硯臺屏
小睡了一個時辰后,岑雪枝醒了。 室內光線昏暗,床角放著一疊干凈中衣,衛箴不在身邊。 床尾的屏風后,傳來“嘩啦啦”的水聲。 岑雪枝起身,啞著嗓子問:“衛箴?” “嗯?!毙l箴從屏風后走出來,應道,“溫水放在床頭了,你喝完也過來洗洗吧?!?/br> 結成金丹后,身上倒是沒什么臟東西,但是趕路久了,還是難免沾染灰塵。 岑雪枝潤了潤嗓子,披上一件中衣,繞到屏風后。 “用我幫你洗嗎?” 衛箴剛為浴桶換好水,全身上下只有一塊棉布,握在手里,用來擦他半長不短的頭發,一邊擦,一邊用露骨的眼神上下打量岑雪枝。 “看什么?!贬┲μ趾谒樕?,將他推開,邁進浴桶,將中衣搭在桶沿上,舒服地嘆了口氣,道,“不用,你走開?!?/br> 衛箴撩起他的長發,舀起一勺溫熱的水,沿著他的后腦勺慢慢傾倒,開玩笑說:“你這還沒吃到我呢,就這么無情無義,要是以后哪天徹底把我吃干抹凈了,是不是就要騎在我頭上作威作福了?” 岑雪枝歪頭靠在浴桶邊緣,感受衛箴修長的十指探入發間,全身顫抖了一下,不理他。 誰吃誰? 看衛箴剛才那副兇狠的樣子,現在還好意思說他被自己吃干抹凈? 真是衣冠禽獸,有辱斯文…… 衛箴卻毫無自覺,還揉了揉岑雪枝的頭,又把他后頸捏了捏,看著他發顫的可憐樣子,笑道:“沒關系,以后你想騎在我頭上,我也同意,還方便我給你……” 岑雪枝聽完最后幾個字,臉瞬間漲紅,抬手潑了衛箴一身的水。 “你、你……”岑雪枝推著他的肩膀,崩潰道,“以前怎么沒發現、你居然這樣……” 衛箴握住他的手腕,輕而易舉地制住了他,把按在浴桶里親了個夠本,才又起身,抻了個懶腰,去穿衣服。 他以前也不知道,戀愛后的自己會這樣貪,但是…… “我已經很克制了,”衛箴穿著衣服辯解道,“等以后你適應了、可以了,我們真刀真槍地來一次,你就知道什么才叫真正的……” “停!”岑雪枝猛得拍了一下水面,不滿道,“為什么你知道這么多?” “我聽人說過啊,而且,”衛箴忽然停頓了一下,才說,“我還看過一些,呃,小說,之類的吧?!?/br> “小說?”岑雪枝扒著桶邊,只露出兩個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著他,好奇又害羞地問,“是話本、或者那種、有、有圖畫……的書啊、瓷器啊之類的嗎?你居然還看那種東西?” 衛箴穿衣服的動作停住了。 “我,其實也很少看那種東西,但是有一次……” 衛箴說著,坐在浴桶前的一張椅子上,打著赤膊,雙腿分開,還沒系好腰帶,正對著岑雪枝,就看著岑雪枝的臉陷入了沉思。 岑雪枝不甘示弱地看回去,看著看著,又臉紅了,躲進浴桶。 衛箴狀若無事地笑了笑,生硬地改口問道:“我問你一個問題——你有沒有想過,如果這個世界是一本書,我們都只是書里的人物,所有戰爭、饑荒之類的歷史都只是某個人隨手寫出來的劇情,你會有什么感覺?” 會無法接受嗎? 會痛苦、會對自己存在的意義產生懷疑嗎? 他忽然正經起來,岑雪枝反而不習慣了。 他想了想才答:“人生浮且脆,鴥若晨風悲,我從來不去想這種問題。不管這四面八方、古往今來的真相是什么,我都只是天地逆旅中一個行人,走好自己的路就是了?!?/br> 衛箴暗中松了口氣,起身走到他身邊,雙手捧著他的臉頰,按捺不住地又親了親,才笑著說:“寶貝看的開,我就放心了?!?/br> 岑雪枝羞得立刻想躲開,向后仰去,卻用力過猛,“撲通”沉進水里。 “唔……” 他伸長手臂,握住浴桶邊緣,因為姿勢不太對,一時沒能把自己支起來。 衛箴干脆邁進浴桶,把他撈起來放在自己身上。 岑雪枝只好摟住衛箴的脖子,把臉藏在他胸前,結結巴巴地說:“你……不要叫我奇怪的、什么……” “寶貝兒?”