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江家的房子不大,進門便是用餐的地方,沈賦臣一眼就看見擺在餐桌上的蛋糕。 難怪前幾天小李總央求江未留到14日之后,江未不假思索便答應了,原來是他母親在今天過生日。 按照小李總的預想,此刻江未該是坐上他的車,一塊去李宅。那里從前天就開始布置,雖然他和網絡出謀劃策居多,但執行部分卻大多是小李總親力親為的。 可與別墅里常年的冷清與孤寂不同的,此刻這個小屋子里洋溢的溫馨與熱鬧,以及來開門的這位“客人”,就已經預示著小李總特地讓他“空出來不要安排工作”的這一天不會如愿度過,而那滿別墅的浪漫與驚喜也不知該歸于何處了。 還好登門前還是準備了不少東西,沈賦臣一邊說著:“小李總舅舅初一去旅游了,帶了些特產回來,想到叔叔阿姨還沒吃過,便叫著我一起送來了?!币贿叞褨|西搬進屋。 送小李總拜訪江家的工作從很多年前就已經開始,面對帶來的大波大波禮物,江家人推拒過許多次,尤其是江媽,甚至并不想看到他們登門,往往是江未過來解圍收下年禮。 這一天江媽顯然心情更為愉快,也沒多說什么,大概就等著他們自覺離開,可是沈賦臣看看這屋子里多出的另一個人,又看看李無恙那僵住一動不動的身體,心知他可以走,但小李總大約是不可能愿意離開的了。 婉拒了吃飯邀請,臨走前,沈賦臣悄悄提醒道:“今天應該是江先生母親的生日,小李總……記得說些祝福的話,盡量調整到一個相對愉快的心情。畢竟這種場合,大家都是開開心心的,你要是情緒低落,江先生很難不察覺到?!?/br> 指望他像尋常人那樣熱熱鬧鬧地一塊笑是不大可能,但沈賦臣知道若是他保持一個相對明朗的情緒,那面容就不會顯得過于陰沉——正如來時路上一般。就算沒有笑容,也不至于失禮。 可李無恙看著廚房里那那兩個忙碌著的身影,有些想不明白,到底要怎么才能調整到一個相對愉快的心情呢?笑嗎?可“笑”是愉快心情的結果和表現,笑并不能使他愉快。他更想不明白的是,為什么哥哥邀請這個人過來參加生日宴,卻完全沒有告訴自己。 江未很意外。他本以為這兩天李無恙有什么要緊事需要處理,又希望能和他一塊兒去s市,才讓他留到14日之后返校。去年江爸生日被李無恙得知,送來的禮物貴重得讓人惶恐,又加上今天他還有其他事情,不便陪著李無恙,是以也沒告訴他今天是什么日子。 卻不想他來這里了。 江未手里端著兩個炒菜出來,見他還杵在廚房外,笑道:“沒找到電腦嗎?應該就在我房里啊,掛在椅子上的?!?/br> “不看電影?!崩顭o恙亦步亦趨地跟著他。 “那還有一陣才開飯呢,不然你再去我書柜里翻翻,可我記得那些你差不多都看過了吧?;蛘咧涟策€有沒有什么書……我想起來了,江至安——” 江未敲了敲臥室門,弟弟還在寫著作業,過了年就是初中最后一個學期,同齡人早就去上高中,還有個都讀了大學,江未知道弟弟其實壓力有些大,但還是希望他能多玩一玩放松放松。 “今天mama生日,給自己放個假。你是不是買了一副象棋,要不和無恙一塊下下棋?” “不下棋?!?/br> “我不要?!?/br> 倆人幾乎是同步拒絕了江未的提議。 江未沒法了,李無恙沒什么興趣愛好,讓他跟著江媽去看電視劇也不合適,他自己不想看,江媽可能也不樂意和他聊天。 母上大人對李無恙向來不太熱情,江未剛上大學那一年,江媽更是對李家頗有埋怨,這兩年才漸漸釋懷。 江未只好讓李無恙自己晾著了。 飯間江媽對鄭北陽的廚藝贊不絕口,不多久話題就被引導了“找對象”上,江未打著馬虎眼,含糊地說了句“隨緣”,便連忙借給李無恙布菜逃避話題。 