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我拿起裝糕點的盒子退到門邊,姬玉的紫色衣袂拂過干燥的雜草拾級而下立在秦沐面前。姬玉笑盈盈地看著秦沐行禮,行的是已經滅亡的燕國的禮。 “好久不見了,天下第一神醫,裴牧先生?!?/br> 裴牧流露出驚恐的神情,他向后退了幾步跌倒在地,靠著墻壁望著姬玉,問道:“你……你是誰?” 姬玉拂一拂衣袖,笑著看著裴牧:“我是誰不重要,我是來替一位朋友看望你的?!?/br> “誰?!” “姬玉公子,您不會忘了吧?!?/br> 裴牧聽到這個名字愣了愣,警惕地看著姬玉一言不發。 我朝牢獄門口看去,那些獄卒早已喝得爛醉不省人事。迷煙的效果下,秦禹正靠著墻壁熟睡,整個牢房里就只有我姬玉和秦沐還醒著。我把中了迷煙的秦禹喚醒,他迷茫地看著我,我說道:“秦沐在等你呢?!?/br> 哦,不對,是裴牧。 秦禹懵懵懂懂地被我帶進了裴牧的牢房,他看到裴牧的一瞬間清醒過來,拉著我的衣裙,不安地顫抖著。秦沐整個人露出欣喜繼而憤怒的神情,他對姬玉說道:“你……你想對秦禹做什么?” 姬玉也只是彎下腰與秦禹對視,溫言道:“你的原名是裴禹對不對?” 秦禹驚訝地點點頭,然后馬上慌張地看向裴牧,辯解道:“父親,不是我說的,我沒有說。你的名字你的身份我……” “是我自己查出來的,不關你的事。事實上我在暮云就是為了等你們來,裴禹,我和你父親是老相識了?!奔в裥Φ萌诵鬅o害。 裴牧想要阻止姬玉繼續說下去,剛剛站起來卻又無力地跌了下去,秦禹連忙跑過去扶住裴牧,卻和他一起跌坐在干草上。 姬玉也沒有阻攔,好整以暇地盤腿坐在裴牧和秦禹面前,平視著裴牧:“看來您真的記不清了,那我替您回憶一下。十年前在燕國,燕國世子,姬玉公子和白梧公子身中絕息之毒。此毒用二十種劇毒物煉制號稱無藥可解,您用了兩年時間硬是給他們解了毒,從此神醫之名名滿天下。您是姬玉公子的救命恩人,他一直想找機會好好感謝您,您卻隱姓埋名四處流浪,找到您可真是不容易?!?/br> 裴牧的瞳孔一陣緊縮,他低聲說:“你……你就是……” “裴先生怎么如此害怕呢?”姬玉笑著笑著,笑容里就有了幾分狠毒:“看來裴先生也很清楚,當年你對他做了什么?!?/br> 裴牧的震驚變成某種悲戚,他顫抖道:“你……你都知道了?你什么時候知道的?” “從一開始我就什么都知道?!奔в駨牡厣夏闷鹨桓刹?,在指間繞著。 “燕國的世子殿下多么金貴多么惜命,絕息之毒本身就極難煉制,他中毒又最深,自然得有萬全之法才能解毒??扇f全之法怎么來?正巧這里有兩個也中了絕息毒的人,只是中毒不深比較好解,但是解了不就白白失去了試驗的對象,多么可惜?!?/br> “于是你就行針激發這兩個人身上的毒性,生生把他們弄到和燕世子同樣嚴重的地步。然后在他們身上試驗你'以毒攻毒’的解藥,結果他們又中了別的毒,你再解再下毒再解再下毒,周而復始兩年。這兩年的時間里,你一直說是在給他們治病,從不提你的試驗?;侍觳回撚行娜?,你終于找到了解藥把他們治好了,還把你的試驗品變得百毒不侵?!?/br> 姬玉一直笑著,好像在說別人的故事,越說越有趣似的。而他每說一句裴牧的臉色就白一分,愈發灰敗下去。 秦禹抓著裴牧的胳膊,滿眼的不可置信。 裴牧別過眼睛去,他咬著牙強撐著鎮定辯解道:“我若是不能治好燕世子便會被處死,我也只是生存所迫!更何況燕世子他從頭到尾都知情,是他授意我做的,你不去找他……” 姬玉笑而不語。 秦沐突然意識到什么,他倒吸一口氣:“燕王室的瘟疫……是你……是你?!?/br> 秦禹還沉浸在姬玉的故事里,他的聲音帶著哭腔,拉著裴牧不斷問他當年是不是拿活人試毒。 “不然呢!你我想死嗎!你想你父親一輩子籍籍無名嗎!”裴牧突然爆發似的吼道,眼睛一片血紅。 秦禹怔怔地看著裴牧,裴牧吼完便后悔了,他攬過秦禹的肩膀抱著他流下淚來。 “對不起,秦禹,但是你要相信我……這么多年我一直很后悔,我隱姓埋名救死扶傷,我在懺悔我的罪過。