衛箴問。 岑雪枝:“!不許說!” “為什么不許說?”衛箴笑,“你知道‘寶貝兒’是什么意思嗎?” 其實不太明白他為什么這樣稱呼自己,但是還是聽到就會……受不了。 岑雪枝于是同他就這個問題爭執了好一會,到激烈處不止動口,還動了手腳。 又是半個時辰過去。 終于推開窗戶透氣時,岑雪枝已經有些腳步虛浮了,站在窗邊抱怨:“為什么一樣的……你就什么事都沒有,體修還有這樣的便宜占嗎?” 衛箴從背后抱住他,親了親他的側臉,看著窗外。 從合歡樹的樹冠向下看,能看到前兩座城,頭頂梧桐樹的葉間撒下陽光,照得城中六幢白玉樓熠熠生輝,樓下不思凡里行人如蟻,穿梭如織。 “是你該鍛煉了,以后我幫你?!毙l箴握住他的雙手,抬頭看向不遠處的另一棟高樓,認真說道,“如果這是一本書,你是書里的角色,我以后就做另一個角色,永遠跟著你,幫你鍛煉身體,怎么樣?” 岑雪枝懷疑地抬頭看著他,敏感地問:“你是什么意思?說得和真的似的,這是不是,和你來自哪里……有什么關系?” 衛箴握著他的手,做了一個“合起書本”的動作,眼睛盯著前方最高的那棟樓,嘴唇擦著他的額頭,答:“我來自,這本書的外部?!?/br> 那棟樓,就是段三公子所在的摘星樓。 段三公子段殊——衛箴有一種強烈的預感——會是解開自己疑惑的關鍵。 岑雪枝看著他,眉頭微蹙。 …… “上仙不買對兒雨霖鈴嗎?” 從合昏客棧出來時,已經是下午了。 岑雪枝雙唇嫣紅,衛箴神清氣爽。 路邊擺攤賣金器的店家見他們身上沒有佩金鈴,仍在不懈叫賣:“三斗上品靈石一對兒,上品軒頂級的匠人鏤的雕花!” 岑雪枝停下了腳步。 衛箴替他問店家:“不是說天外天有規定,雨霖鈴都是五斗上品靈石一對兒嗎?” 店家笑了:“兩位是第一次來小人間吧,被碼頭的jian商宰了?云中太守定下的規矩,是因為雨霖鈴于仙門百姓都有大用途,所以售價不得高于五斗上品靈石,而非一定五斗—— “我家鈴鐺都是上等的金匠雕出來的,最精致一對兒也只賣三斗上品靈石,要買小的還有更便宜的,物美價廉、童叟無欺,兩位上仙一看便知?!?/br> 兩人無語,又往前走了一段距離。 快到摘星樓樓下時,岑雪枝再次停在一家店門前,取了一對兒小個的金鈴鐺,問店主:“這對多少錢?” “上仙好眼光!”店主給岑雪枝豎起大拇指,大力贊揚,“這是小店做得最好、賣的最貴的一對兒,要整整一斗上品靈石呢?!?/br> 岑雪枝:“……” 衛箴:“……” “這也太夸張了,”衛箴買東西從來不會貨比三家,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慚愧地撓了撓后腦勺,道,“無商不jian?!?/br> “和白屋一個樣子,”岑雪枝拿出買貴了的金鈴,配在腰間的不解緣上,搖頭嘆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br> “這位上仙,是從白屋來的?”店家見他買了金鈴,便收起了自己的貨品,擺出一副閑聊的架勢,同他打聽道,“看您如此容貌,我還以為是三山來的什么精怪?!?/br> 岑雪枝搖頭,正準備走,店家又道:“我祖上也是白屋人?!?/br> “同鄉?”岑雪枝眼前一亮,回頭問他,“我是不周山人士,你是哪里人?” “我爹娘生在臥龍灣,我生在三山,是年輕時做生意過來的?!钡昙倚?,“您是從白屋來的,一定會經過臥龍灣,不知道那里如今怎么樣了,漁民們都還好吧?” 岑雪枝愣了一下: 他游歷白屋各州,從未聽說過臥龍灣這個地方。 “你說的可是北方出??谔幍臄亍P龍灣?” “正是呀?!?