躍龍門
時隔幾個月而已,岑雪枝又一次回到了人間,卻恍如隔世。 到達龍門關的第一天,他就興致勃勃地帶衛箴去看風景,卻發現原來的野山坡變成了一條人來人往的大街,到處都是吆喝買小吃的商販。 “……那就吃點東西吧?”衛箴安慰他。 “奇怪,”岑雪枝眉頭一皺,覺得不太對勁,“龍門鎮何時這么繁華了?” “你上次來的時候還小,已經過去這么多年,經濟也該發展起來了?!毙l箴倒不覺得有什么可奇怪的,“普通人的能力也很強,你看廣廈,不也是普通人建的?!?/br> 岑雪枝稱是,卻仍覺得不太對勁。 五人尋了一家餐館,坐下點菜,菜譜上都是岑雪枝沒見過的吃食。 倒是段應識,如同來了自己家一樣,開口就是一套嫻熟的報菜名,還紛紛給眾人推薦:“這青稈兒酸甜口的野菜,是龍門關特產,新鮮摘下來的最是好吃?!?/br> 衛箴問:“你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 段應識大言不慚:“我經常翹課來人間玩兒啊。聽南門先生說,人間是個好地方,只是他沒這個福分消受,我就替他逛了,有好吃好喝的也給他帶回去一份?!?/br> 岑雪枝停下了筷子,問:“阿雪怎么就無福消受了?” “他好像活不久了?!倍螒R無所謂地說,還在熱絡地給方清源布菜,“你嘗嘗這個?!?/br> 方清源趕緊輕輕拍了一下他的手背,提醒他:“別說這么不吉利的話?!?/br> “怎么了?”段應識挑眉,不滿道,“我又沒說錯,先生自己早就不想活了。不管是連吞,還是玉郎君,還有我小舅,全都把他推給了夜歸人,只想讓他活下去,你們這些人根本沒問過他自己的想法?!?/br> 靈通君小聲抱怨:“我們陛下一心為了先生好,怎么還成了他的不是了?” 岑雪枝卻聽進了段應識的話,把筷子徹底放下了。 確實,阿雪對自己多有照顧,自己卻對阿雪了解不多。 衛箴對這個著墨不多的人物產生了疑惑,回想一遍自己的系列小說,猜測這大概是同人里暗含的人物關系,問道:“他一心求死,是不是和你們段家有關系?” 段應識大吃一驚:“???你別亂扣罪名??!有證據嗎?” “我聽說過你們段家的舊事?!毙l箴反問,“你說不是,那是為什么,能說出來嗎?” 段應識防備道:“你先說你聽說了什么,沒得胡亂抹黑我們家,侮辱我小舅清白?!?/br> 本就只有方清源一直在默默吃飯,此時也趕緊放下筷子,責備段應識:“衛公子不是這個意思,你不要隨意曲解人家?!?/br> “我說的不是段三公子,是千年以前……”衛箴觀察著段應識的表情,慢慢說道,“熔出焚爐的那位?!?/br> 段應識的表情立刻變了,警惕地看著衛箴。 “你怎么知道的?” 衛箴時不時就會“知道”點什么,岑雪枝以前還會奇怪,現在明白為什么,也就習慣了,但他奇怪焚爐的由來,想不到那地裂竟是被人熔化出來的。 但細數天靈根的修士,如無名與衛箴破明鏡、孟無咎起秋千架,俱是驚天動地的異象,倒也解釋得通。 “你管我怎么知道的?”衛箴不客氣地說,“當年你們段家出了個火靈根的惡人,在明鏡邊被南門雪殺了的那個,叫什么名字、和南門雪是什么關系,你要是不心虛就說出來啊?!?/br> 段應識猶豫半天,才吞吞吐吐道:“是有這么個人,但那是我家同連家的恩怨,南門先生只是順便幫個忙而已,應該不熟吧……” 岑雪枝奇道:“這和我連家有什么關系?” 現如今連家就剩了連吞,岑雪枝便把自己當作連家人了,但段應識還不知道。 “你和連家又有什么關系?” “了了,”方清源勸道,“我們沒什么可瞞著岑大夫的,你也不要總探聽人家家事?!?