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村長說得一派輕松,可江未總覺得不太對勁,潛意識里他并不相信村長的說辭,可對方也沒有理由欺騙自己,他之后也問過那一帶的鄰居,也沒有打聽到什么東西來。 他心里面一直有什么懸著,還是決定明天再拜訪一下張村長。 而這一天李無恙同樣心神不屬,吃飯跟數米粒似的,悶著頭,也不看江未一眼。 江未以為還是因為前幾天的事情,他們似乎有了點嫌隙,江未也并不是很生氣,甚至也反思到自己在那種場合下提起已經分手的人,不合適,也很傷人。 不管初衷如何,他與李無恙這段關系總歸是自己點頭的,點了頭又擺臉色真的很沒風度。 況且,李無恙的個性如此,又還沒到20歲,哪能指望他變多成熟。 于是江未主動地給他添了點菜。其實不過是再簡單不過的一件小事,李無恙卻好似得了什么不得了的獎賞,說著“謝謝”,湊過來又想親江未。 似乎從小到大,親吻都是他表達感謝的方式。只是這一次,他堪堪停住,似乎是想到那一日江未的拒絕,他的身體以一種別別扭扭的姿勢停滯住。 江未看到他的喉結滾動了幾下,最終他還是退回的自己的位置,這一幕看得他心里不是滋味,可他也做不到相迎,無法用同樣的方式去安慰。 其實他們本是可以多么親密、要好、完全不用設防、不用小心翼翼的關系,變成如今這樣,不知是不是命運有意捉弄了。 江未心里面再一次浮現起無力感,吃飯亦如同嚼蠟。 忽地有人給李無恙打來了一個電話,李無恙聽罷,臉色微微一變,往江未那里看了一眼,說了聲“發你短信”后,掛斷電話后迅速部署起來。 他冷靜地想到:他肯定會第一時間來找哥哥,那么首先,他得和哥哥先從這里離開,避免對方太快出現。其后只要誰家出了緊急情況,把哥哥叫過去,那么哥哥短時間內也不會回到這里。只要有時間,后續總有辦法處理。 可是這一次,命運沒有眷顧他。他的安排剛剛發送出去,他還沒有來得及找理由喊哥哥出門,外頭就傳來小孩子哭喊的聲音。 “江未哥,快幫幫我!” 是鄭也! 江未趕忙跑出去,就猛地被小孩子抱住了。 “江未哥!張德清關著我!他不給我吃飯!他打我!他不讓我見你!要不是我打碎了碗割掉繩子偷跑出來,那不是被餓死,就是被打死,我就再也見不到你啦!嗚嗚嗚……” 江未多少年沒見小孩子這么可憐的樣子了。鄭也那高高腫起的額頭,那狼狽又可憐的模樣,還有那緊緊摟著他不撒手的勁兒,竟和多年之前被他從廢棄倉庫里抱出來的李無恙隱隱重疊,聽他這幾天竟吃了這么多苦,江未心都揪了起來。 他震驚又憤怒,怎么也不敢相信那位村長竟做出這種事,他輕輕拍著鄭也的背,“不哭了,不哭了,餓了多久了,快先吃點東西……” 鄭也手摟得更緊了,“江未哥,我錯了,我不該和你發脾氣,你一定要原諒我!你沒有和我生氣的對嗎……” “沒有生氣的?!?/br> “嗚嗚嗚,我就知道你不會生我氣的,一開始我還以為你討厭我了,才讓張德清打我的……” 江未愕然,“怎么會?你怎么這么想……” “那為什么——”鄭也望著那站在門邊、臉色煞白的人,齜了齜牙,“為什么無恙哥哥要讓村長關著我啊……” “……什么?” “就無恙哥哥給村長說,不讓我吃飯,打一頓就老實了,這樣子的,我一開始以為是江未哥讓他來的呢!我可傷心了!” 江未難以置信地回頭,“李無恙!” 李無恙摩挲了下手指。 江未問:“他說的都是真的么?” “……不是我,不讓他吃,沒讓人打他?!?/br> “你撒謊!江未哥,他甚至親手打我了呢!你看我脖子,我差點被他掐死!”