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年少 第6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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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年紀的人不敢過分用冰取涼,不過循著風向開了幾扇窗,有個清涼意思罷了。 宮人捧了一碗溫溫的綠豆百合湯來,皇帝接過手,走到太后跟前,喚了聲“母后”。 太后睜開眼,一旁立著的柳葉兒便把給她擦汗的冷手巾取下來,交給小宮人拿出去,自己另展開一張月白素羅帕,掖在太后的襟前。 太后便笑道:“我不過在那魚缸前看睡蓮,起得猛了有些眩暈,她們這樣小題大做,非驚動你做什么?” 皇帝用瓷匙舀了湯,慢慢喂太后飲了半碗,一面說:“還記得母后從前苦夏,一進伏日連飯都吃不下,如今倒好了?!?/br> 彼時皇帝尚未登基,太后與先帝不睦,母子倆難得相見,許多殷殷關切之語,常由寶珠代傳。 如今彼此疏遠、彼此猜忌,反倒不如當日了。 皇帝將碗擱回托盤里,起身一揖道:“母后好生休息,朕就不多擾了?!?/br> 太后苦笑著問:“皇帝又要出宮嗎?” “是?!被实垡矡o意隱瞞:“母后,朕要接寶珠回來?!?/br> 他心里忍著一口氣——報信兒的人才進宣政殿,天和宮便知道了,誰在里頭傳遞消息? 太后聽他語意決絕,亦覺得不忿:“回來?她是嫁出宮的人,憑什么回來?” 皇帝沒有再答,毅然出了天和宮。 從宮城到北郊,腳程慢的話可以走上一日有余,皇帝沒耐心在那貨郎身上浪費工夫,自騎了快馬,便往城外趕去。 越往北樹木越稀,青黃交錯的崎嶇山路,馬蹄一掠過便是播土揚塵。毒日頭高高掛著,不常出遠門的人經不得這么烤,保準要分不清東南西北。 皇帝緊握著韁繩,兩條腿不時地一夾馬肚:馬是通曉人性的良馬,已經在殫精竭慮地馱著它的主人前行了,不能再用鞭子逼迫它。 他不禁想:寶珠是如何趕到那樣的地方去的?隨即意識到,是他在她月份尚淺時丟下她,讓她獨自坐船回京來。 那個孩子,眼下還在嗎? 她又要吃多大的苦呢? 沉默的一路疾馳,趟過蜿蜒曲折的小河,前方的地勢變得平坦起來,陵區到了。 皇帝一揚手,止住了隨行的羽衛精銳,翻身下馬來,仿佛怕驚擾了什么,放緩了步履,默然無聲地前行著。 單檐歇山頂的大紅陵門外,是歪斜朽陋的三五農舍,這便是守陵人家的棲身之地。 足下羊腸小徑僅容一人落腳,兩邊貧瘠的黃土地全都見縫插針地種著菜蔬、牽著瓜蔓,饒是如此,莊稼的長勢也并不可喜。 皇帝不再讓人跟著,自己踩上小道,邁向唯一由磚瓦砌成的那戶人家。 這是目之所及處最好的房舍了,坐北朝南,鏤空的窗格上糊著挺括的白紙,正向外撐開來,可以想見屋中的開闊明朗。 臨窗一張寬大的木桌上擱著繡籮,只有半方的大紅氈上插滿了長長短短的銀針,泛著耀目的光,是整個天地間最坦然的愉悅。 一個女子正擺弄著這些針,將它們穿上五顏六色的絲線,指尖飛舞著,在不足巴掌大的鞋兒上,繡出一只只蝴蝶。 她低著頭,時有時無地哼著一支無人聽過的小調。 有意模仿的吳儂軟語含糊而慵懶,像沉醉后的一場好眠,卻忽地察覺到什么,戛然而止。 