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節
方笙被塞進石室的時候, 那個少年已經在了。 他穿著靛藍色的衣裳, 長到肩膀的黑發被在腦后隨意的束在一起,發繩上還系著類似于獸牙的裝飾, 任誰來看, 都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南疆人。 少年坐在地上,背部靠著墻,一只腿伸直,另一只腿曲起,明明是階下囚, 卻自有一派閑適和從容。 方笙能夠感覺到,身后男人看到少年后, 目光中隱秘的惡意。 “白滇少爺,”那名負責看守他們的獄卒用嘶啞的聲音說道, “這是我們給您找的伴, 這樣黃泉路上起碼不寂寞呀?!?/br> “哦?”名為白滇的少年用近乎審視的目光看向她, 一挑眉毛, “我對這樣的沒興趣,不如你們辛苦一點,換一個?” “少在這里挑三揀四!”男人臉一下子就黑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盤算?” “我都被你們關在這里了, 還能有什么算盤?”白滇嗤笑一聲,“少自己嚇自己了,蠢貨?!?/br> 那獄卒臉色頓時變得精彩起來,咬牙切齒道:“最好是這樣!” 說完, 他一腳把方笙踹進屋,然后用力的關上了大門,緊接著就是鎖扣合上的聲音。 方笙狼狽的從地上爬起來,就聽到一個漫不經心的聲音,“中原人?” 這人官話說的并不太好,帶著濃重的南疆口音,但也比其他人強了不少,至少聽在方笙耳朵里,能夠明白意思了。 她抿了抿嘴唇,點了一下頭。 然而白滇似乎對她產生了興趣,“我之前聽他們說,有個不要命的中原人成日在山林里瞎逛,說的不會就是你吧?” “我……我才沒有,”她緊張吞了吞口水,“我只是想要采些草藥而已……” “沒人告訴你,南疆的山不能隨便爬嗎?”白滇打斷了她,瞇了一下眼睛,“你這樣簡直就是送到嘴邊的肥rou,想讓他們不吃都難啊?!?/br> 方笙不說話了。 師父玉柄一直不肯放她下山獨自游歷,此行是她趁著師父南下訪友時偷跑出來的。 之前不是沒聽人說南疆山林瘴氣密布,山中還有無數毒蟲異獸,可她自覺慈航救世術已有點火候,這才大著膽子上山采藥,卻不知真正的危險從來都隱藏在看不見的地方。 “算了,”就聽少年說道,“是修士嗎?” 方笙把頭點的像小雞捉米,就聽他又問道:“能徒手打破那扇門嗎?” 他指的“門”是一扇由整塊巨石雕成的石門,重逾百斤,開與合都需要鎖鏈機關拉動,單憑人力很難擺布。 當然,這是對凡人而言。 方笙的師門玉泉山,囊括了昆侖十二金仙中的四門道統,其中廣成子、玉柄真人還有清虛道德真君三脈都有以點破面的技巧和招式,擊破石門不在話下。 奈何,方笙修的唯獨就是不善攻擊的慈航救世術。 倒不是玉柄真人不教她擊技,而是在這方面她就是少一根筋,無論怎么修煉都毫無進展,愁的他老人家一個勁的感嘆“可能這就是人生”。 看她的表情,少年就知道了答案,只能嘆了口氣,“得,我就知道不能指望別人?!?/br> 這話方笙就有點不服氣了,“你、你光說我,你一個男人就不能自己破開門嗎?” “這位姑娘,”白滇一聽就笑了,“看年紀,我應當尊稱你一聲jiejie……” 方笙打斷了他,“我叫方笙?!?/br> “好,方笙?!彼柫寺柤?,“你應當知道,南疆與中原不同,民眾既不鍛體,也不修神,獨以蠱術傍身,修煉有成者,便能被尊稱為蠱師?!?/br> “這么說或許有自夸的嫌疑,但,我是一名很厲害的蠱師?!?/br> “……有多厲害?”方笙小聲問道。 “厲害到,他們連讓我碰觸一下土地都不敢?!卑椎嶂噶酥改_下。 方笙這才發現,他們所在的石室竟然是挖空了一整塊山石才造就的,四壁與墻面毫無縫隙,而屋內的光線均是從頭頂的幾個小孔處透下,有淡淡的怪味在屋內彌漫。 她知道,這是驅蟲藥的味道。 單看這個布置,都可以用“如臨大敵”來形容了。 “我的蠱蟲被他們收走了,他們也不敢讓其他蠱師與我接觸,”白滇解釋道,“這也是他們放心的把你關進這里的原因之一,畢竟罕見的中原人也算是高檔的祭品了,可不能出意外?!?/br> 祭品。 這簡單的兩個字刺痛了方笙的心。 在來這的路上,雖然她聽不太懂南疆話,但也大概理解了自己的處境——他們要拿她去喂什么東西,而且迫不及待。 這讓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在中原,她也不少受過冷言冷語,可看在救過命的份上,不少人都會尊稱她一聲“方笙仙子”,就連對她不停撿人救治這事感到頭疼的師父,也沒有為此嚴詞厲色過。 但這里的人不同。 方笙清楚,這些穿著不同的衣服,說著不同的語言,還有著與中原截然不同風俗的家伙……是真的會殺了她。 “后悔了?”白滇饒有興致的看著她,“知道后悔的話,以后就別犯這種錯了?!?/br> 少年的語氣很平靜,平靜到毫無譏諷和嘲弄的意味,方笙不解的看向他,卻見后者靠在墻上,凝視著頭頂的透氣孔,淡淡說道:“能生在更寬和的地方,是一種福氣,不是罪過?!?/br> 方笙覺得,這名叫做“白滇”的少年,很是特別。 