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敖宸指尖反復摩挲著僅有的五個字,燭火在他臉上跳躍。 “還有東西?!?/br> 他說著抬起頭來。 楊佑跟著他一起抬頭往上看,寶塔頂部的藻井如同傘蓋一般鋪展開來,中心向上凸起,四面為斜坡,成為下大頂小的倒置斗形。中間畫著一朵盛開的白蓮,周圍繪著水紋層層散開,從下面往上看,塔頂因為藻井顯得越發高遠深邃。 蓮花的中央是一尊坐佛,低眉而慈悲。 “你能感覺到?”楊佑問。 敖宸點頭,瞇著眼睛似乎在不斷地確定,“好像有我的氣息,不過已經很微弱了,若非我站在這里離得很近,根本感覺不到?!?/br> “在哪?”楊佑看著藻井,“難道上面還有機關?” 敖宸沒說話,食指指尖竄出一道黑光,瞬間擊穿了藻井中心的佛像。 木屑隨之飄灑,一個黑色的盒子迅速掉了下來,被敖宸控制著速度緩緩落在他手心。 他隨手將長明燈丟了出去,楊佑小聲叫了一聲沒接住燈,懸著一顆心看長明燈的燭火搖曳著,總算安全地落到了原位。 木盒約有一尺長,上面的鎖已經銹蝕,敖宸輕輕一碰就掉了下來。 () 他打開了木盒,里面放著一枚龍鱗,被人綴上了紅色瓔珞,做成了配飾,龍鱗上浮現著一些淺淺的裂痕。 敖宸用兩指夾起龍鱗在燭光中細細查看,耳邊突然響起一聲嘆息。 () 楊佑瞪大了雙眼,“你剛剛聽到了嗎?” 敖宸點頭,兩人的目光一起轉向龍鱗。 () 楊佑接過龍鱗,指著上面的裂紋說:“應該替人擋過災?!?/br> 龍鱗入手溫潤,邊緣和裂痕處都被磨得十分光滑,許多裂痕中有著黑色的污漬,楊佑用手擦了擦,那些污漬并不是灰塵,更像是一開始就滲入其中。 “血?!卑藉费院喴赓W地說道。 () 楊佑聽得觸目心驚,“看樣子,這塊龍鱗應該有人帶在身邊時時把玩,否則不會磨得這么光滑?!?/br> () 他伸手敲了敲盛放龍鱗的盒子,果然聽到了空腔的聲音。 敖宸把盒子交給他,楊佑用手在底板上摸了一圈,尋了個邊角處,用指甲扣住用力往上抬,木刺**指甲與rou的縫隙,他卻顧不得疼痛,將夾層中的東西拿了出來。 () 那是一封圣旨,明黃色的布帛在楊佑取出的那一刻便開始急速褪色,楊佑小心地展開,明黃最后變成了褐色。 并不是一份正式的圣旨,潦草的字跡和涂涂改改的墨痕昭示著寫作之人的混亂心緒,有很多句子壓根就不通順,如同胡言亂語一般。 () 但楊佑仍舊能從中辨認出大意。 這是一封罪己詔,落款是楊爍。 他想說的意思只有一個—— 他的一生都在無數次地懷念著自己的弟弟,但為了天下他不得不讓韓王去死。 韓王當年的死,他很后悔。 () 為了懺悔,他建造了感恩寺,要感恩寺的人替皇家侍奉長明燈,并在自己的長明燈上寫了韓王的名字,希望韓王能夠與他同享香火供奉。 希望佛法慈悲,能安撫韓王的靈魂。 同時他還留下了一條口頭上代代相傳的遺詔—— () 楊氏家族,一定要好好守護感恩寺的長明燈塔。 “所以,龍鱗是韓王留下的?”楊佑看著自己手中的龍鱗,鮮紅的瓔珞此刻也褪了顏色,變得灰暗,他看著敖宸,“你認識韓王,而且和他關系還不錯?!?/br> 甚至給出了龍鱗保命。 敖宸的眼中仍然有幾分迷茫,“除了你,我沒給過別人?!?/br> “這恐怕就是你缺失的回憶中發生的事情。你真的記不起韓王了?” “只是覺得這名字十分耳熟罷了,聽起來也讓人高興,至少我不討厭他?!卑藉返?。 楊佑不想聽到敖宸和別人共度的過去,不管那些人是用何種身份參與著敖宸的生命,那都是楊佑無法知曉、觸及不到甚至無法改變的。 可他又不可抑制地好奇著敖宸的過去,八百年的混雜了巨大信息的過去,越是親近越是好奇。 想要完完全全地知道,哪怕很多東西自己并不想面對。 他們已經在身體上完全地占有了彼此,但心始終隔著胸膛。 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 楊佑會惶恐會不安。 不知道敖宸的過去,讓他覺得自己無法掌控敖宸,無法獨占敖宸,他隨時感到過去的時間里,有一雙雙眼睛始終在窺視著敖宸。 始終有一條他看不見的羈絆在牽掛著敖宸,或許比他和敖宸之間還要深。 () 雖然他清楚地知道,即便了解了敖宸的過去,很大程度上對現在也沒什么用處。 但他不敢多問。 敖宸每一次提到過去的吞吞吐吐也給了楊佑說服自己的機會。 () 八百年里,他一定很寂寞很孤獨,所以才不愿提及過去。 楊佑勸著自己,他不想看到敖宸因為過去而低迷,所以心甘情愿地選擇不問,只在他愿意說的時候傾聽。 “你好好想一想,敖宸,”楊佑抓住敖宸的肩膀,“以前的記憶里很可能帶著解除契約的信息?!?