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修)
我雖然好奇那只大蛇,但是感覺湖畔的風陰森森的,又看著那毫無波瀾的水面,終是后知后覺,感覺到了害怕,趕緊往后跑去,想快點回去。 去哪里都行,哪怕是去哪位娘娘那里挨罵也好,總歸是有人氣的地方。 但我無論如何都出不去。 我小時候就慣會在金陵城中亂竄,娘忙著做生意,管不上我,樓里的jiejie姨娘都覺得我是個不招客人喜歡的拖油瓶,不想管我。我上學結束,便可以拿著夫子賞我的幾個銅錢去三山街飲馬巷里到處竄,別的本事沒有,但是認路卻是很熟的。 便是深山老林,我也能認得出路來。 這片松林卻邪門得緊,我仔細看去,每一顆松樹都長得一模一樣。 無論是龜裂干枯的樹皮,縫隙間滲出的松脂,還是分岔的枝丫,都是一模一樣。 就像是有人用一棵樹,復制出了這一陣片樹林一般。 樹木高大,隱天蔽日,很難見到陽光,本就昏暗的樹林又加上了重復的場景,讓我迷失了方向。我一遍一遍地嘗試著,始終沒有辦法走出去,一直在原地打轉。 我開始著急起來,整個林子昏黑無比,只有我一個活物。風吹過,松濤響起,我只能聽見我的呼吸跌落在地。 不知道到底走了多久,我在這里分辨不出時間,走累了,索性就坐在地上歇息。滿地的松針,厚厚的,松軟清香,就是時不時有幾顆松針戳著屁股,不是太舒服。 我休息了一會,希望恢復一點體力,誰知道一坐下,勞累的四肢就開始發出警告,我再也不想站起來了。 我覺得我應該深刻反思一下自己,四體不勤并不利于我在奪嫡的爭斗中保命。 等了一會,我還是強撐著站起來,恐怕外面都已經天黑了。 我摸索著在林子里又兜了許久的圈子,最后終于看見了一點不一樣的亮光,忙不迭地跟著那光往前走。 然而那并不是我預想中的宮殿和燈籠,我兜兜轉轉又走回了湖邊。 月上中天,湖上緩緩升起一陣白色的霧氣,朦朦朧朧中,霧氣中有黑色的物體穿梭流動。 我怕不是,遇著妖怪了吧…… 尖叫再往回跑只是讓自己喪命的速度更快而已,我是個聰明的人,壓抑著自己的叫聲,慢慢退步往林子里走去。 “站??!”從白霧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輕輕落在耳邊,卻炸出震天的雷響。 我回頭,那便是我和敖宸的第一次相見。 我不知道他到底看中了我什么,第一次見面后就死活纏著我要我做皇帝。 我和他說過很多次,從家世到才能各個方面都一一舉例證明我不適合當皇帝,他非要鐵了心讓我上位。 我尋思那皇位是有毒還是有魔力,我娘中毒就算了,她本來就是一個追名逐利的人,但是敖宸是個龍神。 他如果要是貪戀權勢,早可以自己當皇帝了。 可他又不想自己當。 一般的話本里,神都是無所不能的。唯一向往的,就是人能給予的愛情。 但我在勾欄里長大,深知愛情都他媽是放狗屁,愛情就是人類最大的騙局。 那敖宸是吃錯了什么東西,死活都要我當皇帝? 唯一的解釋,敖宸是一條瘋龍。 這可太魔幻了,見到龍可不容易,我還見到了一條瘋龍。 要不是我打不過他,我早就懶得理他。 如果他不瘋,那就是他瞎眼了。 雖然我不想說我自己很糟糕,他要不瞎眼,怎么就能把我看成太子候選人? ——————————————————————————————————————— 我現在知道,不止敖宸一個神瞎眼了。 娘天天向菩薩祈禱,希望皇上的雨露有一天能降臨到青玉小筑。 皇帝真的來了。 其實皇帝根本不能給我們的生活帶來幸福,反而會成為以后日子的重重阻礙。 但是娘很高興,rou眼可見的高興。 