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風雅，大抵不過風花雪月，煮酒烹茶。

    一人屋中捧卷，一人簾外煮茶。

    翠湯微沸，清香翻涌，浸染淺淺墨香。

    “你沒必要做這些?！彼f：“你的茶我消受不起?！?/br>
    阮重笙無辜臉。

    晉重華捏了捏鼻梁，“你自己不能先嘗一口？心里有點數再端出來?！?/br>
    阮重笙道：“有數？我就是沒數才敢來伺候……啊不，是與引陽上君同居啊?！?/br>
    晉重華回他：“同居？我只求你別把清凈居給拆了?！?/br>
    “師兄，這就是你修行不夠了。你看啊，我即使拆了這清凈居，就是在考驗師兄的定力。修仙講究一個平心靜氣，修身養性，不為外物輕易困擾，所以師兄……”

    晉重華看著他，“平心靜氣？那我確然一道清靈符就可以?！?/br>
    清靈符是阮重笙領教過的，不是多神通廣大的東西，就是能將人釘在原地，靈魂出竅那么一兩個時辰，以及清醒后可能得吐那么三四回。

    他盯著引陽上君，想著昨夜厲重月的話。

    厲重月對他說：“師兄這個人心思深，我也琢磨不透，不確定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我第一次知道你，是某日在他書案前看見了一幅畫?！?/br>
    阮重笙問：“你若見過，為何金陵一見卻不知我是何人？”

    小師妹理直氣壯：“我也不知道畫像這種東西為什么可以用來認人??！——哦對了，我知道畫像是你還是因為下頭的壓的書信！”

    厲重月說，那是給裴回錚的回信。上頭的話幾乎都是關于他。裴回錚絮絮叨叨養個小東西太麻煩，卻是用的老父親的口吻；晉重華都是溫和地詢問阮重笙的近況，且勸裴回錚切莫落了他的功課。

    他的成長有另一個陌生人的參與。但裴回錚和晉重華都對他只字未提。

    他看著晉重華，思緒頗多。他昨夜已經給裴回錚遞了信，只是還沒有收到回復。

    晉重華端著茶盞，看著里頭漂浮間慢慢下沉的茶梗。

    引陽上君好品茗。阮重笙自詡“好學”。

    然后不知不覺，他的課業就多了一樣烹茶。

    茶之一道博大精深，也是個內省修行的功夫，故有名句曰：“世人若解茶之道，不羨仙人做茶人。

    阮重笙覺得做的不錯了，偏生引陽上君實在挑剔，一連三次皆不入眼，簡直只差沸水澆頭。嗯，澆他的頭。

    引陽上君擱下茶杯，起身，瞥一眼茶壺無聲嘆息，“喝過天九荒的酒嗎？”

    白錦無紋香爛漫,玉村瓊葩堆雪。

    靜夜沈沈，浮光靄靄，冷月溶溶影成雙。

    引陽上君為人風雅，更有泛舟觀景之情趣。

    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心有亭屹然，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孤舟一芥而已。

    冷水浸梨花，花枝旁架了一小火爐，爐上正煨酒，觀來燒得正沸，咕嚕嚕冒著白煙，融入煙水茫茫，梨花似雪。

    阮重笙向后仰躺，清風徐來，月色溶溶，入目皆是雪白，頰邊忽有癢意，微一側頭，發覺黑發恰巧壓在一枝蜿蜒梨花上，忍不住會心一笑，輕輕往旁邊一滾，免著折斷這株甚是可愛的花。

    這一滾卻又恰好撞在了晉重華身旁，他索性半支起身子，訝異地瞧著那雙他很是歡喜的手施施然開爐，然后往飄香的酒里拂下劍塵。

    “師兄這是……”

    “劍塵入酒?！睍x重華微微一笑，于是那三千梨花雪也瞬間失了顏色。

    “這便是從前與你提過的‘向人間’?！?/br>
    阮重笙懷著好奇，還真喝了口暖身子，“咦，還真不錯！”

    “既然帶你來，自然不會是劣物?！睍x重華垂眸，替他斟酒，“此處是我少時求學最愛待的地方，不會有人叨擾?！?/br>
    阮重笙回頭，輕輕拈花往鼻尖一湊，“方才就想說，這花似乎香得有些不尋常?！?/br>
    晉重華的目光停留在他的指尖，不動聲色道：“冷水梨花?！?/br>
    “果然如此！”他撫掌一笑，“冷月浸梨花，湖心煨熱酒，師兄好雅興！”

    晉重華輕聲道：“只是想帶你來看看?！?/br>
    可惜阮重笙卻沒聽見，反是折了一枝花背在身后，瞇著眼睛走進晉重華，忽而軟軟喚了句：“師兄?！?/br>
    晉重華回眸，然后玉簪落地，換了一株梨花枝。

    得逞的阮重笙笑得像極了金陵城角那只偷得腥的貓兒，“冷水梨花很襯師兄?！?/br>
    何止是襯呢，這個人是真真如此好看，梨花色又何能及？

    阮重笙無疑是喜歡極了這副皮相，于是彎著眼順嘴道：“引陽上君者，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引陽君之姣者，無目者也?！?/br>
    然后晉重華低著頭笑了。

