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節
況且,如今官家也…… “進來吧,”嬤嬤打開了宮門,“不過就能看一眼?!?/br> “麻煩嬤嬤了,”晉帝乖乖的跟在她身后。 霜花宮的擺設不算華貴,最多能贊賞一句“素雅”,不少小物件還維持著羅纓在時的樣子,比如她最喜歡把玩的幾個手把件,都擦得干干凈凈,放在隨手就能拿到的地方,還有正殿書案上的一只燒有喜鵲報春圖案的瓷瓶,無論是位置還是款式,都與他記憶中一模一樣。 除了里面再也沒有了精心挑選的鮮花。 羅纓還在的時候,瓷瓶里的花在一周內是斷不會重樣的。 他每日清晨下了早課,從演武場往書房走,就能瞧見胞妹帶著侍女,拿著一把秀氣的花剪,在御花園里挑來挑去。 可惜彼時御花園里雖有百花爭妍,卻大都是宮人口中“某某妃子最喜歡”、“皇后娘娘特意關照”過的,真能讓她下剪的并不多,可羅纓每次都能帶回恰到好處的花枝,將清冷的宮殿裝點的漂漂亮亮。 霜花宮里并不是沒有花草,院子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一株打他倆降生那年,先帝親手種下的紅梅。 別的皇子皇女都是什么牡丹、芍藥、萬年青,到他們這里就成了臘梅。 也不知道那死老頭子是希望他們凌霜傲骨呢?還是提前在說“兒啊,爹我要渣了,你們倆好好挺過這個寒冬哈”。 大約是為了配合臘梅的寓意,先帝對他們的態度真如宮名一般——霜花、霜花,那不就是又冷淡又花心嗎? 哪怕到了后來,晉帝已經明白了“受寵不一定愛,不受寵未必不愛”這條后宮中看得破說不破的道理,也忍不住在每年清明時把親爹罵的狗血淋頭的沖動。 “狗不一定是狗,但你是真的狗??!” 不過罵歸罵,說歸說,作為“狗兒子”的他繼位之后,也只能日漸變狗——后宮就是朝堂的照妖鏡,就算貴為一國之君,也不能太由著性子亂來。 霜花宮算不得太大,兩人很快便轉到了后院,見到了那株見證了風風雨雨的紅梅。 與兄妹二人不同,這株臘梅受到了悉心的照料,哪怕主人死的死、走的走,也活的茁壯無比,到了滿樹紅花開的寒冬,與滿地純白相映成趣。 這株紅梅一樹嬌艷,但羅纓向來是舍不得折的。 她寧肯頂著寒風多走無數步,帶一枝別宮的回來,也不肯對著這株寶貝動哪怕一下剪刀。 只有一次除外。 “我看屋外梅花有一枝立在梢頭,開的正好?!绷_纓望著窗外對他說道,“皇兄剪給我可好?” 彼時晉帝正到了爭位的關鍵,滿腦子都是爾虞我詐,聽到羅纓開口要折梅,嘴上答應的好好,轉頭又忘到了腦后——反正等到他登基以后,別說是一枝紅梅,就算是將整個皇宮都換成紅梅,又有何難? 或許從那個時候,羅纓就有了逃出皇宮的念頭。 事后,晉帝也在無數后悔,明明是舉手之勞的事情,當初為什么不能順帶著幫meimei折上一枝紅梅呢? 要是他察覺到了meimei的心思,稍稍加以安撫,以羅纓的性子,定然不會鬧出后來的軒然大波。 然而事到如今,說什么都晚了。 “官家和公主也是有過好日子的……”晉帝輕聲說道,“他倆一母同胞,又一起長大,相持相扶,可惜公主是個女子,只能被困于后宮,不然,與周武王、周公旦兄弟相比,也差不了什么?!?/br> “是啊,”嬤嬤也跟著感嘆,“老身每次看到太子與康樂郡王,就想起昔日官家與公主兄妹相宜的情景?!?