她抬起頭,望見門前不知何時出現的人,而后下意識地,將手中的針線放回繡籮里。 幾乎前所未有的,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絲怯怯。在皇帝的記憶里,她從未懼怕過他。 但他不知道,她亦有許多怕他的時候。這種怕,源于“非我所有”。 可能成為傷害的銀針被妥善收起了來,皇帝不再給她猶豫的機會,旋即來到她面前,不由分說地將她緊緊擁住。 卻是誰都不敢開口,不知該如何挽回對方。 良久,寶珠不得不推開他,側身拿手帕掩住口鼻,強壓下作嘔的沖動。 然而到底勉強不了。她瞥了皇帝一眼,準備奪門而出,皇帝亦反應過來,慌忙找來一只唾盂:“別亂跑,我捧著呢,你吐就是?!?/br> 真端到跟前來,她又吐不出什么,不過白難受一陣,漸漸也就緩過來了。 其實他不在時,自己并不這般。不過晨起時干嘔一會便好了,歇一歇,漱漱口,仍和以前沒有兩樣。他一來,怎么就嬌氣起來了?不知情的人看著,還當她喬張做致呢! 寶珠坐在椅子上不說話,皇帝放下了唾盂,又急著洗了手,好倒水給她潤潤喉嚨。這地方不比在宮里,一應東西都有伺候的人想著,用時便遞到手邊來了,他頗覺手忙腳亂一回,才找著了寶珠用的杯子、倒了可以入口的水。 寶珠接了,道一聲“多謝”,再度無話可說。 能說什么呢?她與他是為何恩斷義絕的,他今日又是為何而來的,她哪會不懂? 他是皇帝。天家歷來講個開枝散葉、多子多福,而他多少因為她的緣故,耽擱到這年紀,居然依舊膝下荒涼。 她肚子里這個孩子… 皇帝見她緘默,只得自己先起話頭,想問的太多,紛紛雜雜地涌到嘴邊,片刻不過一句:“住在這里,夜里害怕嗎?” 寶珠稍覺詫異,如實地搖搖頭:“許是舊年來過一回,不覺得陌生,也就不怎么怕?!?/br> 皇帝似是被說服了,又道:“我還沒見過這里的主人家?!?/br> “這房子是陵戶長家的?!睂氈榈溃骸皫啄昵拔业谝淮蝸磉@兒,不想得了瘧疾,也是多虧他們夫婦照料,后來您還賞了他們銀兩——他們至今都沒動用這筆錢呢,擺在祖宗神位前供著的。今日一早陵戶長就出門了,好像是一家子有什么事兒請他裁奪?!?/br> 皇帝點點頭,也不知聽沒聽,只是定定地瞧著她,對于之前的不快,她像是毫無芥蒂了,可他不敢再掉以輕心。 他來回掂量,試探著又問:“是不是…傅家人哪里做得不妥?” 寶珠不禁一笑,傅橫舟那股風流多情的作派確實叫她難以消受,至于云梔,卻不像是醋勁發作了那樣簡單。 她忖了忖,覺得還是告訴皇帝知道更好:“其實,送粥米給玉珠那日,我隨車出來,原本只是想去惠民局扶一扶脈?!?/br> 若請御醫上門,倘或果真有孕,齊姑姑必會知曉,屆時只怕當即就要告訴皇帝,以求他早日回心轉意。 可寶珠不愿做這種會被歸結為邀寵的事。 皇帝聽得出來,也不插話,由她繼續說下去:“哪知從藥局出來,正巧有一家子要到城外別業里避暑,打發了二十來個下人先行一步,那管事的上藥局來討碗水喝,說想順道掙幾個錢兒,問可有愿意搭便車的?!?/br> 皇帝一聽就不對勁:這番說辭漏洞百出,究竟是誰指使這么些人,專沖著寶珠來的? 寶珠笑笑:“我雖不認得這位管事,但我想,瞞著主家假公濟私的人,品行怎么靠得住呢?這便車我可不敢搭?!?/br> 實際上,她不認得那管事,卻認得他別在腰帶上的對牌,那式樣她曾在一日里見過無數回。 