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局(2)
后來發生了很多,心境早與當初不同??蓵r隔三年,再聽見這句話,恍然驚覺,有些東西,好像從未變遷。 “……師兄?!比钪伢峡粗?,語氣微顫:“你有幾分把握?” 他并不去攔。 他們這對師兄弟其實都很理解對方。就像當初晉重華攔不住阮重笙瞞天過海墮入云天都,如今阮重笙也打心眼里明白,自己攔不住晉重華。 引陽上君什么都沒說,只是上前捧住阮重笙的臉,微涼的唇瓣落在他眼睫。 他最后輕聲說:“一成?!?/br> 通天大陣,九死一生。 阮重笙拉住他的衣袖。 “信我?!币柹暇⑽椿仡^,只是用著極盡溫柔的聲音告訴他,“我會回來?!?/br> 有一點,易醉醉在騙厲重月。 她壓根不需要厲重月進去舞什么凝光劍法,因為厲重月邁進去的一瞬間,就注定會連人帶劍,攪成rou泥。蓬萊的護身法是厲害,可就算是厲回錯厲重明在此,也不會有生機可言。 從始至終,她要的,只是一個祭品,一個自愿踏入通天大陣,獻祭自己的祭品。 所以這世上,能有一線機會活著離開通天大陣的,也只有流淌著天祖血脈的引陽上君一人。 他才是整個九荒,最純正的天道之子。 “……”阮重笙一劍將易醉醉釘死在地上,回身時,眼睛里一片緋紅。 目光滑過遠處動彈不得,卻依然咯咯笑著的蒔姬,他什么都沒說。身體慢慢朝前走去,從背后抱住了晉重華。 晉重華沒有回頭。 “是我的錯?!比钪伢蠈⒛樎裨谒箢i,輕輕道:“是我的倏忽?!?/br> 晉重華動了動,阮重笙卻先說了下去:“……我知道你想說什么。讓我先說?!?/br> “無論如何,煙陵渡前,靜候君歸?!彼瓜卵劢?,嗓音很輕,“師弟等你回家?!?/br> 背對著他,引陽上君溫柔地笑了。 “好?!?/br> “……笙笙,阿娘承認這個兒媳婦了?!?/br> 他身后,蒔姬淡淡笑著,雙眼放空:“有一個人能為你而死,能不惜用自己的命換你的一線生機,阿娘真高興?!?/br> 血從嘴角流出,越來越多,慢慢就染紅了整片頸間,蒔姬坐在地上,癡癡笑著:“他比你爹好,好很多?!?/br> 阮重笙收回視線,不去看蒔姬一眼,抬袖一揮,生生將厲重月掃到了一邊,小師妹鬢邊白花散在空中,素白的花瓣悠悠飄灑,化作齏粉,身子重重撞去了另一個地方。 他單手將易醉醉提在空中,手攥在劍柄之上,握住扈陽,埋在她血rou里轉了個圈。這股疼痛讓易醉醉也不禁悶哼出聲,但她始終在笑。 “你還是輸了?!币鬃碜碚f:“我和你娘親贏了。你,你的師兄,還有所有人,甚至包括我,都注定要死在這里?!?/br> 她吃吃道:“厲重月是合適的人里最勉強的選擇,但你的師兄,可是我們想都沒想過的,最好的祭品?!?/br> 阮重笙俯瞰著他,臉上沒有一絲情緒。 “你們都是聰明人,就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币鬃碜砉笮Γ骸澳阋詾樘熳嬷?,引陽上君就能挺過這場通天大陣?笑話!他會是最好的祭品!我贏了,我們贏了,你們所有人都來給死去的人陪葬吧??!這一筆賬,二十多年前就該有個了結??!” “……誰跟你結過仇?”阮重笙神情平靜地嚇人。 易醉醉一愣,望著他這張臉,恍惚想起了許多年前的一個畫面。她眼中露出回憶的神采,寫滿了故事,但最終,她只是盯著這個人,詭異地笑著:“我有個同母異父的meimei,當了你的替死鬼?!?/br> 阮重笙手中一松,下一刻,易醉醉握著他的手,用力向自己的胸口一刺! 血rou橫飛。 易醉醉抬眼跟他對視,一雙眼睛里盡是扭曲而瘋狂的快意,她最后朝大陣的方向遞去一眼,聲音很輕、很淡:“該還的……都還清了?!?/br> 這具身體輕飄飄地向后倒去,面色蒼白,卻是解脫。 這一刻,冥冥之中,無論是本擁有著這副身體、受盡折磨的原身,還是那個附魂十余年的魔女,都求仁得仁。 這是她們想要的“終”。 阮重笙想起了曾對那位眼睛很亮的少年許下的一諾,用力喘息之后,揚手一揮,數道靈符落在她的胸口。他起身,慢慢走向通天大陣。 身后的一擊旋入袖角,他手腕翻轉,地上裂痕一道。 他向身后側眸,那位白須老者還維持著左手舉起天云歌,右手抬起攻擊的姿態,胸前已然開了個血洞。 這位高高在上了一輩子的蒼茫長老只來得及低頭看了一眼穿膛劍上的符文,左手一松,天云歌順勢滾落在地,咳出一灘濃稠血水。 他的身后,披麻戴孝的姑娘神色冷漠。 