以往她去給貴妃請安后,總是一個人畫著艷麗的妝容枯坐一天。 皇上一來,她就如沙漠中干枯的曼陀羅逢著了天降的甘霖一般,妖艷的空殼注入了新的靈魂,整個人都鮮活起來。 她相信是她的誠心感動了菩薩。 我不信。 皇權旁落已經是幾代的沉疴了,到了我的父皇這一代,則更為嚴重。朝堂上基本就沒有他發言的機會,后宮里都是權臣的人,身邊的太監也慣于把弄權柄。 反正他就是個頂著萬人之上帽子的窩囊廢。 妃嬪們不是某某將軍的女兒就是某某尚書的meimei,一句重話都說不得,一句貼心話都說不得。 皇帝最喜歡的,就是出巡,只有那個時候,他才能遇見一心一意仰慕他,臣服他的女子。那些平凡的女子視皇家為天神,只要天神稍微垂憐地看她們一眼,她們便心甘情愿地為之奉獻犧牲。 真傻。 我們住的地方是良妃娘娘管的玉華殿,本就僻靜易安,青玉小筑更是在玉華殿最偏遠的地方,不知圣人是怎么打著燈籠找到這里的。 娘很高興,幾乎是在那個夜晚綻放了所有的光華來祈求皇天的雨露。 進宮時我曾有幸近距離地參拜過皇帝,結果那一晚,就在那個母親的幸福與興奮伴隨著野心蓬勃生長的夜晚,從江南就跟著我們的侍女麗娘被人毒死了。 敖宸說的東西,我不是沒有想過,只是在那個麗娘不知不覺死去的夜晚,在內侍將尸首面無表情地抬走的時候,我的野心就停止了萌芽。 只剩下了活命這個目標。 在上書房,偶爾也會碰到皇帝檢查皇子們的功課。 當然,無論何時我都盡量保持著與他的距離,不要引起他的注意。 將自己表演成一個平庸無害的人,是我最大的保護傘。 皇帝有一副威嚴的外貌,有著寬闊的額頭和高挺的鼻梁,像民間傳說的那樣威風凜凜、儀表堂堂。 從前我見到的是作為皇帝的他,今晚我見到的是作為男人的他。 急躁、欲望、**……他并沒有任何憐憫母親的意思,僅僅是來發泄自己的欲望。 我從他的臉上看到了生而為人的無奈和彷徨。 “在想什么?”敖宸的聲音響起。 我坐在臺階上看著雨順著檐角滴落,嘈嘈切切,錯雜著主臥內的喘息。 “在想皇帝今天怎么會來?!?/br> 敖宸呵呵一笑,“肯定是在哪個女人那兒受氣了,剛好找了你娘安慰安慰自己?!?/br> 我聽不得別人用嬉笑的語氣說我娘,抬頭死死盯著敖宸。 “別這樣嘛!”敖宸攤手,“這宮里的女人都是高門世族,如今皇權式微,皇帝哪一天不是在妃子中間夾著尾巴做人,也只有在你娘這種平民身上才能找到自己是個皇帝的快感?!?/br> 我想了很久,說:“皇帝做到這個份上,也是窩囊?!?/br> “是啊,”敖宸學著我的姿勢蹲坐在臺階上,雙手抱膝,將頭靠在手臂上歪過來看我。衣袂鋪開,黑色的錦衣上繡著暗金的龍紋,被長滿青苔的濕潤臺階浸入幾分墨綠。 我不想再和他說任何與我娘,與皇帝有關的話題,主臥里的喘息讓我覺得骯臟而壓抑。站在周圍的侍女卻面露喜色。 我忍不住對敖宸說:“帶我去個安靜的地方吧?!?/br> 他笑了笑,摸摸我的頭,“去拿一把傘,我怕你淋濕感冒?!?/br> 我蹭蹭蹭地跑到屋里拿了一把油紙傘,站在臺階上撐開,密密麻麻的傘骨散發著一股刺鼻的霉味,傘面上畫著一支梅花,花枝正茂的地方破了個大洞。 敖宸捂著肚子哈哈大笑。 我臉一紅,怒把傘摔在地下,又忿忿地踩上幾腳。 敖宸笑著拉住我,大手抹掉我頭上濺到的雨珠。他把常常的外袍脫下,披到我頭上。 他很高,衣服也很大,把我整個人罩住都還有余,長長的黑色衣擺垂在地上。 他牽起我的手,“走吧?!?/br> 我嘗試著用另一只手拉住垂落的衣角,卻怎么也抓不完。敖宸就在旁邊看著我笨拙的動作,半晌才問:“你在干嘛?” “你的衣服,會臟?!?