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同性戀”對于江媽來說,幾乎沒有去思考過的一個概念,但五十年大半輩子,有些事情也有所耳聞,卻從不曾料到它會降臨到自己的家庭當中,這是她平時想都不敢想的,但眼前所見卻讓她一下子記起了這個名詞—— 這三個字和她的孩子扯上了關系,這讓她大腦里一下子空白,抿著嘴唇,低著頭,沖進屋子,找到了個裝零食的塑料袋,瞧著是她兒子的東西就往袋子里面塞。她沒有去看旁邊的兩個青年是何反應,她看不了,不敢看,看了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緒,看一眼都覺得天旋地轉。 “媽……” 母親出現得猝不及防,那一刻江未是慌亂的,而母親沉默著自顧自替他收拾東西,她已經給予了答復與態度。 鄭北陽抬了抬手,似是想安撫地拍拍他繃直的肩背,但最終還是悄然放下。 江未惶惶與他對視一眼,然后就冷靜下來了,他沖鄭北陽微微露出一點稍作勉強、但飽含安慰的笑意,而后他慢慢走到母親身邊—— “mama,你猜到了?” 江媽不吭聲。 “我知道你現在很生氣,但是,我們好好談一談,我解釋給你聽,好不好?” 江媽手里動作未停,頭也不抬地說:“你想解釋什么?是想告訴我,你們倆只是朋友,全都是我猜錯了?” 江未沉默了下,艱難地說:“mama沒猜錯。對不起,我讓你傷心了,可是,我希望能和他一直在一起,也希望,你和爸爸能接納我們。我知道讓你們接受這個很難,但是……” 江媽手止不住地顫,忽地將手里東西一丟,哭了起來,“阿未,你怎么忍心和mama說些話,你想沒想過我的感受!這是病,你知不知道?哪個當媽的能看著孩子走上這條路?” “沒有想你們傷心,我們這樣沒有不對啊,這也不是病,媽……” “怎么不是???你見過那個正常人不是和女孩子結婚生子的?你從小都那么懂事,為什么這時候你跟mama犟?你忍心看我和你爸爸傷心?我們養你到這么大,你和一個男人這樣子對得起我們嗎?!” 江未難過極了,他無措地說:“可是,我和他在一起,我依舊是你們的孩子啊,以后一樣……愛你們,孝順你們,沒有任何不一樣?!?/br> “我和你爸不用你的孝順不用你養老!把你養這么大,我現在就一個要求,你和他分開,乖乖跟我走!” 江未身體狠狠一震,全沒想到母親說出這樣的話來,頓時覺得無數鋼針直往心里面扎,他拼命地深呼吸,想要緩解這疼痛,拼命地告訴自己,母親其實一直都能理解別人,只是她這時正在氣頭上,得給她接受的時間…… 可是眼睛還是不由自主地紅了,他說不出話來。 江媽說出這話時,隨即就后悔了,她只想讓兒子把這段不倫不類的關系斷了,不是想說這些去傷害她,可她說不出軟話來,也絕不會讓步。 氣氛一時膠著,這時,一直沉默的鄭北陽道:“阿姨,我理解您的心情,我也知道讓您接受這件事很難,畢竟……我們這樣很容易引起非議,您也不太能相信兩個男人能長久,但是,我可以和您保證,除了沒有孩子,我和阿未會和正?;橐鲆粯由?,我這輩子會永遠對他忠誠,愛他,對他好?!?/br> “對他好你就和他分開吧,行不行,算阿姨求求你,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可是你們這樣真的不行的,我知道你對我們家阿未好,你也幫了我們家至安很多忙,可是……可是,我們會用別的方式謝你的,但是不能是你們在一起啊……” “阿姨,我不是為了要什么感謝,我和阿未,也不是因為這個在一起的?!?