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九九姑娘,你不再是依附于公子的婢女阿止,你是你自己了?!毕妮覝\淺一笑。 姬玉這般把我抬到和他平等的位置,顯得很有誠意。 然而此刻我已經顧不上這個,天子猝然離世的消息帶來的震撼過于巨大。說到這件事情夏菀長長地嘆息一聲,她望向姬玉緊閉的房門然后又看向我,一貫溫柔少言的姑娘輕輕拍了拍我的手。 “我從小跟隨公子,深知天子陛下是他的一塊心病,但是你回來了我就放心了?!?/br> 夏菀說完這番話也不待我回應,便笑笑轉身帶我去看我的房間。姬玉這一處院落叫做棲意閣,我的房間被安排在了他的房間隔壁,已經收拾得整整齊齊。桌上放著一個漆木箱子,我上前打開后發現里面赫然躺著我逃跑路上當掉的所有東西。 “這些是公子一路上贖回來的,你看看有什么落下的沒有?”夏菀在旁邊以平靜的語氣說道。 我撥了撥這箱子里的首飾玉佩衣裳,當時我在酈更當了一半,剩下的東西都是在驛站碼頭這些人流混雜地區或當或賣,便是姬玉再怎么找也該有一兩件找不到才對。 可是它們全在這里,一件不差。 姬玉可真是個執拗的人啊…… 他就這樣把自己關在書房里一下午,連晚上夏菀去送晚飯姬玉都沒有開門,只是簡短地說了一句——回去,因為語句過于簡短而難以揣摩情緒。待夜幕降臨之時書房里燃起火燭,他挺拔的剪影印在窗上,似乎還在認真處理公務。 我站在臺階下仰頭看著窗上他的影子,那影子過于正常了,他平時處理事務時脊背哪里會挺得這么直?他該微微弓腰,以手撐著下巴眉眼低垂,流露出漫不經心的意味才對。只有當他受到刺激,瀕臨崩潰的時候才會有這樣如同刀削一般堅硬的脊背。 如同面對裴牧和顧零時那樣。 這么想著我不自覺地走上臺階站在門前,伸出手時卻突然清醒過來。我這是在做什么呢?我能做什么呢? 安慰他,勸阻他,開導他,我能做這些事嗎? 我算什么呢? 這些天他對我格外溫柔,我是不是得意忘形了? 這么想著我伸出的手就慢慢地放下來,正在此時姬玉緊閉了一天的房門突然開了,他房間燭火的光芒隨著房門推開落在我身上。他站于門后長發半束半披,眼眸里一片漆黑,低頭看著我。 我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么解釋,卻聽他低聲說:“想進來就進來吧?!?/br> 然后他轉身走進房間里,在書桌之后坐下來。我略一躊躇便走進房間轉身關上房門。 房間里燭火明亮,照得這間書房的每個角落都很清晰。大約因為不常住,這個書房布置得十分簡單,書架上的書也不太多,只是桌子和書架都用的是上好的小紫檀木外形優美,便是擺在那里也夠好看了。 書桌上攤開了幾十張白花花的紙片,姬玉一張張拿起它們放到火燭上燒了,眼里只余那一點跳躍火焰明亮著。他說道:“各方消息核對來看,他是真的死了,中風跌倒而死?!?/br> “如今宋國計劃攻打周已是勢在必行,姬央那個廢物能成什么大器,這個節骨眼上天子斷不可能放心把周交給他。也就是說,天子不是自殺?!?/br> 姬玉的聲音淡淡的,說不上悲傷也談不上開心,像是在陳述一件無關痛癢的事情一般說道:“所以他真是意外死去的?!?/br> “他沒有活著看到周覆滅,這么死去也是一瞬間的事情,沒什么痛苦?!?/br> 姬玉手一松,那些已經燒成灰燼脆弱不堪的白紙化成碎末飄在紫檀木的桌面上,漸漸積攢起一片灰白。 他突然開始笑,滿懷嘲諷滿腔不甘地笑起來,眼睛里空空如那些灰白的灰燼。 “憑什么,憑什么……他憑什么就這么死了!他還不夠痛苦,他還沒有付出應有的代價,他該徹夜難眠痛不欲生,他該親眼看著自己失去最重要的東西,他要痛哭流涕他要……” 姬玉的聲音被我打斷,我跪在他身側把他抱在懷里,他的額角抵著我的肩窩,我拍拍他的肩膀低聲說道:“難過就哭吧,姬玉,哭出來就好了?!?/br> “……呵,我報完仇了,我為什么……要……哭……”他扯扯嘴角好像是想笑,可是下一秒我的衣襟就濕了,一開始只是一滴暈開的水漬,然后越來越多變成一片水澤。他的身體開始顫抖,顫抖地伸出手來扯住我的衣袖,把頭埋在我的頸間,發出幼獸般的嗚咽聲。 “我好想喝酒……我想大醉一場……但是不行……我jiejie她就是因為……”姬玉抓緊了我的衣袖,說不出來話。 他已經不喝酒,不彈琴,不練劍了。 這場曠日持久的復仇終于結束于他最后一個仇人的猝然離世。 可是姬玉并不暢快,他甚至不能解脫。 這么多年來他靠著憤怒和仇恨轉移的那些痛苦悉數回到了自己身上,他難道不知道就算他的仇人都凄慘地死去了他愛的人們也不會回來嗎? 他難道不知道傷害已經在他身上留下深沉的烙印,永生永世也不能消退嗎? 他難道不知道其實這十一年來的復仇根本救不了他救不了任何人嗎? 姬玉這么聰明的人,他從一開始就知道。 可是就算他知道他也別無選擇,因為他是姬玉,這世上最驕傲最倔強的姬玉,他必定會做這無濟于事的復仇。 我緊緊地抱住他的肩膀,感覺到從他身上傳來一陣一陣的顫抖,這個人的氣息貼著我的胸膛,燙得我心疼。我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也哭了,我抱著這么一個十幾年來歷經磨難卻從沒有哭過的男人,哭得比他還要慘烈。 我的阿夭啊一直活在這個人身體里。 這個人是我的姬玉。 我的姬玉。 ※※※※※※※※※※※※※※※※※※※※ 天子下線了,隱藏小boss蓄力中…… 賭石 姬玉遞給我一塊熱熱的濕毛巾讓我敷眼睛,哭啞的聲音低低道:“你怎么比我哭得還久?” 我拿著毛巾敷在眼睛上,方才相擁而泣的時候不覺得有什么,現在冷靜下來了卻覺得非常尷尬,好像自從跟隨他之后我這萬年不落淚的人突然變得善感了,哭了這么多次。 “我只是……”我開口才發現我的聲音也啞了,正要輕輕嗓子卻有溫熱的東西貼上了我的唇。 我的手還拿著毛巾敷眼睛,眼前一片黑暗,我下意識地要放下毛巾卻被一只手制止了,來人的另一只手托住我的后腦輕輕地壓過來,那吻的力道就加重了。淺淺淡淡的柏木香氣和淺淺淡淡的淚水咸味一并彌漫開來,他的手很燙,擦到的臉頰也很燙。 黑暗里所有感官都鮮明得讓人近乎戰栗,他濕潤溫暖的舌尖和唇在我唇齒之間游弋,我伸手去推他他卻抓住我的手然后一根根手指扣進去與我十指依偎。失了支撐的毛巾歪倒滑落,略微刺目的光芒中我看見他琥珀色的眼睛淺淺地一笑。 原來有人笑起來,是可以驚心動魄的。 他把我抱住,在我耳邊低聲說:“謝謝你?!?/br> 我愣了愣然后試探著抱住他的后背,磕磕絆絆地回答道:“不……不用?!?/br> “我指的不僅僅是這一件事?!彼p輕地笑了一聲,卻沒有接著說下去。 沉默了一會兒我問道:“你今晚還會做噩夢嗎?” 他抱著我的胳膊收緊:“要是會的話,你要不要留下來陪我?” 見我沒有回答,他便松開胳膊看著我的眼睛,他的眼底有一點燃燒的火苗,但是他點點我腫脹的眼皮說道:“我相信你不會趁人之危輕薄我的?!?/br> 我怔了怔,反應過來忍不住笑了笑,他現在居然還能開玩笑? 這個夜晚我們又和在船上那些日子一樣,我睡在姬玉枕邊,他握住我的手靜靜地看了我很久,笑意淺淺地鋪在眼底里。 “以前我什么都不怕,最近卻好像開始會怕了?!彼吐暤貨]來由地說出這一句話。 “怕什么呢?”我順著他的話問下去。 他仍然笑著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慢慢地說:“雖然害怕,但是這種感覺并不壞?!?/br> 姬玉沒有再解釋什么,看了我很久卻只是微微笑著說了一聲晚安。這個晚上我睡得很輕害怕姬玉會被噩夢驚醒,但是姬玉一直都非常安靜,好像確實沒有被噩夢侵襲。 也不知怎么的,他好像很喜歡我睡在他身邊,每次他都睡得很沉。 姬玉的崩潰復原地出乎意料地快,他就這樣平靜下來如一潭八風不動的池水,只是話少了些。天子逝世的消息很快傳開,宋國宮廷里不斷有使者往來于宮中與姬玉府上,他大約是宋國攻打周這件事的推動者。 姬玉雖然報仇時下手狠厲,但并不遷怒。如今天子死了他對新任天子姬央和周便興趣缺缺,既然天子已經不會為了周的滅亡而痛苦,那么他也沒有必要費心費力。 從我偶爾聽見他和使者交談的只言片語來看宋國的計劃做得差不多了,姬玉有意淡出。 他的復仇結束了,那么以后他想做什么呢? 或許他還需要時間想想吧。 “你又走神了?!?