這次瘟疫不是我投毒,我是被冤枉的……”裴牧顫聲道,極力在秦禹面前辯駁。 姬玉像是聽到了什么新奇的字眼。 “哈哈,懺悔?你在我身上犯的罪,憑什么要在別人那里懺悔?你救再多的人和我有什么關系?如果你真心懺悔就該來找我接受懲罰才是,你的所謂懺悔不過是找個借口來愿諒你自己?!?/br> “不是你投毒的……”秦禹低聲顫巍巍地說著,他終于意識到了什么抬眼看向我和姬玉,一雙濕潤的眼睛里滿是不愿相信:“是你們……是你們陷害我父親嗎?” “是嗎?”姬玉勾勾嘴角,他露出疑惑的神情看著秦禹:“我們做了什么呢?找到物證的人是你,報案的人也是你,作證的人更是你。你的父親變成了投毒的惡人,是你……” 他彎下腰來看著秦禹的眼睛,微笑著給他致命一擊:“是你親手把你父親送上絕路?!?/br> “你……你騙人!”秦禹瞪大了眼睛,整個身體都痛苦地顫抖著,顯然姬玉的邏輯已經沖垮了他。裴牧立刻護在秦禹身前,憤怒道:“姬玉!我欠你的我還,秦禹是無辜的,他還是個孩子啊……求你饒了秦禹吧……你要是對他做什么,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姬玉聞言笑得直不起腰來,他說道:“哈哈哈哈哈哈,你最好不要放過我,當年我被你折磨得失明,失聰,失語,甚至失去觸覺的時候,我是怎么求你的?我恨不得你能殺了我,我哭著求你殺我,你不也是無動于衷?秦禹和我們的事情沒關系,但這樣你最痛苦。我絕不會原諒你,你也別原諒我。我不需要你道歉,也不需要你懺悔?!?/br> “我只要你痛苦?!?/br> 姬玉笑著蹲下來看著裴牧和秦禹,他的手指在兩人之間來回點了點說:“不過我想了想,覺得可以放過一個人。一個時辰之內,你們誰能親手殺了對方,我就放過誰,如果一個時辰之后兩個人都還活著,那我就一起殺了。你們看著辦吧?!?/br> 他丟下一把刀在秦禹面前,語氣相當輕描淡寫。 “自殺可不算,必須要殺對方?!?/br> ※※※※※※※※※※※※※※※※※※※※ 完全黑化姬玉,之前不是什么好人但是好歹還裝好人,這里就連裝都不裝了。 他小時候才華橫溢又備受寵愛,有黑的資本但沒必要,但突然一夜之間失去所有…… 姬玉骨子里是非常決絕的人,愛憎及其分明,他的字典里不會有“原諒”這兩個字。 這個人屬于……黑得明明白白? 離別 秦禹怔怔地看著姬玉,然后又懷著僅有的希望看向我,喃喃地說:“葉夫人……” 我看著他,不為所動。 他幾乎絕望了:“我這么相信你,我什么都跟你說……你怎么可以欺騙……” “很抱歉,但是我可以?!?/br> 一陣靜默之后裴牧率先爬過來搶過了刀送到秦禹手里,他厲聲要求秦禹殺了自己。秦禹哭著搖頭不肯接刀,反而要裴牧殺了他。他們互相混亂地說著對不起,說著是自己害了對方,兩個人都滿臉淚水。 姬玉抱著胳膊看著他們,笑意盈盈仿佛是在看一出有趣的戲劇。 他從來喜歡站在幕后,最好那些被他絆了被他害了的人對他一無所知,我很少見他這樣主動地把自己暴露在自己設的局里。 他是真的很恨裴牧。 當姬玉悠悠地說出還剩一刻時,刀子正好在秦禹手里。裴牧哭著求秦禹殺他,甚至給秦禹下跪說如果秦禹死了他也即刻自盡。說著說著就往秦禹的刀上撲去,秦禹想要躲避的瞬間瞥到了姬玉輕松微笑的面龐,怔忡之下沒有躲開,刀刺入了裴牧的肋下血流如注。秦禹的臉上也染了血,滿手鮮紅。 “哇?!奔в窆恼频溃骸芭嵯壬?,你成功地讓你的兒子變成了親手弒父之人?!?/br> 他走近幾步,悠然把刀從裴牧的身體里抽出來,一時間鮮血四濺。裴牧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了,而秦禹則悲慟地抱著裴牧大哭起來。 “裴先生,你真的認為活著比死了好嗎?你的兒子將會永遠記得是他殺了你,會永遠恨我也恨自己,這一生如同活在無間地獄。恭喜你把你的兒子送進了無間地獄,真是位偉大的父親?!奔в裼朴普f道。 裴牧聞言眼睛猝然睜大了,然后滿含著絕望和痛苦地看向秦禹,他不停地搖頭但是秦禹只是抱住他哭泣。 