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亦何歡 五
人總是比較貪婪的, 謝顧朗也不能免俗,曾經只是想接觸她一次就好, 但當真的接觸到一次后, 就開始貪心地想觸碰第二次,第三次…… 他的這份貪心終于被林瑩察覺,后者差點尖叫出聲,很激動地告訴他:“你不能再和之凝見面了!” 在心中默默盤算下次該變個什么去逗葉之凝開心的謝顧朗不太能理解。 林瑩沒讓他困惑太久,趕快收起剛剛的異常情緒,強顏歡笑道:“你難道忘了嗎,我們一直不告訴她你還在的原因不就是怕她擔心,你現在的修為大增, 馬上就要成為金丹后期的修士,何必急于一時是不是?” 有了一個開頭,下面的話林瑩說得更順暢了:“我不是在盯著你,阻撓你。我雖然, 雖然曾經是喜歡過你, 但如今見你們都是真心待彼此的, 之凝她畢竟是我一起長大的meimei,我為她高興還來不及,又怎么阻撓?!?/br> “只是你還沒rou身,倘若幾年后有個好歹……之凝她豈不是要傷心死。謝公子,你不該如此沖動, 我是為你好?!?/br> 這些話句句都說到了謝顧朗的心坎上。 是的。他一時沖動, 險些忘了當初瞞著葉之凝的初衷。 十五年前一次愚蠢的執著和沖動, 他已經讓她苦苦等了那么久。葉之凝很堅強可他不能讓她接連受到兩次失去自己的打擊,如果讓她知曉現在的他是什么樣子的,她必然會哭的…… 而回歸rou身據林瑩所說風險極大,倘若葉之凝在他身邊不僅會讓謝顧朗分心,如若失敗她會如何——謝顧朗不敢往下想。 林瑩說得對,他又沖動了。 明明十五年的時間都過了,如今就快回歸rou身與她重逢,他還犯如此愚蠢的錯誤。 可是自己思念的人就在他一抬腳就能抵達的距離,十五年來都觸碰不了的對象,現在只要他附身到小生物上就能觸碰到,誘惑力如此巨大……這對他而言,是一場煎熬。 因此,為了讓自己不再沖動犯錯,他開始更加努力地修煉,逼著自己暫時不去見她,不去想她,只求幾年后的真正重逢。 看到他開始終日閉關修煉,林瑩知道他聽進去了。 這對林瑩來說是一個機會,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但同時也讓她嫉妒地發瘋發狂!因為越是不見葉之凝,越是說明他在意葉之凝的感受,不想讓她因為自己而傷心。 十五年了,對謝顧朗和葉之凝是一段漫長的時光,對林瑩也是如此。 她曾經以為謝顧朗是一定會變心的,自己救了他,不眠不休伴在他身邊整整十五年,他怎么也該有絲毫的觸動……但是沒有,他心里只有葉之凝,無時無刻不想回到她身邊。 對林瑩不過是因為救命之恩而敬重,因是葉之凝的jiejie而親近,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呵呵,何其諷刺。 林瑩不服。 葉青幽憎恨謝顧朗的原因有三個。 第一個,他沒有去查葉之凝的死因。明明當時所有的證據都已經列出,條條罪狀都指向林瑩和萬歸宗,但他就是無動于衷。 葉青幽曾經也以為他深愛葉之凝,畢竟沒有誰會珍藏一個死去多年人的畫像,并且時常拿出來細細撫摸,但是他做到了。 第二個,葉青幽成惡后有了自己的勢力和本事,那時仙門中幾乎無人是他的對手,他順著僅剩的蛛絲馬跡去追尋這三人多年前的事跡,結果發現謝顧朗曾與葉之凝是一對神仙眷侶??珊髞硭麄兎珠_了,而謝顧朗和林瑩在一起了。 確切的因果已經追尋不到,但葉青幽氣瘋了! 