/br> 他低著頭看我:“不必如此,我是龍,水對我來說,不是什么臟東西?!?/br> 他就這樣拉著我走進雨幕中,他的衣服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的,柔順無比,沾水不濕,帶著他的氣溫和體溫將我的天地蓋住。 盡管他說不必擔心衣服,我的另一只手還是一直抓著衣角抱在懷里。 還有一只手,一直被他握著。 他帶我走到了那個湖邊,雨滴滴落在湖水上,泛出點點漣漪。 只要他不在湖里面,湖水就變得很正常。 我才張嘴,試圖和他追憶一下初遇,他卻拉著我又鉆進了林子。 我在林子里分不出方向,不知道他走到了哪里,又是怎么走的,總之我們再次走出樹林,是在一處破敗的神廟前。 皇宮里為什么會有這樣破敗的地方? 不對,皇宮里為什么會有一座神廟? 皇宮最忌巫蠱之術,是不能隨便建廟的。這座廟看起來年代久遠,木質的梁祝上全是蜘蛛網和鳥屎,靠近地面的地方還生出了一簇一簇的蘑菇。 “這是哪?”我問。 敖宸調皮地眨眼,“不知道?!?/br> 我掙脫他的手,跑進廟里,潮濕的霉味鋪面而來,蛛網重重的高臺上,依稀佇立著神像,能勉強看出是蛇形。 我心里已經猜了個大概,回頭問敖宸:“這是你的神廟嗎?” 回頭時,他已經不見了。 我著急地跑到門口,四處張望。發現他坐到了臺階上,我在廟里面看不見他。 我披著他的外袍走到他身邊,他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拍了拍身旁的空位:“拿衣服墊著,坐會兒?!?/br> 樓梯的側面,雕刻著大片大片的云紋,層云激蕩間,隱約露出龍健壯的身軀。 我指著龍紋問,“這是你嗎?” 他點頭,長發垂落在地,沾濕雨水,在臺階上的水洼中小小地散開,像是水中招搖的墨綠水藻。 我看著他的發尾,半晌,慢慢鼓起勇氣拿指尖去輕輕觸碰,“臟了?!?/br> 他看著我笑了,似乎是在默許我的行為。 我第一次觸碰到神。 此前我和其他凡人是一樣的,但是現在我不僅見到了神,還觸碰到了他。 我便不再是尋常的凡人了,是一個有了神的凡人。 他的黑發和常人的觸感無異,我捧起發梢,用衣袖替他擦干。 他低著頭看我:“不必如此?!?/br> “嗯?!蔽尹c頭,卻抓著他的頭發不放,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覺得他那海藻一般濃密柔順的發,在我的手里真如海藻一般活了過來,輕輕掃撓過手心。 “楊佑,你幾歲了?!?/br> “十歲?!?/br> “十歲,”他的語氣似乎有些惆悵,“才十歲啊,什么時候能當皇帝呢?” “……” “你應該正是想要得到父親注意的年齡吧?!?/br> “……” “我看你對皇帝沒有什么孺慕之情啊?!?/br> “……” “是因為害怕被宮里人算計嗎?” “……” 我狠狠地蹂躪著他的發尾,心中有一種被他看穿了的窘迫感,但又不想在他面前表現出我無能、無理取鬧的一面。 平時被宮人欺負的模樣,有不少都被他看了去,不能再丟臉了。 這樣想著,突然,視線被黑暗籠罩,他的手臂環住了我,一只手把我的頭按在懷里。 我還抓著他的頭發,聞到了他身上傳來的味道,像是陽光下的大海的味道。 我想到了溫柔的夕陽下寧靜的海灘,只有海水拍岸的聲音,既是孤獨廣闊的天地,又是溫暖而令人放松的懷抱。 神,是這樣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