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修)
日子照舊過著,從上朝那一天起,楊休再沒和他說過一句話。 兩人隔著群臣,有時目光會在空中偶然相會。 楊休的眼睛依舊清澈,但是少了幾分閑適,多了很多他看不明白的東西。 一切的一切,都掩蓋在那雙照舊的眸子上。 他唯一知道的是,眾人都說,睿王楊休的母親身體不好,需要時時入宮伺候,睿王有諸王間獨一份的權力——他可以隨時入宮,甚至經常在宮內久住。 他無法對自己的兄弟和父親做出任何評價。 這是背德,可是兩人都心甘情愿,而且甘愿互相利用。 只要有了最高的權力,就可以消滅一切自己不想要的東西,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人是有限的,生命也好,力量也好,都是有限的。 唯有最高的權力,是人世唯一能達到的無限。 似乎誰都不能抗拒它的一切。 楊休是抱著怎樣的心情去接受這一切? 楊佑想不明白。 而楊佑也終于見到了自己的七弟楊倫。 楊倫的樣貌在諸位皇子中是最普通的,他性格溫和,待人誠懇,老實,也招人喜歡。 有時候俊陽君會站在皇帝身后上朝,楊倫站在階下看著他們,不知究竟會有如何感想。 似乎在這皇宮里,總會有些扭曲的感情生發。 而所有的無論是什么樣的情,最后都會被腐蝕潰爛,從根子里異變,直到變成不能見人的樣子。 不管如何,齊國在楊庭手里還茍延殘喘了那么多年,還是有其運行規律的。 朝堂在各派的爭斗中保持著一點點詭異的平衡。 除了摩拳擦掌在朝政上蠢蠢欲動的各派,還有一大堆沉默的官員,他們或是裝聾作啞,或是尸位素餐,或是攪和稀泥。 就是不敢干正事。 太常寺卿商洛就是其中翹楚。 商洛是楊佑的頂頭上司,他是齊國開國以來,屈指可數的幾位連中三元的才子。在楊庭剛剛即位時進入內閣,后來被林貴妃的父親林閣老硬生生擠走了。 商洛實是本朝為數不多能干事的官員,就這樣被發配到了太常寺,楊庭又不封禪泰山,連日常的春秋祭祀,農耕桑禮都敷衍了事,商洛能做什么? 他早年間曾經寫過不少國策,而今都只會寫些鶯鶯燕燕的軟糯詞,帶領著太常寺朝著混日子的方向越走越遠。 楊佑成天遛鳥聽曲兒,可謂和他們“臭味相投”。楊佑幾乎是一進入太常寺就融入了其中的氛圍,他的小娘子是太常寺長得最好看的鳥兒,商洛直接發言讓他把小娘子掛在太常寺公署的屋檐下,供走來走去的人欣賞。 他的天蓬元蟀也是最兇狠的蟋蟀,常勝之名在官員中已經流傳許久了。 太常有卿商洛,少卿楊佑,丞徐開霽,博士蔣凌,主簿卓信鴻,奉禮郎龐巢很快就在驪都聲名鵲起,號稱蛐蛐六君子。 商洛如今六十有四,估計余生都得耗在了太常寺,早就過了渴望浮名的年紀,他到是沒什么意思,剩下幾人全是三十歲之下的小青年,竟然無一例外地對蛐蛐六君子的外號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實乃近年來除了皇上的男寵之外,驪都又一大奇聞。 楊佑雖為皇子,但是完全沒有架子,也沒什么奪位之心,很得商洛歡心,商洛常常教他,在朝上要謹言慎行,手把手地教他認完了各派的勢力。 說起來,這個太常寺更像是朝廷安放不安定分子的地方,太常寺丞徐開霽早年間極力主持削弱鎮邊將領、節度使的權力,讓四皇子難得和邊關大吏們難得結了一回手,把徐開霽從樞密院下放到了太常寺。 蔣凌得罪過錢太師,卓信鴻得罪過無瑕君,龐巢更是直言上書讓皇帝收回放給臣子們的權力,驅逐男寵,外放諸王。 不消說,龐巢受到了整個朝野從上到下無一例外的打壓,最后是商洛撈了他一把,把他撈到了太常寺。 如今的太常寺,在蛐蛐六君子的努力工作下,更是成為了朝中官員混事的典范。 以前他們不敢明目張膽地混日子,好歹頭上有大官和皇帝。 現在楊佑來了,諸位大臣巴不得他天天混日子,皇帝也不怪罪他。由楊佑牽頭,一個網羅了齊國年輕官員的斗蛐蛐聽小曲兒大網逐漸形成。 一開始 ,楊佑根本沒想到這茬,他還天天和敖宸合計著,三皇子要何時動手收拾四皇子,敖宸想等到冬衣發到士兵手上再把事情鬧大,楊佑卻想在一開始就遏制三皇子的行為,給四皇子賣個人情。 敖宸毫不掩飾自己的諷刺:“想得挺美?!?/br> 楊佑確實想得挺美,他從來沒有接受過為政的教育,耳聞目睹都是后宮的彎彎繞繞,自己看書學的道理都是些提綱挈領的東西,真要落手,他還真是一頭霧水不知所措。 真正的政事和真正的人,遠遠比書上復雜得多。 