/br> “哦,”岑雪枝輕輕點頭,眼神躲閃,模糊回答,“都還不錯?!?/br> 連地名都變了,鬼知道人怎么樣了? “哎呀,都不錯,都不錯……”店家“嘖”了兩聲,搖頭低聲道,“來了仙界,才曉得人間的好,雖然冷了點、窮了點,但至少不用擔驚受怕、隨時堤防中毒……” 店家猛然停住了話頭,不敢說了。 “中毒?”岑雪枝問,回頭看衛箴。 店家“哎呀呀”地說著,連連搖頭,不敢再說了。 “什么中毒?”衛箴貼近岑雪枝的耳邊,小聲道,“段三讓同塵去第一關找陳沾衣,也不知道是因為什么事,會不會和這個有關?” “這是仙家的事,我們普通人不敢妄言啊?!?/br> 店家朝著摘星樓的方向使了個眼色,雙手攏在嘴邊,又同岑雪枝偷偷道:“這位上仙啊,我們也算是同鄉,我才告訴您—— “不思凡水土不好,凡人很容易中毒入魔,聽說最近風滿樓的仙者也沒能躲過,您不如盡早回人間過幾天太平日子?!?/br> 水土不好?中毒入魔買? 岑雪枝萬分困惑,追問他:“是什么中毒呢?” 吃的、喝的、聞的,總得有一樣吧? 店家只是搖頭:“就是誰也不知道,所以才可怕??!” 這真是邪門了……衛箴心道,整本書一點毒藥相關的東西都沒寫過,劇情到底是怎么發展的? “俗話雖然糙,但是說的對?。航鸶C銀窩,不如自己狗窩?!钡昙铱嘈Φ?,“人間是個好地方,不然這里也不會叫做思凡海了?!?/br> 岑雪枝也看著摘星樓的方向,沉思片刻后才問:“這里不是叫做不思凡嗎?” 店家指了指地,示意樓下的水域,嘆道:“北邊是非深海,南邊是思凡海,被這不思凡橫在中間——上仙只需往南多走幾步,自然就會動思凡之心了?!?/br> 相思始覺海非深,說白了,明鏡以東這一整片海域上的凡人,都在思念明鏡以西的家鄉就是了。 店家最后說道:“若是我有那膽量與能力,早就回人間了?!?/br> 衛箴牽起岑雪枝的手,將他帶著,向摘星樓去了。 路上,岑雪枝與衛箴細數:“這些年仙界經歷了不少動蕩,從孟無咎在秋千架大殺四方、到樓臺血洗落月樓,再到段應識、方清源聯手殺無名、阿雪,哪一樁會與這次的中毒之事有關呢?” “孟無咎吧,”衛箴提醒道,“她是魏家人,木靈根?!?/br> 說到中毒,最可能的就是毒從口入,與草木有關,可孟無咎也死了不少年了,怎么會現在才開始有人中毒? “段三公子也許會告訴我們?!?/br> 岑雪枝輕撫懷中的玉壺冰。 摘星樓前,黑衣守衛收下岑、衛兩人的木牌,走劍道通報,沒一會就畢恭畢敬地回來請他們上樓。 “樓主正在煉器,請二位貴客在此稍候?!?/br> 風滿樓比中下層高十數層,摘星樓又比上層所有的樓都高出幾十層,每一層都開著窗,十分通透,頂層略帶寒意,守衛直將他們引到最高層的一間正廳。 廳內一位與同塵長相別無二致的美女佩著劍,自我介紹道:“在下同輝,奉公子之命請二位上坐?!?/br> 同輝轉身,帶著他們繞過廳內的屏風。 卻見屏風后并未設座,而是又擺了四面屏風,如圍爐一般圍成四面,中央放著一方足有浴池大小的硯臺。 岑雪枝見到第一張屏風的第一眼,就被那上面的字畫吸引住了。 這是一張文如諱的真跡。 畫中有一個女人的背影,頭戴雙翅烏紗,正是無名,畫上題寫了一首《俠客行》: 此客此心師海鯨,海鯨露背橫滄溟,海波分作兩處生。 文如諱的畫工著實了得,但岑雪枝看在眼中,總覺得哪里不太對勁。 正當他想牽著衛箴去看第二面屏風時,身后的門又開了,一個男人從屏風后走出。 “公子?!蓖x道,“岑大夫、衛公子來了?!?/br> ( 人生浮且脆,鮑照。 此客此心師海鯨魚,元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