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紅塵
哪怕身在《社稷圖》中時,岑雪枝都未曾想過,能將爹娘救下來。 他只知道,自九歲起雙親辭世,此后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 “進來說話,”衛箴反客為主,將三人迎進屋內,屏退眾人,自己也出門去,為他們將門關上,臨出門時還為岑雪枝輕輕拭淚,叮囑道,“不要哭多了?!?/br> 岑母笑著問他:“在外悄悄成家了?也不告訴家里一聲?!?/br> 岑父還板起臉來訓他:“成什么體統?就算是得了道行,也不能忘了家里的規矩。這么大的事不問一聲就帶人拜了天地,不把爹娘放在眼里?!?/br> 岑雪枝扁了扁嘴,一句話還沒出口,又流了一連串的眼淚。 爹娘與記憶中的樣子有些微不同,老了。 十一年過去,他們長了白頭發,尤其是爹爹,眉心擰出了深刻的紋路,從前頂天立地的穩重身形,如今看來也不那么高大了,反而叫岑雪枝覺得多了一點佝僂、添了一絲虛弱,娘的眼角也長了細紋,雙手不再如當年那樣白嫩柔軟,指尖全是按弦留下的老繭。 她平日最愛美了,也不知該有多難過。 岑雪枝再不記得自己是個修為即將化神的修士,反而變成了那個小小的、走路還不穩當的小團子,只想再回十年前,張開雙臂,躲進娘的懷里,或是坐在爹的肩上。 可是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他們是真的老了。 “好了好了,別說了,爭兒自小就離家,獨自在外這么多年也不容易,豈知不是不能捎信回來呢?”岑母原本止住了,見他一哭,惹得自己又哭了出來,摟著岑雪枝上下打量著問,“那白龍可傷到過你不曾?” 岑雪枝抿唇,用力搖頭,還在哽咽。 “哎,”岑父本也哭了一陣,現在跟著紅了眼眶,拂袖沖岑雪枝招手道,“你過來坐下,仔細說說這些年在《社稷圖》中的經歷?!?/br> 岑雪枝這才明白他們說的意思,愣愣地扶著桌子坐下,肩背仍有些顫抖,嗓音也是啞的,先問道:“珠兒、珠兒呢?” 岑母擦了擦淚,從袖中掏出一條藍色的劍穗,放在岑雪枝的掌心道:“她前兩年就去了,臨了還惦記著你,說你根骨好,仙緣深厚,將來必成大事,能濟天下……” 岑父打斷她:“莫說這些無稽之談了?!?/br> “可是空xue來風,”岑母正色道,“是玉郎君說的,珠兒也深信不疑呢?!?/br> 岑雪枝知道,爹爹一貫是刀子嘴豆腐心,能寵孩子的,會這樣說只是不想給自己壓力,勉強笑稱:“玉郎君說的也不一定就是對的?!?/br> “哎,你說了算,”岑母笑著拍拍他的背,欣慰地說,“如今你結了丹,是上仙啦,已經比珠兒還厲害了?聽靈通君捎話來說,那位也已化神了,是也不是?” 岑母沖著門的方向揚了揚下巴,指的是門外的衛箴。 岑雪枝臉頰微紅,低頭輕輕頷首。 “你們兩個……”岑父猶豫道,“他……” “他對我很好,”岑雪枝主動解釋,“是我先……有意于他的?!?/br> 衛箴是體修,天靈根不說,還有幾次天雷灌體,耳聰目明,站在門外也能清楚地聽見門內的每一句話,可岑雪枝忘了。 從相識、相知,再到相守,岑雪枝把衛箴說成了天上沒有地上無雙的人物,對自己更是體貼備至關愛有加,直把衛箴聽得耳朵都紅了,才說起別的。 到了晌午時,衛箴敲門,讓人送飯菜進來。 岑父岑母有心招待另外兩位客人,但衛箴早就做主,讓方清源把段應識帶走了,有事改天再說,不妨礙雪枝一家團聚。 “那衛箴也得坐,”岑母堅持道,“我來敬你一杯,謝謝你照顧爭兒這么久?!?/br> 衛箴連忙推辭,心想我把他照顧到床|上去了,這可怎么擔得起??! 岑雪枝卻輕戳他的手,讓他受著。 