話說到這份兒上,皇帝也就有數了,寶珠不愿再纏著他多提?;实鄢烈髌?,道:“這件事,我會派人去查個明白。你只管安心,好好地養著?!庇纸庀码S身的錦囊里,捧到她面前:“你要的保胎丸,我帶來了,惠民局的那個不好,宮里配制的更好些?!?/br> 寶珠沒接,猛然別過臉去:“宮里的再好,我也不回去?!?/br> 第93章 .九十三蒲葵扇 寶珠本想硬氣些,不防話剛出口,便抑制不住地抽泣起來了。 皇帝見狀,哪還顧得上循循善誘,忙撫著她的背,讓她靠在自己懷里:“是我不好,是我讓你受委屈了?!?/br> 他何曾有錯?無非是因為她有了身孕,肯讓著她罷了。 仗著肚子里的孩子作威作福,她兩世都看不上這樣的人,哪能料到,自己越是要強,越是躲不掉這么個名聲。 寶珠沒這么放聲哭過,從前縱有難受的時候,也不過默然垂淚而已。今時今日或許是因為不在宮里、不在侯府里,而是遠在這青苔黃葉的偏僻之地,可以暫且忘了規矩、忘了體面,她竟然攥著皇帝的衣裳,哭了個酣暢淋漓。 皇帝起先還想勸住她,后來也只是嘆氣,手指輕撫過她的額角,有點不知如何是好:“這樣的哭法,傷了眼睛可怎么辦?” “不會的?!睂氈榭迚蛄?漸漸地收了聲,一面取出帕子低頭擦淚,一面平復著心緒,道:“您不必擔心,我住這兒來,并不是為了賭氣。這里沒什么不好,吃的穿的都有,便是缺了哪一樣,我手里還有銀子,托人買了來就是。況且這兒比城里涼快得多,又清凈?!?/br> 她再說得頭頭是道,皇帝也不會依她的:“你圖清凈、圖涼快,哪里住不得?何苦跑到別人家的祖墳邊上來?” 寶珠不這么覺得:她名下的莊戶,都是太后賜下的嫁妝;皇帝能為她安排的別業,也未必能保證無人打擾。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怕是到佛寺道觀里去借住,一樣要由善世院或者玄教院管理呢,想插手的人,仍然可以插手。 只有這無人問津的前朝陵寢最好。只要皇帝回去后不主動提起她,她就能安安穩穩地長住下去——不論哄騙她的人是誰,都絕對沒有膽量刺探皇帝的行蹤。 皇帝在房中環視一周,想再找張椅子,坐下來好與她細談,可除了一張杌子,竟沒有個可坐的地方,只好作罷。 寶珠發覺了,欲站起來讓座,被皇帝按著肩膀攔住了:“孩子的前途,你也不必cao心。若是個女孩,便是朕最寵愛的公主,若是男孩,便是當仁不讓的儲君…” “陛下!”寶珠毫不猶豫地打斷他:“我只想把這孩子平平安安地養大?!?/br> 還是不肯依靠他啊?;实鄄挥傻每嘈Γ核热灰呀浿烙腥嘶⒁曧耥?,怎會還不加強戒備呢?旁敲側擊過許多回,對于她的種種顧慮,他也算了若指掌了,不過是他亦有他的脾性,尚沒有做成的事,不會輕易許諾罷了。 正在此時,外面傳來一陣說話聲,原來是陵戶長夫婦回來了,遇見莫名守在自己門口的一群羽衛。 陵戶長家的見狀,又急急忙忙往寶珠這邊來,一進門瞧見屋中多了個陌生男人,猜得這便是寶珠的夫婿,只是瞧他通身的氣派,又有那些官爺跟著,不曉得是個什么身份。 寶珠喚了聲“孫大娘”,起身笑問:“可是遇上什么難為的事兒了?耽擱了大半日?!?/br> 孫大娘這會兒提起還是一臉憤慨:“說來真是沒臉。夫人知道,咱們這樣人家,從洪熙爺在位時起,就從來不必服勞役、交賦稅,當年鼎盛的時候,一年年的恩俸、糧米更是用也用不完。