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雅(1)
一夜好眠。 第二日一早,阮重笙練完劍后踩著點踏入后院,就見他那位師兄端坐在側,沖他微微一笑。 裴回錚這人有個怪癖,用膳從來不在廳里,說是從前在師門時就養成的習慣,說是為討風雅,落靈心也依他,阮重笙一向隨性,自然沒有異議。 此刻見到晉重華,阮重笙心下也不算意外,打個招呼就撩開衣擺,坐在了晉重華對面。 今日早膳竟有三碟鴛鴦糕。 阮重笙眼睛一亮,落靈心道:“這幾天辛苦你了,今早姑姑去給你買的,快吃?!?/br> 阮重笙毫不客氣,狼吞虎咽。 大抵是他吃相實在太過豪邁,裴回錚又忍不住嫌棄道:“你別老慣他,這小……羔子都這么能吃了,就是被你慣成的小飯桶?!?/br> 落靈心不理他,繼續道:“笙笙,你吃你的,吃成大飯桶我一樣養。我可不是你師父那窮鬼?!?/br> 裴回錚道:“你這人……咳咳,重華還在呢。怎么說這院子還是我盤下的呢?!?/br> 然后小聲道:“姑奶奶嘞,好歹給個面子?!?/br> 落靈心不屑:“是,你也就盤了個院子——畢竟你的家底也就那樣。我比起你可真是富可敵國!” 落靈心再不濟也是名門出身,有表哥表嫂接濟,還有一手超群醫術,家底豈是裴回錚這個叛出師門的草根可比。 阮重笙突然開始劇烈咳嗽,落靈心立刻轉頭為他拍背,忙關切道:“怎么了怎么了,嗆著了?” 裴回錚看不下去,上前一掌拍下,暗藏靈氣的一掌直把阮重笙拍到了地上,還非常驚訝道:“心肝這是怎么了,怎么……” 阮重笙一口咽下最后一塊鴛鴦糕,鼓著腮幫子非常懂事地飛快道:“師兄我帶你去逛逛園子!” 走在一片長得很隨意的花花草草中,晉重華問道:“你一直住在這里?” 阮重笙哈哈一笑:“原本師父和姑姑是四海為家啦,后來他們收養了我,我那時又年紀小不適合遠游,就在這兒買了宅子定居了?!?/br> 晉重華嘆氣:“師叔和師父說的……不太一樣?!?/br> 阮重笙道:“嗯……老不羞嘛?!?/br> 裴回錚一直是個隨性至極話多人糙之徒。阮重笙的隨緣觀念,八成都是隨了這個師父。然而有時候聽落靈心和他談起以前的事,尤其關于蓬萊的時候,裴回錚卻總是不愛開口。阮重笙心里也知道,自己的師父當年怕也是很有一番顛簸坎坷。 眼前就有個蓬萊人,阮重笙到底沒忍住問了:“師父他當年……” 厲重月年紀小可以說不知道,但晉重華卻怎么都該知道些什么了。 晉重華看他,只道:“蓬萊弟子冊里,師叔始終挨著師父?!?/br> 蓬萊有一弟子冊,只記正式弟子,但凡名在其上,便是正經的蓬萊弟子。生是蓬萊人,死為蓬萊鬼,一生皆有蓬萊庇佑,為蓬萊所承認。 裴回錚自己都說,當年聲稱脫離蓬萊是真正的想脫離蓬萊,連命玉都強行帶走了,卻不想這么多年過來,厲回錯竟然還執意替他留著這個位置。 之前阮重笙也大概知道,自己這不靠譜的師父其實還是得那位老掌門承認愛護的,但不想老掌門竟不惜破壞規矩,也要強行替他留名。 “你過兩日便隨我一道去天九荒吧?!睍x重華道。 阮重笙低頭,右手拇指摩挲了一下虎口薄繭。長期練劍,讓他雙手其實也有不少傷口老繭,雖有落靈心cao持著上藥,也難免留了幾處。 晉重華注意到了他的小動作,問:“不愿意?” “不是不愿意,是……”阮重笙頓了頓,“金陵最近有些苗頭?!?/br> “魔修是殺不絕的?!睍x重華道:“大千世界里,千門萬路,總有入魔之人。修真界如今戾氣太重,才是無法飛升的源頭?!?/br> “師兄追求大道?” “大道無形,而寓于心?!