鄭也把下巴抬起,露出了脖子上一圈青紫的痕跡。 江未看得瞳孔收縮了下,抬頭注視著李無恙。 “……這,是我。但我沒撒謊?!?/br> 至此,已不必再多言——江未相信他沒有讓村長餓鄭也、打鄭也,可是說不說又有什么分別呢。要關著一個小孩子,讓他聽話,那位村長哪還用得上他吩咐。 而鄭也脖子那觸目驚心的指印更沒什么好說的了。 江未牽著鄭也,往屋里走,和李無恙擦肩而過的時候,他輕聲說:“你回去吧?!?/br> 李無恙握緊雙手,“他在這里,打擾我們,插足我們生活,想分開我們,他要搶走你?!?/br> 江未笑了下,“所以你沒錯是么?那鄭也這樣怪誰呢?你總是有理由,可笑的是,這些理由還都是因為我。照你這樣說,鄭也受傷其歸根結底還是我的錯。 “那么我現在也理由啊,我不想見到你,也不想有誰再因為我受傷了。我自問本本分分做人,背不起太多錯誤和罪過。你在這里,我很麻煩,也很累。你回去吧,冷靜一下?!?/br> 門關上了,“啪”的一聲,把李無恙和江未分開走兩個世界。 李無恙靠著門,緩緩坐了下來。 他錯了嗎?讓哥哥生氣,他錯了。哥哥說他錯了,他就是錯了。 他只能不斷地告訴自己:我是錯的。 可是他想搶走哥哥啊。難道他必須為了“正確”什么也不去做嗎? 他的腦海里一直有個問題盤旋不去——哥哥喜歡我嗎? 一定喜歡的。鄭也才認識哥哥多久啊,他在說謊而已。 那哥哥為什么不要我了? 沒有不要啊,只是生氣了而已。不用擔心,等他不氣了就好了。 他就在門外度過了這一夜。 就像他小時候第一次與哥哥一起睡的那個夜晚。他等著,他聽著,屋里面是哥哥對另一個人溫聲關切。 可是他沒能如那個夜晚一般,等到哥哥開門來。 而進屋后的江未,肩膀微微垮了下來。 明明這一天也不辛苦,可就是很疲憊。 這短短幾天,不知多少心態上和心情上的起伏。哪怕和李無恙在一起后,他已經習慣了這種波動,已經習慣了在心里面與對方、與自己的和解,可還是覺得有些累。 他不知該怎么與鄭也解釋,甚至他遭受了這么多苦痛,卻一句對不起也等不到,又或者以鄭也的聰慧也無須多解釋什么。 江未想,他與李無恙可能今生都無法站在同一個世界,他給不了李無恙想要的,而李無恙總是給他不想要的,包括他那至今熱情不退的愛,包括他因為自己而給其他無關的人帶去的麻煩和傷害。 可命運的戲弄遠不止于此。 那是一個還算晴朗的禮拜天,江未透過小宿舍的窗子,看到后面正在施工的樓房里出現了一個女人的身影,祝默遙正拖著一籮筐東西吃力地走著,女人力氣總歸是小了,她走不了幾步,就停下喘口氣。 江未放下自己的活兒過去幫忙,一問才知道,今天有兩個工人請了假,人手上不夠,她才過來搭把手。江未過來幫忙,她有些不好意思,連聲道謝,去找了個安全帽給他。 江未與她一起把屋瓦片運到屋頂,一邊和她聊著鄭也最近學習的情況。 需要運到樓頂的瓦片很多,不是一趟兩趟能跑完的,下樓時,他瞧見了李無恙。他一個養尊處優的竟也擼起袖子在幫忙,一雙玉一樣的手沾了灰塵,甚至手背上都被磚瓦的尖銳棱角劃出了一道道紅痕。 祝默遙很有暗示意味地沖江未擠眼,戲謔道:“很體貼哦!” 江未笑了笑,沒說話。他知道如果不是為了向他示好,李無恙又怎么會來做這種事??伤麤]什么表示。 就像他猜想他可能是在車里過夜,可能最近也沒有好好吃飯,卻沒有過問。 就像李無恙頻頻發短信,希望他不要生氣,他從沒給過回復。 和祝默遙樓上樓下跑了五六個來回,都熱起來了。這一趟下來,發現連鄭也都過來了。 小孩竟然也用個小籃子裝著一疊瓦片,哼哧哼哧地跑過來,卻在門口被什么給絆倒,摔了個狗啃泥。 