于是這頓午飯下來,衛箴同岳父岳母飲盡了兩大壇的陳年佳釀,饒是海量這次也有些頭暈,在岑雪枝的攙扶下回房間睡了。 岑家三口卻還神采奕奕,毫無醉意,繼續聊著家常,直到入夜。 “醒了?” 衛箴再睜開眼,見岑雪枝坐在身邊,仿佛回到了當初邊家掛滿紅紗帳的床上,一時有點分不清真假,伸手去牽岑雪枝的手。 “喝多了不舒服?”岑雪枝與他十指交扣,關切地問,“飯桌上怎么不說?我以為你還好?!?/br> “本來也好,沒醉,”衛箴坐起來,將他抱進懷里,安置在自己腿上坐著,親著他臉頰說,“就是難得放松,又有好酒,自己想多喝點了,休息休息?!?/br> 岑雪枝依偎在他身上,歪頭親了親衛箴長出胡茬的下巴,沉默了一會。 “怎么了?”衛箴問,“不開心?” “開心,”岑雪枝輕聲說,“但是也有難過的事?!?/br> 衛箴已想到了,問:“是想你外祖母了嗎?” “嗯?!贬┲Φ穆曇魩е稽c鼻音,有些難受地說,“和珠兒十一年的過去,都沒有了?!?/br> 他在人間的十一年,全都已被更改。 “可是人間也變了,情劫也沒有了,”衛箴用手順著他的長發,溫柔道,“她如果知道,絕不會怪你的?!?/br> 一個沒有情劫的人間,是岑雪枝之前一直遺漏掉的細節。 因有邊池柳這個中過情毒的人,帶著邊、連兩家來到人間,一定提前有了防范,又有連吞在畫卷現世中往來,說不定也為凡人聽過診,所以情毒并未給人間造成太大的影響。 只是岑雪枝與連珠曾經的過去,不再有了。 他變成了一個九歲就誤入《山河社稷圖》的畫中人,陳年往事僅留在了一卷破損的記憶中,待冬去春來,雪泥一消,從今往后,再無蹤跡可尋。 原來在邊家院外,他與連珠的那一次擦肩而過,方才是永別。 “后悔嗎?” 岑雪枝似乎又一次站在那院外,聽見連珠的聲音問他。 “區區欲右行,不救風輪左,”岑雪枝哽咽道,“既然沒有的選,又何談悔與不悔?” 連珠與他背對著,站在院內,笑道:“盡人事以聽天命,你已經做得很好了,爭兒?!?/br> 岑雪枝顫聲答:“不……” “事不凝滯,理貴變通?!边B珠最后道,“爭兒,保重?!?/br> 衛箴就站在他的身邊,緊握著他的手,讓他覺得很溫暖。 他在衛箴的懷中睡著了,夢中還流著眼淚。 衛箴為他擦去眼角的一滴淚水,看他乖乖躺在自己懷里,憐愛得不知該怎么辦,又怕吵醒他,只低頭在他唇上輕輕吻了吻。 第二天一早,段應識和方清源登門時,岑雪枝的雙眼都還略顯紅腫,不好意思地笑笑。 岑母還不舍地握著岑雪枝的手,道:“今日要去山上,讓你爹爹送你?!?/br> 岑父常上山與南門雪對弈,對不周山的路很是熟悉。 可靈通君也來了,暗示他們:“我帶著上山就行了,今天人多太熱鬧,南門先生喜歡清靜?!?/br> 岑雪枝原本怕雙親會不放心,守著他徒增危險,就如自己守著衛箴一般,但岑父岑母卻同連吞一樣,竟也對夜歸人無甚忌諱,輕易就點頭隨他去了。 “早去早回,”岑母笑道,“回來給衛箴做京城里最好吃的,都是爭兒小時候喜歡的?!?/br> 岑雪枝踟躕不前,同他們在門口又說了好一會,生怕這次上山會出什么意外,依依不舍。 一向急性子的段應識非但沒有催,還靠在墻上認真聽著他們講話。 衛箴奇怪地瞥了他一眼,他便含情脈脈道:“我每次出遠門前,同我舅舅也是這樣的,渭陽之情情深意切,比方家家風有人情味兒多——咳咳咳咳……” 段應識還沒說完,就雙手捂著脖子,彎腰狂咳。 方清源連忙伸手探向他脖子上的雨霖鈴,把晃動的鈴鐺握住,他才扶著墻虛弱地站起來。 “不要亂講話!”方清源告誡他,“小心被我舅舅聽到?!?/br> 段應識嘟噥:“小心眼,難道昨晚他也聽我們床腳嗎……” 岑雪枝注意到這邊的動靜,才趕忙收拾好情緒,催著眾人走了。 “小岑大夫就放一萬個心吧,”靈通君在前,率眾人拐出巷子上了山路,轉著筆說,“你信不過我們陛下,難道還信不過玉郎君和蒼龍嗎?