對謝顧朗的恨達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 第三個,是造成他屠殺謝顧朗滿門泄憤的真正原因。 ——葉之凝曾是一個金丹后期的修士,是謝顧朗和林瑩造成她修為大損,從此一蹶不振,以至于葉青幽見到她時她只是個筑基期的小修士。 葉青幽不是一次這么想過,如果,如果師父當年是金丹期修士,那么她還會不會死? 雖然世上根本沒有如果。 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不去這樣想! 這樣想下去的結果,是在他意識和心性本就不穩定的基礎上更多了一分戾氣。 最終一把劍,一個人,屠了謝家上下,血染雙手。 對葉之凝的愧疚達到頂峰,連無意間聽到她的名字都會害怕、逃避。 現在他曾經想不通、恨謝顧朗的第一個原因,算是有了答案。站在葉青幽的角度,誰好誰壞,是非對錯他可以看得很清楚。但站在謝顧朗的角度,不行,這就是一團謎。 說林瑩壞吧,她偏偏救了自己,而做人不可忘恩負義。 她又是葉之凝的jiejie,雖說對自己有點喜歡,但說真的別說尚在局中的謝顧朗了,就連身在局外的葉青幽,若非沈玄英變幻視角,連他也會覺得林瑩是真的在為葉之凝和謝顧朗著想。 而相比劣跡斑斑,還與魔族有勾結的葉青幽,林瑩的可信度確實比他要大一些。 或者說,謝顧朗的確在難過葉之凝的死,但他根本不相信作為jiejie的林瑩會殺葉之凝,這在他看來是天大的笑話,純屬無稽之談。 可僅是如此,葉青幽也無法原諒謝顧朗。 這段回憶很快有了實質性的進展,在和葉之凝分開二十一年后,謝顧朗的神魂重新回到自己的軀體,林瑩再延緩他們重逢的歲月,如今也到了黔驢技窮的時候了。 這一日,小雪。 謝顧朗懷著無比激動的心情,站到了兩人的小屋外。 顫抖著手推開門,卻發現葉之凝不在,這個時間……想來她應該是去集市了。 謝顧朗不敢胡亂去找她,準備在小屋中靜靜等她回來,就像曾經她等自己回來一樣。 在等她的這段時間里,他極有耐心地將小屋完完全全打掃了一遍。 而與此同時,萬歸宗內林瑩伏在桌上痛哭許久,林天昊在一旁一籌莫展。 他勸道:“一個男人而已,他就這么值得你費那么多心思?jiejie,你是咱們萬歸宗的大小姐,什么樣的男人沒有,何必執著于他?就他那家世,給咱們提鞋都不配……” “家世?”林瑩猛然從桌上抬頭,眼中又燃起了一簇希望之火。 是的! 家世! 林天昊的這句話點醒了她。 家世是謝顧朗的拖累,但何嘗不是她的墊腳石? 今日不知怎地,葉之凝有些心神不寧。 有一個聲音不斷在她腦海內提醒她,快點回去,要快點回去! 葉之凝本來還想買很多東西,但因為這個直覺,她不敢繼續在集市上逗留,一路迎著小雪往小屋跑。 快點! 還不夠,還得快點! 再快點! 心中的聲音越來越急,等避開人群,她便御劍急飛。 同一時間,月上枝頭。 家中的謝顧朗做好了飯,點起一盞明燈,一步步走到她一定會經過的桃樹下,在此靜候。 他還記得葉之凝是個有些粗心的姑娘,夜間會常常忘記給自己點一盞燈,雪路難行他不在的這二十一個冬季也不知她一個人摔了多少次。 這里是不論她去哪里,回來都會必經的地方。 站在這么明顯的地方,只需她抬頭看上一眼,就能知道他回來了。 謝顧朗很激動,也很忐忑。 因為這些原因素來沉默淡然的他,緊張得握緊了手中的明燈,頻頻向四周張望。 她……快回來了吧。 葉之凝的確快回來了。 不止是謝顧朗,她今天的心情也莫名不安和忐忑,好像有什么事就要成真一樣…… 她心中一驚,想到了一個念頭,瞬間咬緊了唇,眼眶紅了一半,露出一個不知是哭還是笑的表情,但人是開心和雀躍的。 