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修)
當時的我,一面被他的容貌所迷惑,一面又被他的目光所震懾,那情緒太過深重,只是接觸到他的目光,我就開始喘不過氣來。 他就這樣深深地看著我。我從來沒被人凝視過,只這一眼,就讓我墜入萬頃寒淵,背后就是呼嘯著的死亡的陰風。 他的手越來越用力,幾乎要把指甲摳進我的頭蓋骨,頭皮破了,血流過發根,帶來點點溫暖,和他冰冷的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他看著我,眼睛卻空空如也,我看著他眼中倒映著一個黑發稚童。那稚童一下變成穿著金甲的將軍,一下變成身著黑袍的公子,一會閃過刀光劍影,一會閃過細雨連綿。 最后,他眼中的所有云煙都消散了。 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眼前的我。 他松開了手,安撫似的撫摸著我的頭,空氣中傳來一聲悠長又悵惘的嘆息。 我顫抖著落下淚來。 他伸手為我拂去,指尖有著guntang的溫度。 他捧著我的臉嘆息道:“我本來……唉,罷了,就當是,再賭一把吧。我就信最后一次?!?/br> 我聽不懂他的話,不知道他想干嘛,剛剛分明是要殺了我。 血從頭頂留下來,順著鬢角往脖子里面流,染紅了我的衣領。 他抬手擦去的我的血。 我不知道他是要吃了我還是用其他的方法折磨我,只能下意識地哭。 哭得昏天黑地,涕泗橫流。 他什么都沒說,只是一個勁地擦我的血淚。他手勁很大,好幾次我都覺得臉被他擦破皮了,但是不敢說話。 眼淚再多,也有流干的時候,等到我眼睛干澀酸痛不已,終于停下了哭喊。 他用那悅耳卻充滿悲愴的嗓音,說出了一番話,我在很多年間都覺得那十分荒唐。 他說,他叫敖宸,是龍神。 他還說,你想不想做皇帝? 做皇帝嗎? 為什么我們不能繞過這個話題呢? 我看著敖宸從青玉小筑院子里的一口井中鉆出來,在月下,一股白煙裊裊地繞著他黑色的身影。 我笑道:“你怎么從井里蹦出來了?” 他似乎心情不錯,含笑著走過來,摸摸我的頭,“還不是為了見你。你看得到我這件事,不能給旁人知道,我就只好半夜來了?!?/br> 我好像吃了一百串糖葫蘆一樣,問道:“你不是龍嗎?你可以飛過來,可以飄過來,還可以像書里面說的那樣,憑空就出現了……” 我的聲音越來越低,因為我看見他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隨著我的描述而逐漸失去了光華。 “對不起?!蔽依氖州p輕搖晃。 他剛剛從井里上來,手還帶著水底的寒氣,我的手很小,只能包住他手的一小部分。 他捏了捏我的手,“進屋吧,我教你識字?!?/br> 我在上書房學習根本不敢用功,想聽課都得睡覺開小差,總之不能給我的父皇和老師留下好印象。 我又偏偏是個想讀書的人。 不為圣賢,不為理想。 我只是覺得讀書識字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 因為那是在勾欄里,唯一一件能讓我超脫自己的身體,忘掉俗世的一切的寄托。 在皇宮里也是如此。 我本來還覺得失望,以為自己錯失了讀書的機會。 誰知道那一天從神廟回來后,敖宸有一段時間沒有再問我想不想做皇帝。 他似乎是轉移了注意力,又或者是發現了一個好玩的游戲,他開始教我讀書。 他博聞強記,遍通古今,還知道天上地下的很多秘聞,絕對是人間都找不到的最好的老師。 他從來不拿圣賢的書來給我讀,總是給我將一些狐仙鬼怪,或是前代的各種稗官野史,順便識一識字。 作為一名老師,他也未免太過嬉戲了一點。 我有時候會反抗他的教育方針,說自己不想聽故事,他會在我的頭上敲一個暴栗,然后說:“你才多大,想讀什么書?你什么書都讀不懂,老老實實聽故事?!?/br> 十歲難道不是正該讀四書五經的時候嗎? 他瞧不起那些傳世的經典,總是說:“圣人的言論沒一個頂用的。你們這些皇子皇孫,天天讀圣賢書,該兄弟鬩墻、爭斗傾軋的時候,沒一個耽誤的?;实墼摵蒙暮蒙?,該暴虐的暴虐,哪一個因為讀書變成了圣人君子?既然讀圣賢書和不讀圣賢書都是一個樣子,那你為什么還要痛苦地去背那些經文,反正都做不到,直接跳過讀書這個過程,做自己不好嗎?釋放天性不好嗎?” 我雖然讀書少,但是本朝歷史還是過關的,我掰著手指數了數,發現本朝沒有一個皇帝是好人,高祖窮兵黷武,文帝猜忌多疑,惠帝大興文字獄,武帝嚴刑峻法。