照他的話來說,自己已經大禍臨頭,卻從不為小命擔憂,仿佛近在眼前的威脅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方笙是在被捉的第三天被允許走出石室的。 那群奇怪的家伙好像并不放心她與白滇久待,在不敢讓后者出石室一步的情況下,只能盡量減少二人之間的接觸。 當然,離開石室并不意味著自由,她被投到了一個更大的囚室,在那里見到了其他的“祭品”。 比起白滇,他們顯然更加憂心忡忡。 在極端的恐懼中,人的種種劣根性就會顯露在光天白日之下,或許是知道自己沒幾天好活了,這群南疆人行事越發偏激起來。 方笙每一次被放回石室,都會傷痕累累。 而白滇每回都會笑瞇瞇的蹲到她面前,饒有興致的點評她一天的遭遇,并且提出自己的看法與計策,仿佛真的親眼所見一般。 他的方法很好用,每次方笙依言行事,就會少受很多苦。 而不知何時,白滇說官話時已沒了南疆口音。 漸漸的,她對這名年紀比自己要小的少年產生了一種奇怪的依賴感,把他當做了這段監牢生涯的主心骨,即便再糟再難,看到他好好的待在石室里,就會產生無與倫比的安心感。 哪怕她很清楚,白滇有很多秘密。 隨著時間的流逝,被抓進來的“祭品”越來越多,整個營地的氣氛也在悄然改變著??词貍冏兊们榫w高漲,以往動輒拿囚犯撒氣,現在卻生怕碰破他們的油皮,難以下咽的牢飯也變得可口起來,幾名消瘦的“祭品”甚至每日都吃上了rou。 然而,沒有人為此感到高興。 種種改變不過是昭示著他們離死亡又近了一步。 在某個下著蒙蒙細雨的清晨,石室大門被人粗暴的打開,他們用繩子捆住了所有“祭品”的手腳,將之串成了一線,驅趕進了一座堆滿白骨的山澗內。 在那里,方笙第一次見到了那些人所尊敬的“神”。 不,那只是餓瘋了的野獸而已。 人們哭嚎著、奔跑著,互相推擠,拼命想讓他人擋在自己身前。 雨水洗刷著天地,匯聚的血水卻讓饑餓的野獸更加瘋狂。 在血rou橫飛與慘叫哀嚎中,方笙的腿腳像灌了鉛一般扎在地上,直到臉上噴濺上了一股溫熱的液體。 “方笙,”白滇一腳將撲上來的猛獸踢飛,手臂上的傷口深可見骨,濃厚的血腥味撲鼻而來,“你再發呆下去,咱倆都會死的?!?/br> 第一次,他說話的時候冷下了臉。 猛獸咬傷了白滇的胳膊,也咬斷了束縛住二人的繩索。方笙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一把拉著少年奔跑了起來。 接下來的事情,在她腦海之中都變成了混亂又怪異的色塊,唯一能記清的,就是湊近的貘獸、冰涼的雨水和震耳欲聾的蟲鳴。 等到她重新恢復神智,卻發現自己躺在一處陌生的竹樓,而床畔邊,則坐著一名穿著南疆服飾的婦人。 那婦人看上去年紀已不輕了,眉宇之間有著無法忽視的鋒利與美艷,當她開口說話時,竟然是一口流利的官話。 她告訴方笙,始作俑者已經被蠱王擊殺,幸存者已得到了救治,唯一的問題是,貘獸攪亂了她的記憶。 “最差的結果,就是你把這段經歷全部忘到腦后?!弊苑Q為白滇師娘的婦人說道,“對你來說,應該是件好事?” 方笙抬手碰了碰綁在額頭的紗布,努力消化著女子的話。 忘掉……這段經歷? 那是不是也意味著,忘掉……白滇? 光是想一想,就令她恐懼的渾身打顫,后面婦人又說了什么,什么時候離開……就全都聽不到了。 她想去找白滇問個清楚,想要尋找解決問題的方法,然而在這座陌生的蠱寨里,她一個中原人寸步難行。 每一個人都很熱情,每一個人都很友善。 他們盡力滿足她提出的要求,也會盡力解答她所有的疑問,除了——白滇在哪兒? 漸漸的,方笙也就不再問了。 再一次見到少年,是在她打好包袱離開的那日。當那張帶著盈盈笑意的臉出現在眼前的時候,方笙甚至花了點功夫才記起他的名字。 見她如此,白滇的笑意緩緩滲進了眼底。 “方笙,”他用地道的官話說道,“我愿你前程似錦?!?/br> 就這一句,讓她突然淚流滿面。 淅瀝瀝的雨聲傳入耳朵,方笙從迷夢中蘇醒,頭頂是親手搭好的簾帳,周圍是熟悉的閨房。 她緩緩起身,望著窗外斜斜的雨絲。 即便到了貘獸法力漸漸消失的眼下,她也不知道白滇到底是怎么想自己的。 是曾患難與共的朋友?還是總拖后腿的路人? 不過時至今日,當她再去回顧那段無疾而終的愛戀,終于也能坦坦蕩蕩的說出久藏于心中的回復。 “我也愿你前程似錦?!?/br>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0328 21:52:03~20200330 17:11:5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寂寞紫、花沼 1個;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黑炭炭、裙長一米六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雨雨雨、獨鐘 20瓶;一葦渡江 15瓶;紅花、白瓷、聽風 10瓶;沒得追求的夏目 5瓶;啥也不是 1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