/br> 江媽聽不進去似的,“小鄭,你比阿未成熟懂事,但你們畢竟還年輕,看到的冷暖事故沒我們多,等再過十年,你們肯定想的通,肯定也能理解的。不然到那時候要是你們看到其他同齡人一個個都有正常的家庭有孩子,就你們什么都沒有,說不定早就因為各種原因自己就分開了,那時候肯定是要后悔的!與其那時候后悔,現在分開,有什么不好呢!” 鄭北陽想說,除非阿未先說分手,否則他是不會放手的??墒强粗矍斑@個一瞬間老了許多的長輩,想到此刻阿未同樣也是飽受煎熬和掙扎,心中必然也在為傷了母親的心而愧疚不安,他說不出如此強硬的話來。 江媽見這兩個孩子都冥頑不靈一般不吭聲,又問了遍:“江未你跟不跟mama走?” “mama,明天或者后天,找時間我會和你好好談這件事,但是今天晚上,我得留在這里?!彼續ama的意思,這個“走”是讓他離開,讓他分手,讓他和鄭北陽斷了。他立即答應了母親離開,那就是給對方以“他會妥協”的希望和錯覺。 江媽聽罷,扶了扶昏沉疼痛的額頭,靠著墻壁坐到地上,說:“行,你不走,那我也不走了。就留你弟弟一個在賓館里,他也不過就是比別的孩子虛弱點兒,看著年紀小了點,再加上沒單獨出門過而已,事實上都十七了,沒什么好不放心的?!?/br> …… 江未無力到極點,他和鄭北陽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這小公寓里氛圍古怪到極點。他為讓母親傷心感到愧疚,可并不認為自己犯了錯,他不想妥協,他本以為母親最終會放心不下至安,可時間一點點過去,這場賭局終究是他敗下陣來。 跟著母親離開前,趁著母親走出門外,他飛快地親了親鄭北陽的嘴角,鄭重道:“我會把這件事處理好的?!?/br> 但最終事實卻比他想象得難一百倍。 江媽和他徹夜未眠,至安很快察覺到哥哥與mama之間古怪的氣氛,明白他們鬧了矛盾,惶惶不安地也幾乎沒怎么睡著。 江媽也不知道自己這么固執強硬地帶著兒子回來,是為了什么,她當時腦子只想著讓小未離鄭北陽遠遠的,越遠越好,決不能讓他再多錯一分一秒。 直到她看到江未拿出手機準備發信息時,她猛然醒悟過來她應該做什么—— 她一把奪走江未的手機,道:“不是說誰對你好,你就非要和人家在一塊兒的。你從小到大都沒這方面的跡象,怎么突然就和他在一塊了?有些事情不可以稀里糊涂的。你好好冷靜好好想想,什么時候想明白了,我什么時候把手機還給你?!?/br> 江未說:“mama,我現在很清醒,想得也很明白。 “想再多,再久,結果都是一樣的?!?/br> “你不肯想,那就算了,就算是mama請你做的事,請你幫的忙,和他斷了,mama也好和你弟弟安心地回家?!?/br> 至安偷瞄著,mama是很生氣和失望甚至有些絕望的神態,而哥哥那個樣子——好像是傷心極了,他幾乎沒見過哥哥這么傷心的時候,他心里有一把小鼓敲著,漸漸地從母親和哥哥的對話中,琢磨出了一點前因后果。 等他迷迷糊糊睡著又醒來,窗簾縫兒透進了一點天光,而母親還是坐在床邊,手里捧著一個十字繡,拿著針卻不在繡,而哥哥也還坐在椅子邊,動也未動。 至安睡不著了。他目光在二人之間來回了好幾圈兒,最終定格在窗簾上,陷入了某種沉思,一直到二人又起了一陣爭執—— “我今天得見導師?!?/br> “那你就答應我和他斷了?!?/br> “你別這么逼我……” “是你在逼我?!?/br> …… 江未大可一走了之,可他不想以與家庭撕裂的方式來爭取感情上的自由,他總是想得雙全法,因此不止一次地與不同人陷入“妥協”之爭當中去,當說理已行不通時,這也就變成賭誰先妥協,誰先讓步了。 