/br> 我回過神來,看著出聲抱怨的聆裳。我們一起逛宋都的西市,這里熙熙攘攘有許多商販和各種新奇的玩意兒。 期期的孩子滿月了,宋王仍然不許任何人見她,便是姬玉也沒有什么辦法。他說他最近會送一批禮物給珍夫人——也就是期期,我可以去挑幾件可以暗中表明身份的禮物隨著他的禮物一起送去,期期明白了自然會好好收著。 于是今天聆裳就陪我一同出門買禮物,她帶了厚厚一疊銀票,我覺得買下一座宅子都足夠。 我也有侄子了,這真神奇啊。 “買什么呢?宮里什么稀罕東西沒有,再說你要怎么表明身份啊?!瘪錾押臀疫呎f邊走著,似乎比我還上心。她一貫是風風火火的性格,什么事情交到她手上她就想馬上完成,很容易全神貫注的熱心腸。 我搖搖頭,暫時也沒有想到什么。 正走著便看見前面一大群人圍在一起吵吵嚷嚷地說些什么,聆裳拉我過去便看見是一群南疆長相的商人,他們的面前放了大大小小的石頭,石頭切面透出深淺不一的綠色,最大的石頭足有成人懷抱那么大。 聆裳看了一會兒,對我附耳道:“是賭石哎?!?/br> 這些是未經過加工的翡翠原石,外面包著一層風化皮看起來就像普通石頭似的,但是一片很小的切面上隱隱透出綠色。誰也不知這原石里的翡翠品相含量究竟如何,全憑經驗運氣買,買對了價格翻數十倍以上一夜暴富,買錯了便是一文不值。 我只在書上看到過記載,沒想到還能在宋都看到真正的賭石。 正好有個人花大價錢買了一塊中等大小切面透綠水光極好的原石,大家都圍在這里等著看石頭切出來的結果,那一刀下去大切面里只有一點點綠色。買主立刻白了臉站都站不穩了,周圍人紛紛安慰唏噓。 聆裳感嘆道:“這還真是一刀窮一刀富,對我們這種不懂行的人就全賭運氣了,走吧走吧?!?/br> 我看著地上那些毫不起眼甚至可以稱之為丑陋的石頭,有些出神。 聆裳看我站在原地不動,猶豫地說:“阿……九九你不會也要賭吧?雖然我們帶的錢夠……但是這血本無歸的可能性也太大了?!?/br> 賭嗎? 說起來我是常常賭的,幫期期復仇的時候幫姬玉做事的時候,大部分時候都是在賭局勢賭對方的反應,即便是輸了我也有許多退路可選。那是因為那是他們的賭局,他們下不了賭桌但是我可以。 對于我自己的賭局,我總是握著少得可憐的籌碼從來不敢下注,便是現在已經沒有籌碼了,也還是不敢。 “九九?九九?”聆裳推推我的胳膊。 我轉眼看向她,微微一笑:“我們來賭一次吧?!?/br> 聆裳露出驚訝的表情,她看看那些石頭看看我,問我懂不懂玉石。我稍懂一些,若是它切出來我還能看出來好壞,但是這樣包在外皮里我是完全看不出的。當我如實告知聆裳這一點時,她揉了揉額頭似乎非常頭疼,但還是從懷里掏出銀票道:“罷了罷了,公子說你想買什么就買什么,咱們還是輸得起的?!?/br> 我蹲下來每一塊原石都好好地看了一遍,人們看到又有人想賭石了便又聚過來湊熱鬧。我著實是什么也看不出來,便挑了其中最丑的一塊,直徑一尺有余的石頭,便是這塊石頭也要價不菲。 我選定了之后聆裳也干脆地付錢,她一邊把錢遞給商人一邊念叨,要是萊櫻在這里肯定要心疼死,她可是一枚銅錢都要算清楚的人。 商人收了錢麻利地搬過石頭切下去,石頭搖搖晃晃地分成兩半,周圍圍觀的人群中傳來吸氣聲,那翠綠的成色和水光便是不懂行的人也會叫好,更別說含量還很大。連商人都愣了愣,向我比劃著說著不標準的宋語,似乎是在說這塊石頭價值連城。 聆裳也驚得捂住了嘴巴,她湊近我說:“你……你這是有什么訣竅嗎?” “只是……運氣好?!蔽乙埠艹泽@。 這翡翠好得出乎我的意料。 沒想到有一天我也會說出“我運氣好”這句話,沒想到我心血來潮第一次為自己賭卻賭贏了。 我和聆裳抱著這塊上好的玉料去了最近的玉器行請師傅雕刻。那玉雕師傅見了石頭都嘖嘖稱奇,連連感嘆已經十幾年沒見過成色這么好的翡翠了。我略一思忖便請師傅雕刻成一塊圓形玉佩,玉佩外圈是纏繞的桃花,玉佩中心雕刻麒麟紋,周圍的云紋刻成“九九”的形狀。 從前因為我只會唱《桃夭》,期期與我約定等她出嫁的時候要我唱《桃夭》為她送嫁,不過最終我會的這首曲子還是沒有派上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