李無恙在他家吃過不少次飯了,在人多的地方,他往往是最冷清的一個,江未從來都見不得他這樣,是以要是一塊兒吃飯,他很自然地就回到了曾經陪著哄著李無恙的狀態。 李無恙今天眼睛瞪得挺大,很明亮,嘴唇緊抿,嘴角偶爾會不太自然地翹起一點弧度,然后又悄悄落下。當他有什么想要和江未分享,或是要說一些高興的事情,或是在一些特殊的值得慶祝的日子里,會露出這樣的表情??纱丝逃钟行┕殴值倪`和感,像是心事重重,強作輕松似的。 江媽看著這一幕便有些不悅,想提醒兒子,你現在都沒在給他們家打工了,又想著生日這一天不能生氣,便偏過頭去看鄭北陽,心道還是這個順眼。 “小鄭有沒有對象???” “有了?!?/br> 江媽頓時表示羨慕,“以前完全沒擔心阿未早戀,其他家長犯愁的時候,可那時候省下的cao心,現在就還上來了,他那個專業讀書是久,可也不耽誤他戀愛的吧?” “你要是還認識什么女孩子,也給我們阿未介紹介紹。對了,小未,你駕照還沒考呢吧?” “沒呢?!?/br> “今年抽時間給考了吧……隔壁家姑娘大一就考了,這幾年駕照拿去幫人銷分賣了好幾千塊呢?!?/br> “……再說吧,我還不用開車,住的地方離醫院很近?!?/br> 江媽急了:“什么不用開車,你結婚不用開車了,你以為還是我和你爸那個年代啊,踩個腳踏車逛一圈,送個戒指辦個酒席就能結婚了?你都二十五了,我二十五的時候都有你了。你現在還不找對象,你想干嘛?一輩子給別人家帶小孩兒?!” 江未正給李無恙盛湯,母親突然提高的音量和最后那句意有所指的話,讓他手中一顫,灑了點湯到手上,那湯還騰騰冒著熱氣,端著碗的那只手手背上頓時就被燙紅了。 幾乎是同時,李無恙和鄭北陽就站起了身。李無恙先一步握住了江未手腕,抽出紙巾立即將湯水拭去,他低著頭,似是想要湊過去吹一吹。 江未心中一驚,平日里李無恙這些小動作多了去,他們從小到大如此,他從早年不自在地抗議無果,到現在習以為常,漸漸都不覺得是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事了,差一點就讓李無恙嘴巴靠過去,卻猛然想到,可這時候讓江媽再看到,恐怕她更生氣。 他連忙抽回手,剎那間愧疚盈滿心頭。 母親心疼他,早就希望他和李家了斷,他也的確和李家斷了,不再受人恩惠拿人錢財,也就不必看臉色。 可要和李無恙沒有來往,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從李家搬出來,大學期間少則一兩個月,多則半年一年不見面,其實也是一種意義上的疏遠,可他和李無恙一起生活的那幾年,和他一起經歷的那些事,早就刻在了生命里。 剛剛過去的這一年,李無恙重新走進他的生活,他們之間好像完全沒有生疏似的,記憶神秘又強大,才是剛剛重逢就又回到了細水長流時的親密。那種感情,就像是他出國交流近一年,回來時,至安還是他的弟弟,他還是至安的哥哥。 要是讓他和李無恙斷了聯系,可能就像是要他和至安斷了兄弟關系一樣了。 當然,這也沒有太大的影響,畢竟這么多年都過來了,江媽雖然不怎么喜歡,但也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她剛剛這一生氣,主要還是因為他對戀愛結婚的態度。想到下午的安排,江未心情更是沉重,歉意占據他的內心,為破壞了母親原本高興的情緒,為往后要做出的選擇將在家庭里引起的軒然大波。 江媽對他結婚生子的期盼已在席間這三言兩語里可見一斑,未來啊,任重而道遠。 好在畢竟是自己的兒子,江爸和鄭北陽幫著說了些好話,尤其聽鄭北陽說到江未比其他同學主動多申請了更久的實習,是以無暇考慮其他事情,江媽漸漸緩了神色。 