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家弄風云6
偌大一個姚家、姚門、姚家弄,轉瞬間就成了湮沒在滾滾塵囂中的武林舊事。 傍晚,常庭甫回到別院,脫下加爾各答大衣,雨靴在地面留下一團團水漬。 別院中東廂擺佛龕、西廂擺佛龕,正房里還是佛龕,屋內一天到晚不是焚香的煙味就是湯藥的苦味,比佛堂更像佛堂。常夫人正對著觀音菩薩跪地捻著念珠誦經,伺候她的王媽不敢打擾,也就沒有通報。常夫人仿佛背后長了眼睛,也沒有轉身,吩咐道:''給少爺熱碗粥。" "不必不必",庭甫抬手阻止了,對常夫人道:"父親叫你回家吃夜飯。" 常夫人回答地很干脆:"不吃。" 庭甫無奈道:"姆媽!一年到頭,好歹吃一頓團圓飯。" 常夫人不響。 庭甫笑著勸她:"沒你鎮場子,我那二媽叁媽四弟五弟不曉得又要鬧出什么幺蛾子來。" "由著他們去鬧",常夫人說,"我的經還沒念完。" 庭甫無奈道:"姆媽!大年初一,什么經非念不可?" 常夫人冷冷地道:"為你爹消業的經。" 庭甫側耳一聽,哎呦,往生咒!他做出玩世不恭的神情,嬉皮笑臉地說:"好大的仇,你同父親做了幾十年的冤家,還在咒他早日上西天?" 常夫人并不理會他,兀自喃喃地吟誦。庭甫在屋內逡巡一圈,嵌螺鈿的高腳凳一塵不染,鉤針桌布雪白平整,兩個博物架子上擺著經卷清供,處處簡樸整潔,簡樸得有些無趣,整潔到無處下腳。 常夫人早年隨常將軍南征北戰,為他養了五個兒子、兩個女兒,在戰亂中走散了兩個、夭折了兩個,最后只余下叁個男孩,常夫人也因奔波勞碌和過度生產落下病根,年紀不大時早已白發滿頭。后來常將軍在家中納了幾個小的,常夫人便搬到別院中常住,除了探望孩子,其余的事情一概不管,只與青燈古佛日夜相伴。 庭甫來到穿廊下,長吁了一口氣。將將兒雨停,屋檐仍在滴滴答答地滴水,檐下有個穿素黑緞子旗馬甲的小囡,仰著臉,嘴巴張地大大的,短短的頭發掃著后頸,雨水落到她口中,她用舌頭吸住上顎"噠"地彈了一下,數道:"一……" 一滴雨水在她的鼻尖上濺開,她擠擠眼睛,口中數的還是:"一……" 庭甫啞然失笑,問王媽道:"哪里來的傻小囡?" 王媽是常夫人陪嫁來的仆婦,是老家仆,穿寬大的斜襟褂子,腦后盤著蘇州鬏、簪銀耳挖。她給常庭甫遞了一碗姜茶,笑著答道:"夫人今朝去靜安寺上香,回來的時候在路邊瞧見這小囡,看著怪可憐的,就帶了回來。" 庭甫搖頭嘆道:"她又亂發善心。" 王媽道:"夫人說了,這孩子是佛祖指給的,緣分大著呢,不然人那么多,怎么偏偏在路邊瞧見她了呢?夫人說她一瞧見這孩子,就覺得長得像你。" 庭甫抱怨說:"她呀!她看誰都長得像我!"他仔細在她臉上端詳,對王媽道:"別說,我看和小妹的眉眼倒有些……" 常小妹當時長到六歲上,極聰明漂亮的一個孩子,是當初逃難被擠丟了的。話沒說完,二人怕引得夫人傷心,都噤了聲。 常夫人念完了經,吩咐下人擺飯,她走到廊下,問庭甫道:"你都去了哪兒?這樣晚才來。" 庭甫道:"剛有同學回國,幾年也不見上一面……" 常夫人蹙眉:"你那些個同學,回來不做正經營生,偏到工廠里鬧事,攛掇著工人活也不干了,還要吵著殺廠長,這怎么能行?