江未連忙過去扶他,“不是讓你在家寫作業嗎?怎么到這來了?” “我也想幫忙嘛。作業都寫好了?!编嵰才呐难澴由系臅?,去撿地上的瓦片。 “你一個小孩子在這里很危險,你這兒我來吧?!?/br> “江未哥你怎么能小瞧小孩子呢?祝老師免費讓我聽課,我就應該幫忙干活的嘛!” 江未又勸他了兩句,勸他不過,之好把自己的安全帽摘下給他帶上,然后他為李無恙那邊瞥了一眼,問祝默遙,“還有多余的帽子嗎?” 而就他話音落下的那一刻,樓頂有人驚叫了一聲,緊接著他就被一股大力給推開。 后來江未回想那天時能夠捕捉到的記憶只剩零星,那時候他的大腦一片空白,甚至沒有能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么,唯一觸感,是那一滴兩滴三滴的溫熱血液飛濺到他臉頰。 此后是尖叫聲、踢踢踏踏腳步聲混雜,兵荒馬亂一片。 在李無恙還留有意識的那短短片刻,他的手還有著很大的力量,握得江未手生疼,他一直呢喃著“哥哥,額頭”,江未抱著他,說:“額頭沒事,不怕?!?/br> 濃重的血腥氣充斥著車廂,懷中的少年不多久就失去意識。 祝默遙腳下的油門絲毫不敢耽擱,她從后視鏡中看了看江未的臉,面無血色,但神情平靜。她又看了看江未額頭上的那道傷—— 瓦片先是在砸到二樓窗檐,而后碎片飛迸,直奔他們而來,最大的那塊被李無恙擋住,但還是有一小塊碎石蹭破了江未的額頭。 她想提醒下江未,可想也知道此時對方那還能想起這些,于是什么也沒說。 車以最大的速度往市區醫院馳去,鄉間風景也開始有了春天的繁榮。 江未看向窗外的目光一動不動,眼神許久無法聚焦,他想起那一年他把小無恙背在背上,風雨交加中,小無恙艱難問:要怎么保護他。 可真奇怪啊,這個與他共同擁有數不盡刻骨回憶的少年,一面間接給他傷害,一面又為他拼命。一面讓他感到壓抑,一面又給予他溫情。 他的愛有時是奮不顧身,有時是不擇手段。 所以,到底我該怎么面對你,又該怎么處理彼此這段關系。 這段去醫院的路是煎熬的,也是平靜的。江未感覺這么久以來,他第一次能如此冷靜地去審視他和李無恙的未來。 他想到,可能因為自己沒有將李無恙放到自己的未來規劃中,沒有對待一份長久感情和生活的態度,盡管同意與他在一起,卻始終沒有把彼此當成戀人。 所以遇到矛盾時,也從沒想在源頭上解決。 所以才沒有去想過如何讓這段關系更長久,如何去維護好它。 所以做決定時,都沒有將彼此放在一個平等位置,沒有認為一切是可交流可探討的。 甚至,他已經將“李無恙性格便如此,無法溝通”作為一種無法改變的前提了?;蛟S,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對李無恙也有了某種偏見。 也許真的,李無恙的性格不會改變,他對這個世界的理解方式,也無法如常人一樣。但,這個少年是如此地把他放在心上,如此地以他為中心,真的無法接納么? 這一刻江未心中空了一瞬,然后他想,縱使李無恙在他心中,永遠都是個孩子,他也是可以與他過一輩子的,畢竟他們這么多年都過來了不是么? 他的人生很滿,要做的事情很多,要愛的人很多,愛情、一段稱心的戀愛,或是一輩子的伴侶,這些僅僅是很小的一部分。這部分殘缺了,也沒有什么關系。 甚至說不定未來,也可以去愛呢。 只要他能挺過這一關,只要他…… …… “情況很不好,建議轉院吧,我們這里做不了?!?/br> “這種情況的硬膜下出血有風險,但這個血量還有位置,手術成功率不低,怎么會做不了?