飯后不多久,老鄰居便過來串門了,和江媽打麻將,江未收拾著碗筷,一邊問李無恙,“哥哥下午有些事,你看要不要去電影院或者哪里玩玩?” 李無恙看看他,又瞥了眼客廳里的鄭北陽,道:“我呆這里?!?/br> “不會無聊嗎?” “沒事,可以下棋?!?/br> “……剛剛還說不要呢。那你和至安說?!?/br> 以前江未有過讓兩個小孩成為朋友的念頭,但后來發現并沒有如愿,他們關系說不上好,也談不上惡劣,至安幼時和李無恙碰面后,常常會委委屈屈和哥哥說一些李無恙的“壞話”,但他們本來也沒有多少相處時間,也興不起什么特別嚴重的矛盾。 后來至安漸漸長大,也不知是早把童年的一些情緒給忘了,還是懂事了,不怎么提起對方。 而李無恙……總給江未一種感覺,好像他從沒認識過至安,生活中也從沒出現過這個人似的,甚至像是忘記了這個人的存在,可等真正見了面,卻又依舊記得至安的臉和名字。 想到這兒,江未忽然覺得李無恙對絕大多數人的態度,好像都是這樣的——那種,只要那個人沒有出現,就會退出他的人生,毫無聲息的。而當那個人突然又出現的時候,他也從來都是冷眼看著……他的父親母親,祖母,李管家…… 關系密切一點、來往頻繁一些的陸正煊、沈賦臣、他舅舅……相對要好一些,卻依舊離不開這種感覺。 江未心頭微微一窒,忍不住想再去看看他的臉他的眼睛,卻聽門口處鄭北陽的聲音越過了麻將桌,“阿未,走嗎?” “來了!”江未連忙應了一聲,擦干手,拍拍李無恙后背,“去我房里吧,外面吵的話,把門關上?!?/br> 江未正欲轉身,被李無恙抓住手,“你要去哪里?” “出門走走。晚些回來。想吃什么零食,你微信給我說?!彼掖医淮?,和鄭北陽出門去。 李無恙杵在廚房里,手還保持剛剛拉住江未的姿勢,僵立著,一動不動。那邊打麻將的已經有人好奇看過來了,他們對李無恙也有些印象,江未每次從學校放假回來,基本就可以看見這個小孩,見他這呆呆的樣子,不由竊竊私語起來。 李無恙忽然像是回魂了一般,飛快躥出了門。 沈賦臣一直就小區外等候,眼見著江未和鄭北陽走出去,等了片刻,卻遲遲不見李無恙追上,正要發消息詢問,這時車門猛地被拉開。 “哥哥,往哪里了?”李無恙微喘著氣。 沈賦臣驅車循著剛剛江未離開的方向而去,車開得不疾不徐,剛好能注意路上行人。李無恙額頭抵著玻璃窗,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窗外,手里緊緊抓著一個小禮盒。 這一帶有個老學校,近年學生越來越少,已經不收學生了,附近的小孩得要乘上一個多小時的公交車到另一個地方上學,而這老舊的校區也即將拆了。 新年假過去該上班的上班去,此時沒太多的人來往,梧桐樹被刷上了白石灰,光禿禿的樹干上搖搖欲墜的枯葉都是罕見了。 老學校和這街道一樣冷清,大門左側“雙橋初中”四個大字的金色暗淡無光,下方的花壇里盡是枯草,透過伸縮門的空隙,塑膠跑道已經被推開大半,低矮的教學樓還是許多年前的風格。 這破落的景象中,大門口并肩站立的挺拔身影是唯一的風景。 那兩個年輕人似乎交談了些什么,忽地其中穿著淺灰色羽絨服的青年稍稍一仰頭—— 沈賦臣眼睛驀地瞪大,心中一凜,隨后一股強烈地不安讓他想回頭看看后面的人,可他還沒有來得及回頭,就聽后座的少年漠然道:“下車?!?/br> 縱使被剛剛那一幕驚得心臟咚咚直跳,他也沒有忽略掉這個有些怪異的字眼——是下車,不是停車。 可服從是他的職責,他沒能多想,身體已經率先出去了。 李無恙也推開了門,他躬身走進了冰涼的空氣里。 沈賦臣不無擔憂地看去,呵出的白茫茫霧氣籠罩了少年的面龐,他沒有看清對方的神色。 