那些人不學好,你不要往來,況且你將來要治軍的,應當在營中多走動……" 庭甫唯恐她喋喋不休地講下去,訕笑著說:"吃飯要緊,先不講其他不相干的事體。" 常夫人是吃長齋的,平時桌上并不見葷,這回卻做了糟蝦、櫻桃rou、銀魚炒蛋。庭甫詫異道:"嚇!真是難得。" 常夫人道:"這是給靖初吃的,靖初正長身體。" 庭甫反應過來,她講的是那個傻小囡。常夫人把靖初抱在膝上,溫言問道:"想吃哪個?" 靖初怔忡著,常夫人瘦削的面頰突然和姚太太珠圓玉潤的臉龐重迭在了一起,她眼中蒙上了一層水霧,伸著胳膊去攬常夫人的脖子,聲音顫顫的:"姆媽!" 常夫人把她緊緊地攢在胸口,答應道:"哎!姆媽在呢,姆媽給靖初夾銀魚。" 貴子失魂落魄地走到街上,汽車呼嘯飛馳,里面的人像是小棗;洋車叮叮當當地跑過去,里面的人像是小棗;經過路邊的點心鋪,坐在柜臺后的小開也像是小棗。 馬路上迎面走來一個裹著貂皮大氅的女人,手中牽著一個小囡,小囡背著書包,一步叁跳,圓圓的腦袋上梳著齊眉劉海。貴子奔過去,蹲在小囡面前,"是小棗么?" 女人嚇得用硬邦邦的賽璐璐坤包砸他,"死癟叁,快放開我小囡!" 貴子游蕩到一架橋上,這幾日天氣不好,水面上有風浪,兩旁聚了許多人,也不曉得在做什么。他傾了傾身,跳下去很容易,他是不會水的,蠻好,他內心平靜,和這水面很不相同。 他在衣襟內塞上隨便尋來的磚塊,呼凈胸膛中的最后一口氣,閉上雙目,翻了一下欄桿,有東西扯著他的褲腿,沒翻過去。貴子轉頭,拽著他的是兩個巡捕房的探子,兇神惡煞地沖他嚷嚷:"早上一艘貨輪傾覆,正在打撈,勿許跳江!" 貴子掙了一下,那二人上前按住了他的膀子,把他的胳膊反剪到身后,再次厲聲訓斥:"勿許跳江!" 貴子哀哀地嚎道: "甭管我!叫我去死!" 他搶過探子手中的指揮棒,向自己腦殼上砸起來,頓時臉上鮮血淋漓。那二人奪回指揮棒,氣得大罵:"剛度神經??!腦子壞了!" 他們把貴子押到遠處,臨走還要回頭交代:"勿許跳江!" 活著是活不下去了,死竟也死不成,啥世道?貴子在原地愣了半晌,驀地看到不遠處一個尖頂紅房,他欣喜若狂地奔過去,大禮拜堂是洋人的地界,大禮拜堂的洋鬼子吃人心肝,巡捕房管不住。 他跨入那扇圓拱形的大門,里面的彌撒進行到尾聲,一群穿白袍戴白帽的人在燭火后吟唱,如泣如訴,仿佛挽歌: "……基督耶穌,仁慈之父,我等之飴、我等之望。旅茲下土,厄娃子孫,悲懇呺于此涕泣之谷,哀漣嘆爾。嗚呼,祁我等之主保,聊亦回目,憐視我眾。吁,其寬哉,仁哉,甘哉……" 高渺的歌聲唱得他丟了叁魂六魄。最盡頭的琉璃花窗之下,一個黃發黃須的人被鐵釘高高地掛在木架之上。貴子心說,原來洋鬼子是這樣把人弄死的,跟晾衣服似的。他大著膽子走上前去,只見架子上的那人微垂著頭,雙目微闔、神態安詳。 "這是耶穌。" 貴子循聲而望,那是個英國老神父,手持玫瑰念珠,須發皆斑白了,滿口的上海話。 貴子指著上面:"他……他咋……" 神父史懷恩答:"他為救贖世人,甘受此苦。" 眼淚從貴子的眼角流下來:"救救我,叫他救救我!" 史懷恩微微一笑,端來一碗清水,輕輕灑在他的額上,"吾奉圣父、圣子之名……儂叫撒名字???" 豈不送死有已,復生有節也哉。 "我叫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