/br> 敖宸拍了拍腦袋,苦澀地笑著,“忘了和你說了,我現在最多只能記得三百多年前的事情了,不過大部分時間都是睡覺的時候,所以也無所謂記不記得?!?/br> () “老了就是麻煩?!彼麌@道,“契約就隨他去吧?!?/br> “你不想要自由了嗎?”楊佑認真地問。 敖宸不假思索地說,“想啊,只是不會像以前一樣強求了,這事你做得成就做,做不成就算了?!?/br> “回去吧?!彼嗣钣拥膫饶?,“這里沒有什么秘密了?!?/br> 道滿一直在樓下等著他,送他出門。 臨到廟門,楊佑突然回身問他,“方丈,長明燈后有什么?” () 道滿愣了一下,以為楊佑突然上山是遇到了難題要問佛法,便答道,“是佛心。以觀佛身故,亦見佛心。諸佛心者,大慈悲是;以無緣慈攝諸眾生?!?/br> “不是佛心,”楊佑仔細觀察著道滿的表情,“是罪心,是悔心?!?/br> “阿彌陀佛,”道滿雙手合十,唱了句佛號,“善知識,若人有罪不能信佛,只能因罪求佛,是故,佛陀住世善導大眾,出離罪苦;是故,佛陀住世引導大眾,入出離罪苦法。我佛慈悲,但以罪心入,渡得出離法?!?/br> 楊佑看他波瀾不驚,便不再懷疑道滿,只雙手合十回了他一個禮就下了山去。 以罪心換佛心,高祖楊爍當年是這樣想的嗎?因為處死了親弟弟韓王,所以夜夜不安,希望能用佛法超度亡魂,安撫自己。 人都死了,求諸外道,不過是活人想求個心安罷了。 心真的能安嗎? 等楊佑下了山,回宮里換上朝服,也就差不多到了上朝的時間。 楊佑拍了拍臉,感覺自己精神還算不錯,能撐玩今天的早朝再回來睡覺。 他將昨天理出來的折子都說了。 東北將領安排沒人說話,誰都不想在楊佑面前碰楊仁有關的話題,即使他們知道楊佑寬厚容人也不敢嘗試觸碰逆鱗。 何況楊佑的安排也合理,將世家的優秀子弟用上了,還找了些寒門將領補充。 難的是科考一事。 楊佑怕他們不答應糊名,一開始提的要求是固定寒門士子在錄取時的比例,不管當年的考試如何,一定要有四成的進士是寒門。 他深知官員們的性格,若是一下子亮刀,只怕會竭力反抗。 所以本該賣五百文的東西,他說價一千文,百官當然不干,自然會和他討價還價,他先不讓,最后拋出五百文的價格,大家自然覺得相比一千文,還是五百文能讓人接受。 () 說不定最后他還能撈著六百文的價格。 果然,固定寒門士子錄取比例一石激起千層浪,許多人都站出來反駁。 () 楊佑也不和他們真置氣,只讓他們說一個具體的科考改革方案,一定要盡量遏制考生拜謁考官的風氣。 () 朝堂吵成了一鍋粥,都沒什么好提議。 楊佑聽著聽著便有些犯困,他揉了揉眼睛,頭卻控制不住地漸漸低了下去。 …… “哥,有人來找你!” 楊佑聽見聲音迷迷糊糊地抬頭,自己在一處密林中,黑黝黝不見五指。 周圍全是士兵,不過多是傷兵,即便身上沒傷,臉上的神情也不太好,看樣子是一支打了敗仗的軍隊。 他不記得經歷過這樣的場景,雖然也打過敗仗,可他從沒有見過穿成這樣的士兵。 () 這種打扮,應該不屬于齊國。 () 他不能動,只能通過視線看著不同的人。 于是楊佑明白,如同白玉龍佩帶來的夢境一般,他現在在另一個夢中。 () 這次又是什么物品讓他陷入了夢境? 難道是昨晚的那枚龍鱗? 那么他看到的—— 這是韓王的執念! 他一時忘記了自己還身處朝堂,只想著盡量看多些,說不定能看到關于敖宸的線索。 “什么人?”他聽見另一個男子的聲音說道。 高祖楊爍…… 他瞬間就猜出了此人的身份。 月光下,楊爍的臉年輕英俊,目光銳利如同出鞘的好劍。 另一張與他有八分相似的臉從樹林中鉆了出來,身后跟著一個黑衣男子。 黑衣男子身材高大,白玉一般的肌膚在月光下似乎閃著微微的光澤,器宇軒昂,俊美非凡。 那是……敖宸…… 果然是那枚龍鱗! () 楊佑目不轉睛地看著敖宸,他表情冷漠,從林間款款走來,帶著漠視凡塵的倨傲。 楊佑注意到,敖宸身上只穿了黑衣,衣服上卻沒有龍紋。 楊爍站起來,有些疑惑地說,“這位公子,我們是不是見過?” “沒有,”敖宸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們一定見過?!睏顮q走近幾步,看清了敖宸的臉,忍不住長吸一口氣,“在云熙城?” 敖宸脫口而出,“沒有,就算見了也不記得?!?/br> 他隨意地瞥了眼楊爍,“因為你太普通?!?/br> () 楊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 楊爍愣了好一會才問道:“不知公子來找我有何事?” 敖宸開門見山地說:“你想不想做皇帝?” () ※※※※※※※※※※※※※※※※※※※※ 后面是一些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