其實少年的神色常不足道,不熟悉的人或許會覺得總是千篇一律的冷淡,可這么多年過去,沈賦臣覺得要察覺到那些變化并不難。 那么現在呢,是最常見的平靜無波?有時會出現的陰沉冷漠?還是什么?但絕不會是他每次見到自己最想見到的那個人時,會流露的那一種,平靜中飽含欣喜,細微之處不乏溫情。 沈賦臣恍神之際,已被少年強硬地推到一邊,霧氣消散了,他依舊沒能看清少年的表情——李無恙沒讓他反應過來,已經坐進了駕駛位—— 沈賦臣心頭劇震。年前小李總就找他學開車了,可此刻絕不是一個令人心安的時機。 遠處的身影早已雙手交握,近處的汽車已然絕塵,冰冷的空氣里隱隱流竄著一點瘋狂和歇斯底里。 沈賦臣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 “真遺憾,本來還想到學校里走一走的?!崩闲^的大門緊閉,從外面只能看見cao場和教學樓的一小部分,但僅僅是這些就足夠讓人懷念的了。 “時間過得可真快。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在一樓第三個教室,要是能再往前走一段距離,就能看到那里了?!?/br> 鄭北陽說著,余光看到江未神色,溫溫和和輕笑:“阿未肯定不記得了。初一快結束的時候,我轉學過來,班主任正領我進教室,你拿著掃帚進教室,大概是去哪里大掃除了,一群人灰頭土腦滿頭大汗的,就一個特別明朗的你混在他們中央,特別扎眼…… “當時我腦袋里就冒出了那句‘小荷才露尖尖角’,后來想想覺得根本不太貼切,可當時也不知怎的,一直到你回到自己座位,到我坐到你后排……腦袋里都是這一句,眼睛里都是你?!?/br> 說的是夏天的故事,站在冬天的風里。 鄭北陽停頓了片刻,而后鄭重地轉過身,懷揣著一絲忐忑,一絲緊張—— 然后,那一絲忐忑,一絲緊張,在他旋身的那一剎那,消散在了一個吻里。 他毫無預料,甚至不敢相信??勺齑缴系挠|感又真真切切地提醒著他:他心愛的人吻了他。 江未注視著他的眼睛,抿著嘴笑了下。 如果他們在一起了,以后一定會遇到許多的阻礙吧,親人的不解和反對,來自外人的異樣目光甚至排斥…… 可是眼前這個人已經這樣好了,他不想再看到他眼底有任何的忐忑、緊張他不用忐忑,不用緊張。 因為,我也想和你在一起的。 于是他說:“鄭北陽,我們在一起吧?!?/br> 鄭北陽的眼睛微微酸澀,他仰頭看了看灰白色的天空,隨后從羽絨服寬大的口袋里取出了一個小盒子,那里頭是什么不言而喻。 “該我來說的?!痹诮次⑽⒃尞惖哪抗庀?,他鄭重又堅定地,“這是我從15歲到25歲的愿望,也是往后每一天的愿望。你愿意——” 他的愿望沒有能全部說出口。就在他有些緊張地拿起那枚戒指的時候,只見江未臉色一變,目光有些駭然地望著他身體的右后方,他不明所以,正要看過去,胳膊被狠狠握住,江未拽著他往一旁奔去—— 汽車輪胎摩擦地面的聲音格外刺耳,一輛距離他們數米的汽車猛地轉了個方向—— 一聲巨響。 對面“雙橋初中”金色的大字連同著其后的墻體一同粉碎,汽車車頭完全變形,巨響吞沒了他的愿望的尾聲。 江未反應過來,喊了聲“打120”,便立即沖過去,抬腳那一瞬,看見沈賦臣驚慌而來,他臉色頓時煞白。 當真的看清了車窗里頭被擠在氣囊和座椅之間的人影時,他幾乎是眼前一黑,站不住腳。 一股鮮紅的細流從少年的發絲間淌出,可他歪著頭,瞪著窗外,眼神冷冽,半點感受不到疼痛似的。 后排一只精致的小禮盒安詳地躺在座椅下方,對人間的喜怒愛憎全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