小簟抽出之際,老者的身軀也失去了最后支撐,轟然向前倒去。他嘴唇半張,似乎還想說些什么,但再沒能說出口。 厲重月將沾滿污血的小簟收回劍鞘,隔著金光與阮重笙對視,張嘴一句:“師兄?!?/br> 蓬萊小師妹,傲骨錚錚,名門之后。 從不折損蓬萊風骨。 阮重笙沖她勾了勾嘴角,這一刻,師兄妹兩人遙遙對望,一字未出,卻更勝萬語千言。 他站在金光最盛處邊緣,伸手向前,五指立刻劃破數百道血痕。他張著嘴,茫然地看著里面,眼神渙散無光。 天云歌在厲重月的攙扶下同樣靠了過來。他如今已無靈氣護體,虛弱的軀體每靠近一步都是剜心之痛,但他恍然未覺,只是死死盯著里面已經模糊不清的一道人影,臨到近處,忽然倒在地上。 “……他會活著回來的,對嗎?” 騙了一輩子人的人,此時坐在地上,欺騙著自己。 “我都把黍離解決了……” 天云歌 阮重笙卻已經沒有余力再看他一眼。他將兩只手都伸進去劃出了千百道血口,不斷外滲的血伴隨刺骨的痛,能讓他保持最后一絲清醒。 “他們活不成了?!鄙P姬幽幽道。 他忽然轉頭,瞬息便到了蒔姬身邊。就算狼狽至此,她依舊美得驚心動魄。阮重笙端詳了片刻,輕輕笑了。 “你想逼我殺你嗎?”他笑得越來越明顯,“可我怎么會殺你呢,母親?!?/br> 蒔姬反而笑不出來了,她驚詫地看著眼前的兒子,慢慢蹙起眉頭。 “……你覺得我那個父親,傳說中的青衣君,就只是個薄情寡義,辜負真心的混賬,是嗎?” 阮重笙俯在她耳畔,笑著說:“可如果我說,你知道的其實只是片面呢?” “在你眼里,我那位本事通天的父親,就是個薄情寡義的負心郎君,可如果我說,不是呢?” 阮重笙將自己從蓬萊、從阮家、從裴回錚邀明月等一干人處拼湊來的真相講給她聽:“……當年他確實狠,但這個狠,沒用在你身上。他為了保住你,不惜瞞過九荒,半求半逼著蓬萊和阮氏臨戰前赴往崖因宮,與易見難做了個交易?!?/br> “他那樣厲害的人,明明很早就知道身邊那個女人的身份,但他什么都不說,他從來不在乎他愛的那個人是正是邪,是善是惡。他甚至曾經對我師父說,只要是你,其余什么都不要緊,他總歸有法子保住你?!?/br> “你以為當年你怎么活下來的?”阮重笙在她放大的瞳孔里,加重了字音:“因為他。因為是他親自給的你那一劍?!?/br> “……你懷上我的時候,他本已經打算帶著你歸隱,可你自己作死啊,你讓九荒察覺到了你的存在,把你、把他都逼入了絕境。你從來不知道那幾個月他是怎么斡旋的,你只知道他把你帶到了人間金陵,安排在城郊一個木屋,告訴你,不許跟任何人往來?!?/br> “……后來你因為種種原因與他決裂,私自回了云天都,被我那好舅舅的顛倒黑白逼得動了胎氣,然后……就是你跟我說過的那些話?!?/br> 阮重笙絮絮叨叨說了許多,最終半跪在他母親身邊,聲音悠遠,帶著決絕的痛快:“以你的角度看,他確實有負于你。但那已經是他拼上身家性命,為你、為我求來的最好的結局。代價是他自己魂飛魄散,永不入輪回?!?/br> 青衣君阮天縱,其實不是傳說的那樣。他也曾少年意氣,也曾鮮衣怒馬,也曾月下邀美人,也曾花間攬紅袖。 他也曾沖動,也曾狷狂,逞一腔意氣,共知己酣暢。 他也曾執拗,也曾癡心,為一個女人,毀一生清明。 蒔姬總恨著那位阮郎薄情,卻不知這份薄情里,又藏著怎樣蓄謀已久的深情厚誼。 裴回錚早就告訴過他當年的一些真相。阮天縱這個人,一言不發地為他的妻兒都謀劃好了一條退路,卻一個人什么都不說,坦然赴死證道。 在他魂魄飄散的二十余年后,他用命護住的妻兒,才知道了當年的內情。 糾糾纏纏下來,無邊風月無邊幾分心酸,也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 蒔姬怔怔地聽著,不自覺眼角落下兩行淚來。 她好像只是做了一場很長的夢。 只是再未醒來。 前塵往事,情、何、以、堪! “……你回頭?!?/br> 她最后說了句話:“黍離……能救他?!?/br> ※※※※※※※※※※※※※※※※※※※※ 青衣君的線其實埋的很早了 那樣活在傳說里,死后二十年仍舊讓有那么深的“情分”留于九荒和人間,他這個人,當然絕不可能是蒔姬眼里的那樣。 笙笙的父母,真要概括……就是文里的那句話吧 ——“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 下一章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