/br> “好吧……”段應識只好說了,“我在摘星樓讀書時,南門先生還在我家做門客,教過我撫琴,蒼龍連吞則教過我幾天藥理,我便聽他們說過幾句—— “南門先生呢,與蒼龍的父親,曾經聯手殺死過一個火靈根的人,名叫段晟,據說同蒼龍一樣,也是個人妖……” 衛箴:“……什么亂七八糟的?!?/br> 岑雪枝善解人意道:“母親是人,父親是妖,是這樣的嗎?” 連珠曾與岑雪枝說過,師兄連吞的母親姓連,是個琴師大夫,父親則是從前這片大陸上唯一一條真龍。 段應識不高興道:“怎么會!段晟的母親才是妖,父親是人,是我段家的人!聽說是狎妓留下的私生子,貪圖妖類美貌,結果生下個冷血的人妖……” “等等,”岑雪枝打斷了他,也覺得這個“人妖”的說法有點怪了,“妖類也不一定就是冷血的?!?/br> 段應識卻搖頭道:“是真的冷血——那個段晟的母親,據說是個泉客?!?/br> “冷血動物啊……”衛箴拿起筷子,不說了。 “泉客?” 岑雪枝想到了自己在三山遇見的泉客,一個個都對重傷的衛箴表現得十分漠然,也不多說了。 段應識繼續道:“妖類本就無情,泉客最是夸張。這種妖天生地養,無老無幼,快的朝生夕死、慢的春生秋死,夏蟲不可語冰,又何談同他們有感情呢? “那個泉客生的段晟也是一樣,據說早被我們段家逐出家譜了,南門先生能和他有什么關系?對他僅有的想法,應當也不過是……” 段應識說著,神色有些不自然。 “不過是后悔沒能早點出手,早把他殺了罷了?!?/br> 岑雪枝本不喜歡多問別人的事,但見他神情不對,恐怕他有所隱瞞,還是追問:“這些都是阿雪親口同你說的嗎?你確定是真?” 段應識用筷子劃拉著自己盤中的菜,有點蔫蔫的。 “是這么回事啦……這件事說來話長。 “當年我小舅為孟無咎測過靈根,發現她是天靈根,總擔心有不祥之兆,怕沒人能鎮得住她,就托玉郎君給起了一卦。 “沒想到玉郎君算到,她身上有不祥之兆,只有南門先生能破此局,就去不周山請了先生出山,進第一關來。 “后來孟無咎死了,我又出世,仍然是天靈根,南門先生干脆就留在了小人間,看著我長大,還為我起了名和字,希望我不要再重蹈覆轍……” 段應識說到這,呷了一口酒。 岑雪枝安慰他道:“并非所有的天靈根都有不祥之兆?!?/br> 段應識搖頭答:“后來我才知道,他說的這個重蹈覆轍,指的不是孟無咎,而是段晟。 “段晟同我一樣,也是火靈根,當年一把火燒死了不少人,先生后悔自己出手太晚,沒能及時止損,所以后來才早早與無名聯手,不惜自己犧牲、無名重傷,還是……殺了我?!?/br> 五年前的這段過去,到底是被如何訂正的,岑雪枝與衛箴還一無所知。 段應識難得露出慚愧的表情,用食指撓了撓臉頰。 “你還不知道吧,五年前是我不聽勸阻,越過秋千架到人間去玩,結果染上情毒,差點傷及無辜人性命,和段晟犯下一樣的錯,先生迫不得已才出了手。 “此次你們再入蜃樓,連吞伺機而動,早早將我的情毒拔了,所以就沒有后面這些事了,先生也被送回了不周山—— “他活在這世上,一旦沒了念想,就不能離開夜歸人太久了……” 段應識說完,給自己又斟了一杯酒,搖了搖頭。 “會死的?!?/br> 岑雪枝沉默著,也喝了一杯酒,才問出了一個好奇了很久的問題:“夜歸人當年,為什么肯放他走?” “為什么肯?”段應識十分不解,仿佛他在問廢話,“夜歸人為人很好說話,為什么不肯?更何況—— “他還曾經是我小舅麾下生死門的人?!?/br> 岑雪枝:“????” 段三公子手下,算上段應識,竟然陸續出了四個天靈根修士! 而且……夜歸人很好說話??? 岑雪枝看了一眼靈通君,靈通君回了他一個媚眼。 “我們陛下確實是位明君呀?!?/br> 岑雪枝努力回想,最近一次見到夜歸人,是在剛出《社稷圖》時,他是變了很多,也沒有為難自己和衛箴…… 這也太詭異了?