遲遲等不到三皇子動手的消息。商洛卻攛掇著他,成立一個官員間的斗蛐蛐組織,要規范蛐蛐之間的等級,不能讓大蛐蛐打小蛐蛐,還要規定只能要有誠信的官員來參加,不能賴賬。 也不能像武惠妃的弟弟一樣,因為商洛的蛐蛐打敗了他的蛐蛐,就把商洛的愛蛐踩死了。 總之雖然聽起來很扯,但是在太常寺全體人員的支持與熱情下,商洛用他連中三元的斐然文采,寫下了洋洋灑灑的三千字《斗蛐賦》,讓楊佑掏錢,包下了京城第一酒肆丹陽樓,連著三天邀請諸位官員暢飲達旦,舉辦了首屆驪都斗蛐盛事。 不過楊佑錢是花出去了,也不知眾官是瞧不起他們的玩意還是提前都打好了招呼,蔣凌親自寫的請帖,保證每個官員都送到了,卻只有三個七八品的小吏前來丹陽樓。 好在都是愛蛐人士,大家都不甚在意這些浮名,紛紛就飼養蛐蛐的各種事項進行了深入交流,龐巢本著王爺請客不要白不要的原則,把京師第一名妓白玉笙請來唱了一首歌。 九個人在丹陽樓玩了個肆意暢快。 只是苦了楊佑的錢包,連給敖宸買糕點的錢都差點沒了。太常寺也不是什么肥水的地方,他更是不想伸手向別人要錢,只好勒緊腰帶苦兮兮地過了半個月。敖宸看著他瘦了幾斤,都忍不住心疼道:“要不你就去和麗妃講講,要點錢撐過月底,到了月底,你的俸祿和賦稅就該到了?!?/br> 楊佑想了想,還是咬著牙沒敢去和麗妃要錢。日子苦得連商洛都看不下去,在太常寺募捐了三十兩紋銀借給他,并且要他還九十兩。 一分錢難倒英雄漢,楊佑迫于生計,不得不接受了這喪權辱國的貸款。 誰知那三十兩剛拿來沒幾天,瑞芳就拿著去買了一堆名酒。 楊佑好不容易湊來的伙食費,就被瑞芳敗了出去。他忍不住訓斥瑞芳不懂得管理家里的財務。 瑞芳梗著脖子回嘴道:“這明明是您留了字條在書房里,要奴婢出去買的?!?/br> 楊佑心說現在的丫鬟真是一個比一個會撒謊,他分明記得自己沒有留紙條的習慣。 瑞芳還真找出了一張信箋紙,是楊佑常用的宣紙和徽墨的味道,字跡與他有九成九相像。 敖宸突然出現,在瑞芳身后肆意地笑。 楊佑捂著頭,無奈地說:“行吧行吧,你下去吧,我知道了?!?/br> 瑞芳癟癟嘴退下,心里還覺得委屈。 敖宸一手提一個酒壇,把酒塞進楊佑懷里,“世人皆知膠東乃天下富庶之地,誰知膠東王卻窮到連買酒都要錙銖必較?!?/br> “你可就消停點吧祖宗!“楊佑抱著酒壇靠著柱子坐在地上,想到自己到手還沒捂熱乎的三十兩白花花的紋銀,差點落下淚來。 他發誓,以后再也不聽商洛老頭兒忽悠了! 敖宸走過來靠著他坐下,兩人的手臂相觸,敖宸攬著他的脖子,啟開酒,頭撞了他一下,“怎么?請本神君喝酒,你難過???“ 他不說還好,他一說楊佑就來氣,忍不住質問他:“你什么時候學我寫字了?“ “你覺得我需要學?“敖宸勾起嘴角咽下一口酒,暢快淋漓地說,“喝酒喝酒?!?/br> 他見楊佑不動手,拿著自己的酒壇往楊佑嘴里灌,楊佑被他拉著掙扎不開,酒液灑滿了胸前的衣服,他被熱辣的酒嗆得淚流,敖宸笑著放聲沉吟道:“主人為何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喚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楊佑一生雖然很少醉酒,可是唯獨這一次的酣飲被他牢牢地記住了,一直埋藏在記憶的深海中,時不時拿出來回憶。這是一次再平常不過的經歷,連一點激動的情緒都不帶,卻比任何一次意氣滿懷或失意躊躇的記憶都要深刻。 就在敖宸笑著沉吟,笑著歡飲的時候,他仿佛看見那雙沉淀著滄桑和冰涼的眸子褪去了寒意,燃燒著名為青春的火焰。 盡管沒有看過龍的樣子,他看著敖宸人的模樣,好像就能感受到巨龍的風姿。 龍噓氣乎成云,乘馭乎為風,茫洋乎窮兮玄冥間,薄日月,伏光景,感震電,神變化。 他看著敖宸神采奕奕的模樣,不知怎么,突然唱起了歌。 楚地口音,唱著離sao—— 為余駕飛龍兮,雜瑤象以為車, 何離心之可用兮,吾將遠適以自疏。 屯余車其千乘兮,齊玉紱而奔馳。 駕八龍之婉婉兮,載云旗之委蛇。 唱著唱著,他忽然留下淚來,不知是為了書里的美人,是為了敖宸,是為了天下,還是為了他自己。 敖宸含著一口酒,微笑著聽他唱,然后溫柔地拂去他的眼淚。 他已不記得那天到底喝了多少酒,唯有敖宸那晚如同月色一般冰涼輕柔的目光,在他的心里恒久地烙下了一道傷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