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心花
“他說洗塵淵里的鯉魚……根本就不吃人?!?/br> 衛箴重復完屋內連吞的話,自己也很吃驚: 加設定也就算了,怎么還開始改設定了呢??? 岑雪枝用眼神問:真的嗎? “千真萬確?!毙l箴道,“他們兩個剛剛結緣盟誓了?!?/br> “那……那個跳崖的人會水嗎?”岑雪枝稍稍踮腳,在衛箴耳邊問。 “你不是說知道是假的,救了也沒用,你就不救了嗎?”衛箴涼涼地看他一眼,又在他耳邊反問。 “我救……就隨口問問?!贬┲υ谒呎f。 這兩個人幾句話說完,四只耳朵全都紅通通的,才不說了。 渡情一眼瞟過去,咳嗽了兩聲:“佛門重地啊,兩位小施主自重一點,不要交頭接耳、打情罵俏,何況底下剛死了一個人呢?!?/br> 岑雪枝:“……” 屋內,連吞收起不解緣。 連吞的誓言已經兌現,將洗塵淵的騙局盡數告訴了文如諱。 “可是……”文如諱也吃驚得很,“如果前來洗塵的每個人都活著,怎么卻至今無人戳穿?” “人間講究入土為安,所以前來洗塵喂魚的人本就不多,來了又走,他人見了也多半不會問起,只當是被遺音寺的和尚勸回去了,而且……”連吞笑道,“這里的鯉魚也確實有些特殊。 “莊生有言: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這里的鯉魚叫做蝴蝶鯉,就是一種會相濡以沫的動物,但如果將它們在出水后分開,再取出口中涎液,配合一些其他藥物給洗塵者服下,便能使其模糊一部分記憶,尤其是最痛苦的那一部分?!?/br> 文如諱若有所思:“所以連洗塵者自己都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也忘記了想要自決的理由,這個秘密就被保守了這么久……” 連吞笑吟吟地點頭:“如果文先生也有什么想忘卻忘不了的事,以后可以盡管來找我?!?/br> 文如諱望著廟內空空如也的神龕,怔怔地出神,搖頭:“算了,有些事還是記住比較好?!?/br> “那……”連吞將背上的包袱放在桌上,亮出了梅梢月,“該請文先生賜教了—— “不知道先生有沒有見過這張琴?” 門外衛箴全身繃緊,等著文如諱的答案——他知道在結緣的狀況下,文如諱絕不能說謊。 “沒有?!?/br> 文如諱仔細看過,肯定地說:“就算我不自夸記性較常人要好,就說這樣的一架仙琴,哪怕是不懂琴的人只要見過一面,也絕難忘記?!?/br> 連吞點了點頭,似乎毫不懷疑,又問:“那先生現在見過了,如果用崢嶸筆將它畫下來,不知道能否畫出一臺一模一樣的仙琴呢?” 文如諱變了臉色,手摸上腰間的筆。 “連大夫,我的一個問題你已經回答了,你的一個問題,我也已經答完了,今日就點到為止吧?!?/br> 連吞將琴收好,坦然道:“我并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見過這樣的第二張琴,單純想向先生求教而已?!?/br> 文如諱疑惑道:“你見過?這樣的琴,世上當真還能有第二張?” 連吞高深莫測地看了她一眼:“是我親眼所見?!?/br> 文如諱眉頭緊蹙,防備道:“就算真有,也不可能是畫出來的東西,連大夫還是早點忘記這種無稽之談吧?!?/br> “怎么就是無稽之談了?前有張僧繇畫龍點睛,就不能后有文如諱畫琴……” “連大夫!”文如諱臉色陰沉地打斷了他,“慎言?!?/br> 連吞笑笑,沒再說下去,為文如諱打開廟門。 兩人出門。 渡情在房檐上閑閑地問連吞:“談的怎么樣了?” 連吞左右看了看,直接問:“崖底的僧人呢?怎么沒把人救上來?” 渡情一口酒噴了出來:“你告訴……你答應她給她救人了?” 一時震驚,渡情差點當著岑雪枝和衛箴的面把話說漏,畢竟崖底魚不吃人這件事還是寺內的機密,不能輕易告訴外人的。 連吞不緊不慢地說:“文先生一番美意,給她救個人又怎么了?交情都記在玉京的賬上,你以后慢慢討要就是了?!?/br> 文如諱多看了連吞一眼,對他點點頭,算是道謝。 渡情只好在房檐上敲了兩聲聲杖。 