楊佑甚至用起了沒人大規模使用的海運,冒險從山東登陸,務必要讓百姓撐過冬天。 也不知是敖宸起了作用,還是楊遇春真的神,他十日內就集結好了七萬兵馬,接連挑了好幾個大有名氣的“朝廷”。 隨著他征伐的深入,一個問題又出現在眼前,地方不知撫民,收容災民往往多加詰難,即使楊佑下了免稅和免罪的詔書,也總是有別的名目可以搜刮百姓,更別提勾結世家蓄奴、炒作糧價等等。往往楊遇春前腳剛平,后腳一走,百姓又反了。 可呈上來的奏折幾乎每一封都是“刁民”性情頑劣,不知朝廷恩典。 楊佑氣得火大,幾天都鼻子出血,從各道的最高掌管按察使、采訪使、節度使開始層層罷免,一直順著桿子往下捋,捋到了縣令這一級,然后往里面填人。 這個節骨眼上,但凡是反對他罷官的,楊佑要么直接打壓,要么記在了小本子上。地方大族眼見楊佑要動手,也不甘心就此被拿喬,有不少人私底下起了反心。 然而他們面對的對手,卻是早在西南就和世家干過一仗的楊遇春和卓信鴻二人。 卓信鴻代表官府,負責拉攏寒門和低等的世家。 楊遇春…… 如果按照他寫給楊佑的信來看。他知道世家有錢有糧有人,反賊恨的可不止是朝廷,世家自然也在名單上,他先派細作將世家的底細都告知山頭的“大王”。等流寇先打世家,自己再打流寇。 或者順便就把世家說成與反賊勾結,一同滅了。 見不得楊遇春的做法? 您要么去卓信鴻那里備案說自己完完全全接受朝廷的任何安排,要么就用拳頭和楊遇春打一場。 打的贏,一切好說。 可再好的世家,能有三千奴役都不錯了,還別說帶甲了,楊遇春就像一塊從山頂滾落的巨石,一路碾碎了所有的障礙,絕塵而去。 他本人就對世家沒什么好感,又加上楊佑態度傾斜,該怎么做他心里十分清楚。 楊佑每次看他寄過來的信都要笑個不停,不得不說,有些做法確實野蠻,但也十分直接有效。 入冬剛一月,蝗災消退,民變平定,總算能過一個安穩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