謝顧朗等了許久,肩頭和發上落了一堆白雪。 終于在他不知是第幾次向四周張望時,在雪中看到了一個跑向自己的黑影。 頓時他瞳孔一縮,心臟猛地停了一瞬,一出聲聲音沙啞而喜悅,還帶著微微的顫意:“之凝!” 黑影沒有停頓,謝顧朗連忙翻身越過圍著桃花樹的籬笆,跑向黑影。 他有很多話要說的,心臟跳動得連他自己都能清晰地感知到胸腔的震動。 “之凝我是謝顧朗,我是謝顧朗,對不起,我——”喜悅的聲音戛然而止,來人并不是葉之凝。他只是個穿著萬歸宗服飾的弟子,突然被謝顧朗拉住,還差點被對方擁入懷中,驚得他多少有些尷尬。 “那個,謝公子,是謝公子嗎?”弟子問道。 前后心里落差太大,謝顧朗一時還緩不過來,他愣愣道:“……嗯?!?/br> “是這樣的,”萬歸宗弟子氣喘吁吁道,“您,謝公子您能先放開我嗎,是這樣的,我們小姐讓我來通知您一聲,您的爹娘被人抓走了!” 謝顧朗睜了睜眼,皺眉道:“什么?” · 經過一夜的調查,謝顧朗得知自己的爹娘確實是被人抓了,對方是個元嬰期修士,更糟的是還是個邪道之人。 邪道之人拿活人、嬰孩煉化,手段殘忍,曾經更是肆虐天下,攪得民不聊生,還是沈玄英接任星云派掌門一職,一舉連根除去許多邪道門派,才制止住邪道中拿活人修煉的歪風邪氣,還天下一個盛世太平。 如今正道與邪道各居兩地,互不干擾。 但聽說最近有一邪道的元嬰修士走火入魔,以生人獻祭煉化,追求無上邪術,令沈掌門頭疼不已,已有打算親自動手的跡象。 很不幸,謝顧朗的爹娘就是被這樣一個大魔頭抓去的。 然而他并不知道的事,在他紅著眼眶聽到和看到的爹娘慘叫的聲音、以及帶有血的字跡全都是假的。 聲音是謝母在萬歸宗后院嚎的兩嗓子,血跡是謝父用刀割破手指,往自家小院里胡亂涂的,目的就是逼他。 父母親受辱,被人虐待,謝顧朗每日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毫無任何私人時間。 他回到驚嵐谷,谷中眾人都驚訝他居然還活著,二十一年不見還成了一位金丹后期的修士。但謝顧朗此時無法愉悅,他將父母遇害的事告知師門,希望尋求門派的幫助。 作為仙門正道中的第三大門派,驚嵐谷對這位元嬰修士也十分上心。 在獲得師門的相助后,他安排人轉告葉之凝自己回來的事,并囑托人告知她叫她不要擔心,等此事一過自己就去找她。 做完這一切后,他又拜訪了各大世家門派,四處打聽這名元嬰期修士的消息和下落。 這期間他向星云派遞交了名帖,希望能夠求見沈掌門一面。 十二月,仙門中處處大雪。 沈玄英于星云峰接見了他。 謝顧朗對沈玄英行了大禮,連帶著他現在在他這個視角的葉青幽也結結實實跪了一次。 這是葉青幽第一次那么近距離地跪拜沈掌門。 他有點想摸摸鼻子,感覺怪怪的。 他一直是自己的視角時從沒有過近距離跪沈玄英的機會,曾經剛加入星云派的時候,是個掃地的小弟子,別說掌門了就連金丹期的長老都沒資格見。幾年才能在大會上見到掌門一次,還是站在很后面很后面,看沈玄英只能看到一個小白點,然后隨著眾人恭恭敬敬地行大禮,大聲高呼“參見掌門”。 后來漸漸熬出來了,在同齡弟子中越來越優秀,熬成了落云峰的內政園主。偶爾隨落云峰老峰主去星云峰撞見他,每次都是他一要跪,沈玄英便溫聲說算了,反正也沒旁人,動不動就行大禮很累。 這是他一直認為沈玄英脾氣很好的關鍵。 再后來,他成了他的師弟。見得次數更多了,沈玄英不知是如何看出他跳脫和不守規矩的性子,總縱著他,別說大禮就是拱手禮都免了。 然后便是重來的這一世,仔細想想葉青幽自己雖然一口一個掌門長掌門短,但跪禮他是能躲就躲,沈玄英居然也沒和他計較過。 