不一會從山下上來一個小僧,卻沒有把那黑衣男子背上來,對渡情說道:“那人現在還昏睡著,我們缺一味藥,今日寺內沒有人拿到出山許可,要等篆音寺的長老過幾日從魏家看完病,才能把藥給買回來?!?/br> 衛箴在一旁同岑雪枝竊竊私語,已經把剛才連吞和文如諱所說的話都說完了。 岑雪枝揉揉耳朵,站出來問:“缺什么?我這里應該有?!?/br> 連吞沖那小僧點點頭,示意他可以說,小僧才道:“缺一味曼陀羅花,至少要一錢的量?!?/br> 岑雪枝尷尬了—— 他在連吞的蓬萊山私庫里拿走的奇珍異寶各式各樣,不常見的有,常見的更有,卻不知為何,偏偏沒有這個別稱“醉心花”的小小曼陀羅。 “我去買吧,快去快回?!贬┲?,“何處有賣?” 文如諱爭道:“我去吧?!?/br> “我去,”岑雪枝堅持,對文如諱笑道,“我第一次來到廣廈,趁機出去多走一走,見見世面?!?/br> 連吞也主動說:“我帶雪枝轉轉?!?/br> 衛箴十分不爽連吞對岑雪枝的殷勤,跟在他們身后,雙手抱胸。 三人又一起下山了。 “你還犯什么毛病,在魏家的地界到處亂走,”衛箴在路上又同岑雪枝吵了起來,“還逛街,你以為你是女初中生???” “什么初什么生……”岑雪枝也心里有氣,又聽不懂衛箴在說什么,小聲道,“你偷聽別人說話也就算了,還告訴我,我怎么好意思繼續在那傻站著面對文先生?” 衛箴嗤之以鼻:“還文先生,你真信文如諱的鬼話?” “她說她沒有見過梅梢月,你不是自己聽見的嗎?” 兩人聲音大了,連吞回頭問:“在吵文先生的事嗎?我剛才探過她的口風,她確實沒有見過梅梢月?!?/br> 衛箴低聲道:“你看,就算我不偷聽,連吞不還是要告訴我們?” 岑雪枝反而大聲道:“你看,文先生都沒見過,贗品一定和她無關?!?/br> “沒見過就不能畫了嗎?”連吞卻意味深長地反問他,“你猜張僧繇就真的見過龍嗎?” 這一問,真是震住了岑雪枝與衛箴。 人,能只憑幾句描述,就在紙上復制出事物的原貌嗎? 若是在邁入明鏡缺口、進入《山河社稷圖》之前,岑雪枝的答案一定是:否。 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 可是如今畫中的江山擺在眼前,岑雪枝親自從沙洲明鏡山,趕路到邊家夜市,到連家白石灣,再到廣廈,一路所聞所見,所知所感,儼然與真實世界別無二致,若再夸張一點,說這幅畫的作者其實并沒有真正見過這些,只聽人口述便能畫到這種程度,岑雪枝也不會太過疑慮了。 “另外還有一個可能?!毙l箴摩挲著下巴。 “衛公子請講?!边B吞很感興趣。 “這個文如諱也許確實沒有見過梅梢月,但是不代表以后的文如諱沒有見過?!?/br> 這話讓連吞聽不懂了,岑雪枝卻明白: 畫內是一百三十年前的景與人,畫本身卻不知是何時畫出來的。 所以畫圖時的作者可以見過,畫中的作者可以沒見過,而此時的連吞并不知道自己是一位“畫中人”,自然也猜不到這里—— 衛箴想說的是:現在他們所見到的這個文如諱,很可能是一副自畫像。 “反正現在的她不知情,”岑雪枝瞪了衛箴一眼,“無論如何,我相信現在的文先生?!?/br> 衛箴本來一腔怒火,被他瞪了這一眼之后,反而猝不及防地變成了邪火…… 另一邊,不明真相的連吞多想了片刻,勸道:“這件事肯定有蹊蹺,岑大夫信有信的道理,衛公子不信也有不信的道理,我們可以以后再慢慢分辨?!?/br> 衛箴沉下心來思考連吞的話——比起文如諱來說,他更信連吞: 畢竟連吞算是個給主角岑爭送過梅梢月這個重要掛的正經配角,而文如諱以后卻會成為一個魏影從手下的反派小嘍啰!而且…… 這人也太過配角了,要不是遇見了,衛箴恐怕自己都不記得自己起過“文如諱”這樣一個名字,再加上現在這世界無比真實,不知道改了多少衛箴當初的設定,畫皮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誰知道她這層美人皮下面到底是人是鬼??! 但是在結緣的情況下是不可能說謊的,衛箴想,那么如果文如諱不是《山河社稷圖》的作者,還有別人能畫出這樣的東西嗎? 答案是暫時沒有。 所以結論是,必然有人利用了現在的她。 衛箴湊到岑雪枝耳邊小聲說了兩個名字:“靈通君,魏影從?!?/br> 岑雪枝也想到了: 剛入明鏡時,衛箴就對自己說過,《山河社稷圖》的主人是一只妖怪,名叫靈通君;后來在邊府得知有兩個魏影從時,他們也猜測是有妖變成了魏影從的樣子。 