    “南華的朱砂海棠似近時節了?！?/br>
    一笑傾城。

    阮重笙愣了愣，捂著心口后退一步，卻忘了自己離煙水茫茫不過一線之隔，于是乎順理成章地一頭栽進了水里。

    他掙扎著探出頭，水花濺在了白繡上，那只明如玉的手卻沒有縮回去，而是伸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伴隨著一句無奈的嘆息：“起來?！?/br>
    阮重笙搭著那只手，難得有些赧然，輕咳：“說來這水倒頗深……咦？”

    腰間忽有癢意，原是幾只魚兒擺著尾巴湊了上來，親吻著他的側腰。

    他笑著拍下一陣漣漪，一用力翻上了亭，“果真是好地方，可有名字么？”

    “煙陵渡?！睍x重華道：“時天府與引陽府之間的煙陵渡?！?/br>
    他看著一身濕透的阮重笙，笑意更深：“花開時間，想帶你來看看?！?/br>
    冷水梨花垂于游魚。

    溶溶月華灑在酒爐。

    阮重笙拂著水漬，目光落在魚兒身上，卻莫名應了句：“嗯，好?！?/br>
    他腦子里驀然浮現了昨夜與厲重月說的話。

    ——誰喜歡晉重華都不稀奇。這人出身尊貴，光風霽月，眼角眉梢總帶三分笑意，那雙眼睛盛著天光云影望來時，腦子就只剩下一片空白。

    他覺著自己是見色起意，可這世上好看的人這樣多，賀搖花落星河慕容醒高枕風這些人哪個不是一副好皮囊，為何單單不敢多看這人雙眸一眼？

    晉重華為他烘干衣物，纖長的手劃過他鬢角，“怎么了？”

    阮重笙一個激靈，突然問：“師兄，你說……什么叫喜歡？”

    晉重華反問：“你有喜歡的人了？”

    阮重笙打哈哈。他又道：“……其實我活了這些年，也最怕沾染七情六欲，折損道心。只是我覺得，總不自覺看著一個人，眼睛跟著他，心里念著他，總忍不住思量他，就是喜歡無疑了?！?/br>
    他看著阮重笙變化莫測的臉色，笑道：“我知你年紀小心思重，無心情愛。我什么都不會多說，只不過總有一日……”

    他垂著眼睛，唇角帶抹笑意。阮重笙愣愣地看著他，神色莫測。

    但是他終究什么都沒說。

    后來故地重游，仍是少年模樣的人指著舊爐與梨花，對身邊的人道：“我見過許許多多穿白衣的人，附庸風雅的很多，好看的也不少，可窮盡一生，卻再未遇見一個那么驚艷的人了?！?/br>
    說著他自己又嘿嘿一笑：“記得，你以后要是遇見一個笑一笑就能讓你腦子糊到摔水里去的人，撒潑打滾抱大腿，一哭二鬧三上吊，都得把人套住了?！?/br>
    一念心動，興許便是一生所求。

    裴回錚沒有直接回答他。寄回來的書信里頭都是顧左右而言他，大多都是讓他多聽先生的話。

    阮重笙慢慢燒毀了書信?；鸸饫?，神色莫測。

    他一連清閑了一月，直到某次吳千秋親自來提人。

    “讓我回去？”阮重笙指著自己鼻子，“白先生不是挺煩我的嗎？”他也是心大，并不在意。

    吳千秋搖頭，“就是他讓你直接進來的?！?/br>
    眾所周知，時天府的門檻極高，進天院更是難如登天，設立這么多年，也沒有幾個是保進來的。

    阮重笙是第四個。

    “白先生說你很聰明，高前輩也這樣說?！眳乔锝忉專骸笆撬岢鲋苯铀湍銇淼?，怎么會討厭你？”

    原本厲重明的意思是讓他跟賀搖花落星河一樣正正經經走流程，然而白先生卻直接破例把人招進了天院：“他不用?！?/br>
    “……高前輩？”

    “你不知道？高前輩是白先生的二師弟，天祖的高徒?！?/br>
    阮重笙愣了。

    這種感覺就好像街邊的一個賣炊餅的老頭子，你知道他年輕時一定練過，做炊餅的手法也確實不錯，可猛然間被告知這位老大爺居然是當年的武林盟主一樣——驚奇而又不可置信。

    然后還有那位好像一開始就很討厭他的先生竟主動要了他。

    整個時天府，唯獨天院是白先生親自指導。若白先生真的……

    阮重笙沒能跳出這個奇怪的輪回，用力甩頭：“怎么，時天府招弟子還看臉的？”

    吳千秋盯著他看了一會，笑了：“桃花眼，薄情相?！比缓筝p輕搖頭，“也不對，看著挺……”

    阮重笙：“好看？”

    吳千秋戲謔著說了一句話：“笑若春風慕容醒，骨相天成落星河，男生女相……阮重笙?！?/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