睍x重華對他說:“你天賦不凡,若能潛心修煉,穩固心智,他日或許有望飛升?!?/br> 他說:“……做這天道第一人?!?/br> 天道第一人。 何其誘惑。這碌碌俗世,凡人生老病死苦,修仙歲月亦有期。故求大道,以脫輪回六道,登極樂之巔。 阮重笙一時沉默下來。 “可是師兄?!比钪伢咸ь^,放眼望晴空萬里,白云悠悠,“大道……說到頭,不也是萬萬年寂寞?!?/br> 就如此間風景,美是美,但看久了,大抵也就這樣了。 阮重笙道:“我不強求?!?/br> 晉重華道:“……也好?!?/br> 他低頭,極輕的笑了,阮重笙看著也忍不住跟著笑起來,灰藍色瞳孔里蕩漾著笑意盈盈,“師兄,你對天道的參悟不大符合你的年紀呀?!?/br> 晉重華搖搖頭,不答這句話。而阮重笙其實也不是真需要他回答,畢竟年紀輕輕就聲名顯赫的引陽上君,怎么可能用常理推斷。 兩人并肩繞了幾圈,大概是把這大隱園給轉悠完了,回去的時候見裴回錚個落靈心還在爭論,自覺無奈,領著晉重華去了自己的房間。 “不知道姑姑給收拾的哪間客房,師兄就在我這休息片刻吧?!?/br> 這種時候去打斷那兩個活寶,怕不是要被一起集火。 晉重華掃視了一圈,發現這房間意外的整潔,只是擺設什么的,實在過于簡陋。 “這些書畫從何而來?” 阮重笙順著看過去,隨口道:“哦,好像是師父折騰出來的?!?/br> 阮重笙擅鬼畫符,但裴回錚卻寫得一手端正行書,潑墨山水也是中規中矩,與人不符。 “很像師父的筆跡?!睍x重華道。 阮重笙一愣,又聽晉重華道:“師父年長師叔許多,幼時由師父一手帶大?!?/br> 所以書畫上,一直都透著厲回錯的風格。 晉重華方才一眼看去,還真以為是厲回錯昔年親筆。 “我跟他可不像?!比钪伢虾俸傩Φ溃骸拔易钕矚g畫符了,不會附庸風雅?!?/br> 晉重華笑了笑:“師父一定會很喜歡你?!?/br> 阮重笙不大明白晉重華這話從何而來,打個哈哈就過去了。 晉重華沒有繼續說下去,就撿了個地方座下,輕飄飄道:“平時不做打整?” 阮重笙定睛一看,發現晉重華竟然直接坐到了他臨窗的軟榻上,張著嘴,最后還是咽了下去,認命地嘆氣:“聽說師兄挑剔,還真不是空xue來風?!?/br> 然而此時的阮重笙還并不知道,如今的晉重華因與他相逢不久,已經算是極為收斂的了。 好在天九荒不重這些,雖然生在人間卻跟兩個奇葩長大的阮重笙也沒那些酸孺規矩,晉重華愛坐便坐,他還順手遞了杯酒。 茶壺里裝酒,確實也是阮重笙干得出來的事。 晉重華嘗了一口,酒入口清冽,入喉灼熱。 “這是凡界的‘糊涂仙’?!比钪伢狭嗥鸩鑹鼐脱鲋^望嘴里猛灌,過多的酒液漫溢而出,緩緩淌進衣衫,濕了胸前大片紅衣。 茶壺畢竟不是酒壇,不過幾口功夫就見了底,阮重笙順手用袖角一擦,解釋:“金陵的特產,大概比不上天九荒的名酒,但還真挺好喝?!?/br> 晉重華將茶杯輕放在窗欞邊上,喉頭一動,“不錯?!?/br> 阮重笙眨眨眼,甩了甩衣裳上酒珠,笑了笑:“對吧,這酒配鴛鴦糕,可真是絕了!” 可惜跟前沒有鴛鴦糕,就算擺上來,阮重笙也留不了。 晉重華道:“往后我在引陽府里為你開一壇自釀酒?!?/br> 阮重笙頗感興趣:“師兄釀的酒?有名字嗎?” 晉重華沒有立刻回復他,而是頓了頓,道:“有,名作‘向人間’?!?/br> 阮重笙把茶壺扣在懷里,撐著身子探過去,手滑過幾縷發絲,歸于杯身。 他取回茶杯,倒扣在茶蓋上,就著往身后一扔,壺杯穩穩落在桌子上,“那可真要嘗嘗啦?!?/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