岑雪枝覺得自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現在阿雪還活著啊,這個暴君到底受了什么刺激? 段應識繼續說:“他結丹之前被生死門扣押了十幾年,一直沒能測出是什么靈根,煅體都是在生死門內煅的,功夫也是由無名一手教出來的,所以無名和他相繼叛逃之后,我小舅才起了解散生死門的心思?!?/br> 岑雪枝思忖片刻,點頭道:“如此說來,我大概就明白了?!?/br> 剛入《社稷圖》時,岑雪枝曾經與連吞約定,要連吞幫忙解開第二把梅梢月的秘密,也必然耽誤了原本的歷史。 而連吞又是幫無名叛逃生死門的人,他與無名相識的晚了,無名也就多留在生死門、教了夜歸人幾年。 近朱者赤,這些年,夜歸人也許從她那里學到了不少為人的道義。 衛箴最初得到枷鎖時,曾經被武神的殘魂要求,將夜歸人捉拿歸案,若是無名與夜歸人有著類似師徒的淵源,將他視為自己的責任,這一切也就說得通了。 “但縱使現在的夜歸人真有悔過之心,一切也無法挽回了?!贬┲ε露螒R誤會,還補充道,“你被情毒所累,就算沒有重寫過去,也不是你的錯?!?/br> 段應識卻說:“夜歸人又何嘗不是呢?我聽連吞說過,《社稷圖》在你們在入畫之前,不過是張沒用的廢紙罷了?!?/br> 也許……夜歸人對忽然改變的歷史也毫無準備。 可岑雪枝還是不敢相信夜歸人,只推說道:“不能定論的事,還是等到見了阿雪之后再說吧?!?/br> 一餐晚飯用完,華燈初上,眾人在店內留了三間上房,分房休息了。 岑雪枝與衛箴住同一間,關上門后就開始竊竊私語:“我覺得不太對,夜歸人按說已經遂心如意了,怎么會有求于我們?阿雪又回人間來這件事一定有問題?!?/br> 衛箴在屋里轉了一圈,點好燈,拉上簾,敷衍道:“有沒有問題也都是連吞掌過眼的,估計沒得選擇?!?/br> 岑雪枝在屋里走來走去,又說:“不行,連吞是龍,和夜歸人是同族,也許是輕信了他也不一定……” 衛箴一邊鋪床一邊看著他,無奈勸道:“龍是最難和同族相處的妖類了,你就算現在擔心,也沒有任何意義,吃飯的時候不是說了嗎,到不周山再說吧?!?/br> 岑雪枝停在原地,嘆了口氣,忽而抬起頭又問:“你鋪床做什么?” 修仙者到了他們現在的境界,已經不太需要休息了,吃飯也只是嘗個味道而已。 兩人從入第一關后,一路到現在,已經很久沒休息過了,除了…… 岑雪枝驀地臉紅了。 衛箴鋪好自己的被褥,放下了床帳,不由分說將他拽到了身邊。 “你說呢?” 他撐在岑雪枝身上,輕輕親了親岑雪枝的額頭,說完又親了親耳垂,一副忍不下去的模樣。 岑雪枝原本只顧著害羞,卻被衛箴急促的呼吸聲逗笑了。 他想問衛箴“急什么”,畢竟修仙之人理應清心寡欲,卻又不好意思說出口,因為自己也很想與衛箴親近,而且這念頭一閃而過,他就已經無力調笑對方了。 衛箴急切地吻住了他。 之前兩個人沒有做到最后,所以岑雪枝還游刃有余,這次卻只能羞澀著承受了,完全是一副被迫的樣子,卻又咬著唇不肯出聲說不,更是讓衛箴食指大動。 …… 隨波逐流時,岑雪枝精神恍惚,茫然間胡思亂想,不明白為什么明明沒有提前說過彼此的上下位,就這樣自然而然地確定了,又無處說理,畢竟人為刀俎,我為魚rou…… 魚?岑雪枝忽然想起了龍門關鯉魚躍龍門的故事,一時沒有忍住,放松了警惕,不小心溢出了一聲嘆息。 “嗯?”衛箴笑著問,“不脹得難受了嗎?” 岑雪枝別過頭去,才不回答他這些不知羞的問題,很快就完全沒了再亂想的余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