以他們幾位待你之心,若但凡有一絲一毫的危險,還會容許你回來?” 岑雪枝總覺得這話已聽了許多遍,漸漸的也平靜了許多。 最主要的是,衛箴一副很可靠的樣子,一直牽著他的手。 不周山上不能御劍,與方寸天有異曲同工之妙,不過留給人行路的空間還算廣闊,可以抬頭上山,仰望周圍一塵不染的白雪,全無人跡,雪地如白玉無瑕。 岑雪枝四五歲時,曾被父親抱著,第一次走上這條路。 約莫有一個時辰的腳程,看到半山腰的一座紅頂小亭,亭內坐著一個如畫般的白衣仙人,白發白眉,容顏卻十年如一日的年輕動人。 他帶著一身寒氣逼人的積雪,面上卻是溫和的笑容,腰間不掛劍,只有一桿溫潤玉簫,曾笑著說:“這孩子與珠兒長得真像啊?!?/br> 小岑爭凍紅了臉頰,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南門雪,眼神里滿是好奇與一點點羞澀,毫不畏懼他身后陰沉著臉的人間帝王。 岑父用掌心愛憐地捂了捂小岑爭的雙頰,客氣道:“先生不宜走動,還特意來半山腰相迎?” “孩子太小,我都說不用帶來的,”南門雪看著糯米團子般的小岑爭,喜歡得心都化了,責備岑父,“若是讓風吹到怎么辦?” “無妨無妨,”岑父笑著把小岑爭放在亭中的小桌上,道,“一家子都是大夫,還能讓他染上病不成?太嬌慣也不好,他自己在家也膩了,說了幾次想來見我那山上的棋友?!?/br> 小岑爭喜歡這漂亮仙人,可又怕生,心里幾番天人交戰,想到珠兒說,“他總是一個人、沒人陪他玩”,還是鼓起勇氣,向南門雪伸出雙手。 “這可少見,”岑父一愣,同南門雪笑道,“讓你抱呢,以前從不讓別人抱,矜貴得很,只有家里人能碰,想來是同你有眼緣?!?/br> 南門雪不知如何是好,猶豫不舍地推拒:“我、我身上涼……” 小岑爭已拽住了他的衣服,奶聲奶氣地說:“抱抱……” 南門雪受寵若驚,這才連忙把他抱起來。 小岑爭在他懷里與他安靜地對視,半晌依偎在他肩上,小拳頭撒嬌似的握住了他垂下的長發。 岑父見南門雪看得癡了,不禁問道:“很像你的那位故人嗎?” 南門雪回神,過了少許才答:“我并沒有見過他?!?/br> 小岑爭疑惑地看著他,仿佛在問:他是誰? 南門雪笑了笑,不顧身后那位人的臉色,同岑父和小岑爭說道:“說來可笑—— “我的一位故友,是因我指點步入紅塵,才最終放棄長生的,最后一次見面時,他還說要請我喝喜酒,將來孩子生下來,認我做師父……” 岑父接著他的話問:“那孩子就是后來被……” “岑先生,”一個生硬的聲音橫插進來,南門雪背后那影子般的黑衣人提醒他,“在孩子面前,何須追問過多?” 南門雪難得沒有反駁那人,只是將小岑爭又遞還給了岑父,道:“多謝先生來看我,快把孩子帶回去吧,別凍到?!?/br> 那天,山上也下著經年不停的大雪。 小岑爭此行沒留多久,心有不甘,后來又鬧著上了幾次山,要和阿雪玩,六歲學琴時,阿雪還指點了他不少功課。 十五歲回來為珠兒下葬時,是岑雪枝最近一次上不周山。 那時山上的雪,已經比他第一次上山時小了許多,南門雪的神色也比從前更顯疲憊,但那雪仍要比今天的大。 “今天是細雪?”岑雪枝問。 “幾年了,”靈通君回頭答他,“南門先生從小人間回來之后這幾年,一直都是細雪?!?/br> 岑雪枝的心略沉下去。 當年半山腰上的紅頂小亭,早已被雪埋沒了,靈通君帶眾人一直走到山頂,進了一座白墻紅瓦的小院內。 院外貼著一副紅底白字的對聯: 淅淅風吹面,紛紛雪積身。 朝朝不見日,歲歲不知春。 ( 盡人事以聽天命。鏡花緣。事不凝滯。脫脫。 最后,杳杳寒山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