我的祖宗們,有好男色的,有好女色的,還有專好太監的,有求長生的,有練雙修的,有修酒池rou林的,有喜歡在眾目睽睽之下**的,有喜歡自殘的,有喜歡抓狐仙妖怪的,有喜歡斗蛐蛐斗馬斗狗的…… 總之翻遍我朝八百年的歷史,沒有一個皇帝有一個正常人的愛好,有正常人的性格。 皇宮難道是個怪物制造機嗎? 我朝被那么多皇帝折騰來去,都沒有滅掉,還真是天命所歸…… 可是讀圣賢書和做好人哪里有必然的聯系。 天下讀書人那么多,從古至今的圣賢不也還是那么幾個嗎? 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 可是天要生出一個仲尼,萬古之前又經歷了多少長夜呢? 書只會告訴你如何做人,做君子,讀書的人做不到,那書還會起來罵人打人嗎? 知易行難而已。 我覺得敖宸的觀點有點不對勁,恐怕再和他學下去,我的人生遲早會走上彎路。 雖然有走彎路的風險,可是在皇宮里我沒有第二條學習的路可選,只好跟著敖宸,努力在彎路上走出一條直線。 我每天都在院子里等著他,井水不結冰,依舊寒涼。 他有時候冒出來,身上會帶著晶瑩的冰晶。雪花落在他的衣服上,不會融化,總是保持著原來的樣子,小小的六邊形,很是好看。 這個冬天,南方暴雪,北方凌汛,整個皇朝不得安寧,皇帝很少來后宮。母親的受寵希望落空了。 其實我有一點小小的高興,但是只能和敖宸說。 敖宸嘆息著點點我的額頭,“你這孩子,有時候聰明無比,有時候又傻得可愛。后宮里不僅是母憑子貴,這孩子也得仰仗母親的地位。母親的地位高,兒女自然也就水漲船高?!?/br> “關我什么事,我又不想做皇子?!?/br> 敖宸搖頭,“可你的母親想做皇后?!?/br> 我知道,“她做不到的,有的東西,注定不屬于自己?!?/br> 敖宸趴在一張小木桌上,用手指沾水在黑色的桌面寫字。 這是我能在青玉小筑里找到的最好的桌子,我們把它搬到房間靠窗的地方,放上兩個蒲團,就坐在窗下學習。 窗外有一樹紅梅,長得歪歪扭扭的,枝干特別難看,透著一股營養不良的味道。但是敖宸很喜歡,每次過來都先在樹邊站一會,替它捉蟲、修剪。 我就在一邊無聊地看著敖宸。 他極為喜歡梅花,大冬天的,為了看梅花,非要開著窗上課。凌冽的北風夾冰帶雪地吹進來,凍得我瑟瑟發抖。 本來冷宮就物資稀缺…… 最可惡的是,他還不準我點火爐,說是點了火爐他不舒服。 我都要凍死了,他還看著瑟瑟發抖的我哈哈大笑。 他每次用水寫的字,都會在桌子上凍成冰,然后又用衣服擦去。 ——當然是用我的衣服。 龍神的年齡應該很大了吧,為什么為老不尊?! 就著窗外的梅樹吹冷風,我的冬天就這樣過去了。 但是齊國的冬天可沒那么平靜。 北方的凌汛導致百萬人流離失所,南方的雪災又凍死了不少人,引發三個蠻州的叛亂。 皇帝對此焦頭爛額。 皇帝的后宮根本就是前朝勢力的延伸,無論是賑災還是平叛,都是肥水大大的差事,為了爭這幾項差事,整個帝都都在暗中較勁。 我一下覺得有點可笑,一下又覺得百姓可憐。 我還在秦淮河邊的時候,便常常見到朱門酒rou臭,路有凍死骨的景象。 那些在富人屋檐下死去的乞丐和流民,他們也有自己的家人和故鄉。 說不準,那一天就死在了街上,再也回不去了。 數百萬人,好像只是一個數字,卻是成千上萬個家庭的徹底消亡。 百姓是不會被記載在史書里的。 他們能流傳千古的唯一方式,就是自己家族的延續。 只要還有后人活著,他們就依然存在與后世的血脈和記憶中。 數百萬人一起死掉,便是連記得自己的人,一個都沒有了。 最后,每個人都只是變成了史書上的一筆數字。 誰管他生前的容顏和故事? 敖宸有時候會和我說說時事,但那種時候非常少,他似乎不想我過多地管帝國的事情。 他真是一個非常矛盾的龍。 既想讓我做皇帝,又不教我帝王之術,也不讓我關心時事,天天跟這兒講小故事。 我就奇了怪了,我這皇帝是要憑空當上去的嗎?天天聽故事就可以當皇帝了?連運作也可以省了? 他好久沒和我說當皇帝的事情了,我怕問這些東西他又會動心思,也就不敢問了。 我問他關于今年冬天的天災人禍的看法,他只是淡淡地說:“人人都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要我看,如果沒有權勢和力量,才是真正的芻狗。倘若有了至高無上的權力,那自然可以把別人當做芻狗來處置?!?/br> 現在我確定他的觀點真的很扭曲,和他學下去一定會走上彎路的,但我似乎沒有更好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