如今雖然改朝換代了,但自己受過的恩德不能忘,離開這兒另謀生計倒罷,怎么能把那喪天良的土耗子往皇陵里引!虧他老娘病倒在床上,左鄰右舍的還常常幫襯著,竟被他當作不得已的說辭,今日事情鬧起來,老太太氣得不得了…” 洪熙乃是燕朝太'祖的年號,而土耗子便是指盜墓賊。寶珠暗忖,當著皇帝的面兒談這些,究竟有些不妥,正想拿話岔開,皇帝卻開了口,說:“如今朝廷一樣免除了前朝陵戶的徭役賦稅,不知大娘說的這人,多大年紀了?若是正當壯年,何愁沒有養家活口的法子?” “可不是!”孫大娘想不到這后生倒很平易近人,“才二十四五呢,左不過一個'好吃懶做'!恨不得躺在家里,銀米自己就長著腳跑來了才好。不像您,年輕有為——我忘了問,您在何處高就呢?”又想起一事,忙踅身招呼自家男人:“別只顧著和官爺們閑嘮了,快快張羅些酒菜來!” 寶珠暗暗好笑,又睇了皇帝一眼,且看他如何應對。 皇帝一派自若,答道:“在下是科舉入仕,在朝中謀了個謄寫編錄的閑職?!?/br> 科舉入仕者起初授予的品銜并不高,勝在清貴而已,他這樣的年紀,也像那么回事。 寶珠只道孫大娘打聽這些,皆是因為陵莊里鮮少有外人踏足,且又才出了內賊,理應謹慎些。不想孫大娘還有一重考量,存心要瞧瞧這后生人品如何,怎地讓家里的女眷躲到這荒山野嶺里,還隔了這幾日才找來。 想是各人有各人的難處吧?;实鄣哪诱勍逻€有什么可說的?輕而易舉便打消了孫大娘的成見,孫大娘又特意搬了一把圈椅進來供他坐,隨即才到廚房去,跟老伴兒一道忙活起來。 皇帝這才坐下來,向寶珠道:“他們莊戶人家,田地又貧瘠欠收成,哪里能讓他們破費來招待咱們?” 寶珠其實也知道,單他一個人還勉強能夠,外頭還有十來個羽衛呢。便有點底氣不足道:“好歹是陵戶長么。拿現有的米面,去鄰居家換些小菜瓜果之類的,還是使得?!睕r且她也做著針線,原本打算等貨郎再來,托他賣了,自己留下辛勞錢,趁手帶些物什也不麻煩。 這話可不便告訴皇帝知道。他不是囿于柴米油鹽的人,自有他的雄才大略要實現。 皇帝也不反駁她,想了想說:“我出去一下?!?/br> 做什么去?叫過兩個羽衛,一個拿上散錢去各家沽rou沽菜,一個去廚房給陵戶長兩口子打下手。 幸虧這些羽衛都是親信中的親信,對于皇帝的命令只有遵從,絕無半點遲疑,被點中的兩人不過一禮,便告退照辦去了。 寶珠坐在房里看著他,不知怎么,竟有種流淚的沖動。 廚房里的老兩口一邊生火煮飯,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廚房門外的侍衛將撿來的枯枝修勻稱,按粗細分別捆作幾捆,又磨好了斧頭,麻利地劈著柴,一并存放在遠離火星兒的地方。 因為皇帝特意囑咐過,侍衛們沒讓老人家張羅太多,不過做了些燒rou烙餅、攪瓜莼羹,羽衛們與夫婦倆一道用,又另起爐灶煮了一樣魚片粥,呈與皇帝及寶珠。 夏天的白晝長,用過了晚飯,金紅的落日還掛在西頭的屋檐上。遙遙地看見那一排排明黃的琉璃瓦,半掩在蒼翠的松柏間,濃墨重彩的色調遠比一個王朝的氣數恒久,暖金的余暉里,一切顯得莊嚴肅穆,依偎它們而存在的陵戶們也不再七零八散,而是像兩百多年前一樣井然有序。 依稀有幾聲犬吠傳來,古老的陵莊仍舊有未絕的人煙。寶珠坐在瓜架旁納涼,心中前所未有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