裴牧最珍愛的是他的兒子,姬玉就要他親手毀了他。 姬玉微微瞇起眼睛,說道:“所有傷害我的人,我會讓他們承受比我大千百倍的痛苦,在極度痛苦中死去,想到這里我非但不恨他們,反倒有點可憐他們?!?/br> 然后他笑著像來時那樣跟裴牧行禮,一套標準的燕國禮,最高等級的規格。 “讓我們互相仇恨吧。再見了,裴先生?!?/br> 裴牧斷氣的時候,秦禹已經哭干了眼淚,像是被抽走靈魂的玩偶一樣呆呆地坐在地上。姬玉把他從地上拎起來走出裴牧的牢房,我把房門重新鎖好。 秦禹還因為迷藥而手腳麻痹,他無神的眼睛看著姬玉,說:“你不殺了我嗎?” “我說了,你殺了你父親,我就放了你?!?/br> 秦禹低低地咬牙切齒地說:“我恨你……總有一天我會殺了你!” 姬玉哈哈大笑起來,他把秦禹丟進門外早已準備好的馬車里,說道:“我隨時歡迎,只要你有能力我歡迎你來殺我。只不過你要想清楚了,我是報仇你也是報仇,如果我做錯了那你也就錯了,如果我是對的那么你又為何要殺我?” 他靠近秦禹幫他把臉上的淚擦干凈,笑著一字一頓道:“總之,在你決定復仇的那一刻就該明白,我們沒有什么不同,你有多討厭我,就該多討厭自己?!?/br> 秦禹的臉色一片蒼白,姬玉笑了笑,叫車夫打馬離去。 秦禹應該會被送到很遠的地方,很遠很遠,我們明天就要離開暮云,他將再難找到我們。 從此之后,他在這個世上再無親人,孑然一身。 當馬車消失在我們視線里的時候,姬玉那近乎于瘋狂的笑容終于慢慢消失。我們回到葉府時,姬玉好像被門檻絆住了,他搖晃了兩下扶住旁邊的門框,站在原地安靜了片刻。 我走到他身邊扶住他的另一只手,他轉過臉避開我的目光,輕聲說:“走吧?!?/br> 然后他松開了門框,像往常一樣不急不慢地往前走著,踏著月光下反映著一片清輝的石板路,一切看起來都和平時沒有什么不同。 除了他的手,冰涼至極。 第二天暮云再次下起小雪,牢里傳來消息說秦沐自盡。 這一局終于走到盡頭,我們要離開暮云了。 我們去向莫瀾辭行。莫瀾緊緊地抱住我,她似乎是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只能紅著眼睛叫我多保重。楊即在一邊沉默地看著我們,我們給他添了這么多的麻煩,若不是他真的是寬厚之人,此刻恐怕恨不能趕我們走了。 我們走的時候葉府里的人也都為我們送行,到了最后他們都稱我為夫人。不管葉府的人知道多少真相,我都一直扮演著夫人的角色。方媽眼里有淚,握住我的手,她的手上因為長年的勞作有了繭子。 這么多日子里,我和方媽幾乎形影不離。她的年紀幾乎可以做我的母親,一直對我照顧有加,年夜飯也是最捧我場吃得最多的一個。但是我也知道她是姬玉的人,參與了這個局。 從頭到尾,直到送行,我也沒有把她對我的好當真。 她啞著嗓子說道:“夫人?!?/br> “你可以叫我九九?!蔽逸p輕笑著說道。 方媽抬眼看我,顫顫地喊我:“……九九。你……你要過得開心點兒啊?!?/br> 我愣了愣,然后點點頭。 韓伯從頭到尾也沒有說什么,我上馬車之前想起來,對韓伯說:“聆裳給您做了新的棉襖,過段時間應該就寄過來了?!?/br> 他驚訝地看著我,目光閃爍然后應下。 最后一個分別的人是宋長均。 我們一同乘馬車到城外,宋長均與我們不同路,出了城便要下車向他要去的方向。 我在長亭里同他道別,姬玉很有眼色地站遠了,讓我們兩個說話。 在這里遇到他是我沒有想到過的事情,想來這輩子很可能都不會再遇見了。 宋長均長長地嘆息了一聲,說道:“我連累你了?!?/br> 是我利用了你。 我笑笑,搖搖頭:“長均哥哥,何必如此客氣?!?/br> 他笑起來,好像想起來什么往事。 “我還記得第一次見你你才三四歲,尤夫人讓你喊我長均哥哥,你一直往她身后躲。這么一晃都要二十年了?!?/br> 他說著說著,似乎有些猶豫,看著我欲言又止。我也看著他,只是笑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