這個妖,很可能就是衛箴所說的靈通君。 “可是它想要什么呢?”岑雪枝問。 衛箴剛要說什么就打住了:“白露樓……算了,晚上再和你說?!?/br> 這個“晚上”二字聽得岑雪枝臉上一熱:怎么如老夫老妻似的? 連吞一直全做沒聽見也沒看見,盡職盡責地帶路,等他們不再竊竊私語后,才為岑雪枝指著一處方向道:“前面這里是個很大的貧民窟,占了廣廈小半部分,被百姓稱作菜市場,平日里動不動就魔氣沖天,曼陀羅花的需求最多,當地的藥房定然還有供應?!?/br> 二人跟在連吞身后,隨意進了一家藥鋪。 衛箴進門前抬頭看了一眼,見門上掛著“常家藥房”的牌子,心里突然一涼,將岑雪枝攬在了懷中。 岑雪枝:“???” 連吞回頭看看,安撫道:“怎么了?我常和這家店的老板、老板娘打交道,都是極好的人,不用緊張?!?/br> 他話音剛落,門口一個身材高大、容貌凌厲女人便迎了出來,爽朗地招呼道:“連大夫,好久不見!” “魏三娘,”連吞同她點頭,“常六不在店里?” “進貨去了,近日缺‘醉心花’缺得緊,”魏三娘給他們倒了三杯茶水,“您要是也來拿醉心花就得等等了?!?/br> “焚爐這一戰確實要耗費不少藥材,”連吞問,“我們得等多久?” “還真是來等醉心花的?”魏三娘看了看院內的日晷,“也不慢,連大夫福星高照,正趕上進貨快回來,有個一時半刻的,總該到了,我家那口子你知道,終日風風火火的?!?/br> “好,我在這等常六,你去忙你的吧?!边B吞隨意坐在門前,悠然喝茶,還讓岑雪枝也坐,“來,雪枝,我們再下一盤棋?!?/br> 衛箴卻摟著岑雪枝往里走:“我們去里面看看?!?/br> 連吞察覺到衛箴對岑雪枝的過渡保護欲,笑著搖了搖頭。 這常家藥房不大,白日里沒什么客人,藥卻不少。 門口一進門就置著柜臺用來看門,臺子上放著藥臼與搗藥杵,里面的藥搗到一半,卻不見有人。 柜臺一旁一位須發皆白的老大夫坐診,另一邊則是給病人和家屬等候的座位,連吞正坐在那里,面前還有張桌子,桌上有盤棋。 藥房里被藥柜子分出二十來個小隔間,如倉庫一般,都是存藥的地方,沒有人看管,直通后院,能看見院中曬著一堆草藥。 “地方小,兩位仙侶隨意看看吧,也沒什么值錢藥材?!?/br> 魏三娘簡單招呼后,就專心去后院翻藥了。 岑雪枝一句“不是仙侶”還沒說出口,就被衛箴挾到一間小小的存藥間去了。 “噓——” 衛箴自己噓聲,卻把食指壓在岑雪枝的嘴唇上,弄得他整張臉都紅了。 岑雪枝還沒等問他怎么回事,就聽門口喝茶的連吞向院里的魏三娘喊道:“怎么就你一個,看店的伙計呢?忙得過來嗎?” 魏三娘也在院中同他喊回去,嗓門很大,底氣十足,語氣中充滿了自豪與幸福:“我們家阿煬聽課回來,已經能幫我們看店了,我就把伙計打發出去了。她剛才出去給我買飯,很快就回來。阿煬現在看病賣藥都是把好手,不僅學醫的天分高,還結了仙緣呢!” “嚯,”連吞配合著說,卻顯然沒怎么走心,可能連這個“阿煬”是誰都不記得了,“那可真了不起?!?/br> 魏三娘眉開眼笑道:“我們凡人家里能出一個有仙緣的已經是未成想了,竟然還能這么早就結丹,簡直是十倍子修來的福分,祖墳冒青煙了!篆音寺的大師們都勸她控制住修行,晚一點再結丹,屆時直接送進山里去做內家弟子呢!” 連吞忽然想起來了:“不對啊……你家常煬,今年才幾歲?” “才九歲!” 九歲?岑雪枝驚了,這是個神童??! “那是要早點送去學習,”連吞也很吃驚,“這樣天分的人就是在仙家里也很難見到?!?/br> 衛箴在岑雪枝耳邊小聲道:“這個常煬……” 岑雪枝與他離得太近,不由躲閃了一下,捂住熱得發燙的耳朵。 “別動!”衛箴握住他的手腕,繼續說:“常煬是……” 門外突然傳來一個岑雪枝聽著很是熟悉的童聲,用一種與聲音極為不服、傲慢又厭惡的語氣問道:“連吞?你在這里又做什么?” 連吞也愣了:“你又在這里做什么?秀兒?!?/br> ( 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王安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