轉院還能轉去哪里,根本不能再耽擱了!”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我們這真的做不了!” …… “你是在開玩笑嗎?你既然也是醫學生,那肯定不會不知道規矩?!?/br> “你要是真想參與手術,那我更建議你轉院了。起碼我們這擔不了這個責任?!?/br> …… “你真的想好了?” “是?!?/br> “我還是想提醒你一下,無論你實習經驗多豐富,跟過多少大手術,終究還是學生。出了問題,你恐怕一輩子都只是學生了。甚至不管成功與否,程序上的問題終究是大問題,農夫和蛇的例子我可見過的……” “他還想再見到我,不會怪我的?!?/br> “他本人之外呢,他的家屬……” “我就是他家屬。換成您,再這種情況下,您會為了遵守程序再拖上四五個小時,送到一個同樣充滿未知的所謂的三甲么?我等不了,也信任不了。比起這,我更信我自己——我準備好了——何院長,謝謝您?!?/br> …… 李無恙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斷斷續續的。 哥哥受傷了,額頭裂了好大一個口子,鮮血染紅了哥哥半張臉。他急得團團轉,可是哥哥卻絲毫不在意,一直和不同的人在說話,怎么也不理他。 他漸漸想起來了。哥哥還在生他氣呢。他好像總是在惹哥哥生氣,他真的一點也不想這樣。他想哥哥和他一起開開心心的,他想看到哥哥對他笑??赡撬坪跏巧陷呑拥氖虑榱?。 他難過地睜開了眼,然后看見哥哥坐在他床邊,他緊張地去看哥哥的額頭,發現那里已經結了痂,不像夢里那么可怕了。 接著他看到哥哥溫溫柔柔地沖他笑了,那笑容如朝陽一般驅散了他的難過和悲傷,還帶著久違的寵溺和憐愛。 他受寵若驚,怔怔問道:“哥哥……原諒我了?” 他的臉頰得到了一個吻。 “如果你答應我幾件事的話——” “哥哥你說?!?/br> “第一,不要再因為我的關系再去傷害無辜的人。我答應你不會不要你,會永遠陪著你?!?/br> “無辜的人?” “是啊。那些就比如我的同事,我的朋友,包括鄭也,他們其實什么也沒做,沒有傷害我,也沒有傷害你,你去破壞他們的人生、夢想、希望,會讓我難過,我會覺得你不懂事,也會覺得這是我的錯,你希望我這樣覺得嗎?” “可是……他們想走你?!?/br> “沒有。但都比不上你,誰也沒法代替你?!?/br> “真的?” “真的?!?/br> “好?!?/br> “第二,如果你要為我做什么,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是也要先問下我,要不要?!?/br> “好?!?/br> “第三,我希望你能給一定的空間,不是我去哪里你就一定要跟著,也不是我出門和同事聚一會兒你就緊張地打我電話,你不做這些,我也不會跑了,我們反而可以讓各自的生活更加豐富?!?/br> “……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無時無刻?!?/br> “我們既然都可以在一起一輩子,偶爾的分別又有什么關系呢?” 有關系——可是有關系的話,就不會被原諒,可能一輩子都沒有了。 “哥哥知道你在這些方面不太擅長,但就當為了我,就為了我們以后可以開開心心在一起,我們試一試,好不好?” 李無恙垂了垂眼,輕聲道:“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