妥協的拉鋸戰中,雙方僵持不下之際,天色大亮,氣溫升高,賓館外喧囂起來,這時候,至安覷了覷其他人,裹了裹被子,忽然說:“mama我有點冷——” “把空調溫度調高一點——”江媽下意識回答。 至安咬了下嘴唇,猶豫了下又道:“mama,可能是……我的藥帶錯了,帶的是一個空瓶子……” “……你怎么不早說!”江媽如夢方醒,急道:“那昨晚呢?昨晚吃了沒?” “沒有?!闭f著至安就咳嗽了起來。 “那你為什么當時不說!我千叮嚀萬囑咐讓你好好檢查!” 江媽慌張起來,江未也是,本來還針鋒相對的母子二人這時候都統一了戰線。一個埋怨自己粗心,一個輕斥至安大意,個個有如大敵當前。 至安的藥起著一定免疫系統功能的替代作用,一天一頓都不能落下,落下一頓都會增加一點被病菌感染的風險。突然發生的這一小狀況,讓他們都暫時地將昨夜的風波擱置到了一邊。 為了不讓至安接觸太多的人群,江未改約了順風車,江媽把小兒子全副武裝起來,臨走前,她深深地看了大兒子一眼,道:“你自己好好想想,趁早斷了,我不想讓你爸也被你氣著?!?/br> 江未不語,而在母親收回視線的同時,至安也忽然回頭沖他眨了下眼睛,安撫地笑了笑,用口型說:“我沒事?!?/br> 江未一愣,但很快一股酸脹溫熱感充斥心間。 手機重新開機,來電顯示之外跳出的一堆信息中,最新發來的那條—— “哥,無論怎樣,我都支持你。我會找機會開導老媽的!” 江未眼眶有些濕潤,再看下去,李無恙的信息多到無法看完,江未只瞧了屏幕上最下方的那一條——“哥哥,這幾天我不在家,我安排人準備三餐,哥哥想吃什么告訴我,我讓她準備?!?/br> 其中還有幾條來自鄭北陽,是在昨晚打不通他電話后發來的。 昨晚mama對鄭北陽說的那些話不好聽,也扎人心,江未見他語氣如常,心中稍安,而最新的今早發來的信息則是: “阿未,我臨時有事,回寄城一趟,看到后記得回電?!?/br> 江未連忙打過去,卻立即被掛斷了。 可能他在忙,可能不方便,可那一剎那,一絲莫名慌亂突突跳上江未心頭。 而此刻身在寄城的鄭北陽,正被一位管家引著走進了一棟別墅。 在清早江未與母親僵持時,鄭北陽也被羅女士一通電話緊急喊回了寄城。 回到久違的丁宅,撲面而來一股絕望、死寂的氣息。羅女士吩咐著傭人們準備著午餐,廚房里的忙碌顯示出這將不是一場簡單的家庭聚餐。 鄭北陽與丁宅上下打了招呼,最后問母親:“叔叔周末加班?” 羅女士并未作答,而是道:“換身衣服,去接個人?!?/br> 他看清楚了她的眼睛,妝容也遮不住被眼淚浸過的痕跡,他忙問:“出什么事了?” “這得問你自己了?!币宦暲浜邚倪h處傳來,他看到自己的繼兄走來,目光里的厭惡是一如既往的,但今天竟又多了一分憎恨。 丁家出事了。和自己有關。 當鄭北陽驅車前往母親給他的地址時,他想到了這些。他捏緊了方向盤,隨著目的地的接近,心中不詳之感越發深重。 當車輛行上盤山路時,他望著周遭的風景,忽地漸漸生起一絲久遠的熟悉感。 當江未再打電話過來時,他便想起來了,這是他們曾一同走過的萬千路上的某一個,那時候他們尚未在一起,而他已情意暗生。 那棟別墅已經可見了,隱于郁郁蔥蔥之下,行程終有盡時,他溫聲道:“阿未,我沒事,再過會兒我打給你?!?/br> 他掛上電話,跟著那位老管家,走進了別墅。 “我們少爺在樓上等您?!崩瞎芗姨肿隽藗€“請”的手勢。 鄭北陽仰頭,看到二樓木制欄桿邊站著一個少年,那少年挺拔雋秀,眉目落在一片陰影內,看不分明神色,但他微微俯視的姿態,早已流露出某種從最初就存在的不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