不比不知道,一比葉青幽才知道自己這份和別人與眾不同的差距。 而算算此時的這個時間,葉青幽還沒出生。 借著謝顧朗的眼睛,他看到了自己未出生前,截然不同的沈玄英。 雖然仍舊是款款溫柔,但與他印象中他差距挺大的,這份溫柔淡漠疏離,莊重且嚴肅,每說一個字、每做一個動作都是端莊又端莊,仿佛高嶺之花高不可攀,周身都是拒人千里的氣息。 顯然是一個和誰都有距離感,不喜歡人靠近自己,十分注重禮儀規矩、言行舉止的人。 屋中不止有他和謝顧朗,星云派其他的幾位峰主也都在這,但是個個坐姿如松,悄無聲息,更別提那些在元嬰期修士和沈玄英身后伺候的小弟子們了,幾乎個個噤若寒蟬。 這一幕,不禁讓葉青幽心頭一震,咽喉發軟。 ——該不會吧…… 他想起自己剛成落云峰峰主,在參見過掌門后的一次九峰峰主聚會上,因為聽小弟子們傳話時提到一句“只是吃飯、師兄弟間的聚餐而已”,就真的以為是個很輕松的氛圍,當著其他八位峰主和沈玄英的面大大咧咧翹起了腳。 然后很尷尬的一面出現了,他扭頭看其他八個人,人家都斯斯文文坐著,集體看向他一個。 而他極沒坐向地翹著腳,一手拿了塊點心,斜靠在椅子上吃了一嘴點心屑,莫名其妙地和眾人大眼瞪小眼。 就在他發現連倒茶的小弟子都在偷偷看自己,而他倒的那杯茶都溢出來后,才終于察覺氣氛不對,趕緊干巴巴地咽下點心,將剩下的握在手心不敢吃了,一面低下頭老老實實拉過凳子,好好坐好。 他自認那時臉皮還是比較薄的,尷尬得簡直想鉆進地縫。 可就在這時,最上座的沈玄英輕輕笑了一聲,那笑聲有些撩葉青幽的耳朵,令他不由自主偷看了一眼。 便看到沈玄英帶頭往椅子上一斜,手肘杵上扶手,沒用筷也用手抓了塊點心小小地咬了一口,柔聲道:“都是師兄弟不必拘謹,怎么開心怎么來吧?!?/br> 隨后葉青幽才敢把自己沒吃完的那塊點心吃掉。 想想這件事,再用從別人的視角看看沈玄英現在的坐姿,他好想蒙著臉大叫一聲! ——?。。?! 虧他當年還以為是其他八個大驚小怪,太迂腐固執,沒見過他這種豪邁的坐姿所以才盯著他,還搞得他好尷尬,以為在掌門面前不準這樣。 現在他想通了,屁!明明就是他當時腦子進水了才覺得自己沒錯是那八個的問題??! 在掌門面前就是不可以失儀??! ??!他當年到底怎么想的!居然會犯這種草包錯誤,還一直覺得沒問題?! 他今天才想起來,星云派門規第一條就是“不準在掌門面前失儀”,曾經他還是個小弟子,在上早課時還不怕死地舉手問過講解門規的長老:“如果和掌門成了師兄弟,能不能和他勾肩搭背?” 那位長老當時就伴著所有小弟子的笑聲呵斥住他這個可怕的想法,并道:“連黎峰主都不敢在掌門面前失儀,更何況是你!今天晚課后到靜心堂罰跪,明天清掃后山的落葉!” 而后來的他,何止是與沈玄英勾肩搭背。 做他師弟的時候,仗著人家脾氣好,不會生氣,蹭過兩次床,嫌棄峰主沐浴的靈泉靈氣弱,專門去蹭他的靈泉,蹭完還穿走人家的衣服,不止如此還經常到九華仙府蹭吃蹭喝…… 沈玄英到現在都還沒削死他,簡直仙門史上的一個奇跡! 不不不,或者換一種說法是,如果做這些事的人是別人,絕對已經被他削死了吧? 那要是這么推算,豈不是說明沈玄英——葉青幽捂上自己的臉。 該。我太該了。他想,授業堂后山的落葉哪夠,應該掃整個星云派的葉子,掃到死為止! 虧我還抄了幾百遍星云派的門規,居然第一條就記不??! 這記憶怕不是被狗吃了,驢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