/br> “哦?”晉帝尾音一勾,“太子與郡王并不是一母所出,感情竟然也這樣好嗎?” “你不是在御前當差嗎?”嬤嬤納悶道,“怎么連這也不知道?” “御前?”晉帝苦笑,“在御前人人都父慈子孝、兄弟情深,哪能看出個真心來?!?/br> “這倒是,”嬤嬤點了點頭,“你們這些在前面伺候的與我們這些在后面守著的,看到的定然是不一樣的?!?/br> “不過照我來說,只有演個兩年、三年的,哪有演上個二十多年的?!?/br> “你別看貴妃時不時會跟皇后娘娘別個苗頭,但咱們的太子殿下與康樂郡王是真的好?!?/br> “皇后還會跟貴妃別苗頭?”晉帝一聽就樂了,“我還以為她就把她們當個物件養呢?!?/br> 可不是嗎? 他看人打了這么多年的后宮葉子牌,除了消遣也是為了隨時掌控后宮動向,別看下面的妃嬪打的跟斗雞眼似得,皇后卻始終穩坐釣魚臺,偶有下場,也是為了逗一逗其他人,好給自己找找樂子。 要說爭風吃醋、爭搶皇寵?那是從來都沒有過的。 實際上,晉帝總覺得,自打太子地位穩固,皇后就當自己是個寡婦了,每天練練武、溜溜腿,閑了就瞅瞅嬪妃斗法,過的比他滋潤多了。 “瞧你這說法,”嬤嬤板起了臉,“誰也不是天生就該母儀天下,再怎么心寬大度的正室,也有九十九次想把夫君的妾室賣掉?;屎蟠_實堪為天下表率,但耍耍小性子又有什么稀奇?” 晉帝愣住了,過了好半天才說道:“朕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會聽到有人說,皇后堪為天下表率……” 他這一句話忘了改自稱,也忘了捏嗓子,嬤嬤頓時一怔,驚疑不定的看向他,“你、你……” 然而晉帝已經沒心思去理會她了。 楊開宣第一次見到自己未來的皇子妃,是在大軍班師回朝的那一日。 凌伯海成日抱怨的暴脾氣元帥有一獨女,自小當做男兒教養,比說行事雷厲風行,就連武藝也深得父親真傳,馬上功夫比男子都好,在上京城的紈绔堆里,是人人懼怕的煞神。 彼時他跟著父皇去給大軍接風洗塵,一眼就瞧見她把一名囂張跋扈的軍士挑下了馬,動作煞是干凈利落。 厲害啊。 他當時就陷入了感嘆。 這樣的恣意妄為,簡直就是他的人生理想! 因此,后來需要挑個朝中有勢的岳家時,第一個蹦入他腦海的,就是這位能把全上京的功勛子弟打的哭爹喊娘的元帥之女。 后來婚事初定,她孤身一人闖進皇子府邸,跑進了后院,四處看了又看,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雖然你渾身都散發著人渣的氣息,但長的還是很拿的出手的?!?/br> “好好發揮,我等著當皇后?!?/br> 然后她就自顧自的跑了出去,沒去管身后一臉懵逼的準未婚夫。 后來在二人新婚燕爾,感情正濃時,他也問過她,當初為什么那么爽快就應下了婚事,難不成就是為了他這張價值連城的臉? “傻孩子,”皇子妃慈愛的拍了拍他的臉頰,“咱們這種人,嫁娶還能由心?與其等什么天賜良緣,不如選個看得順眼的。這樣我每次想揍你,都下不去手啊?!?/br> 行吧,狠還是你狠。 回憶到此戛然而止,晉帝深吸一口氣,沒去管已經嚇到癱坐在地的嬤嬤,游魂似得離開了霜花宮。 大概是前宮實在是搜不到,此時的后宮已喧鬧了起來。 晉帝攏了攏衣衫,學著宮人低下頭,混進了搜尋的人群,順著人流往別處去了。 而此時,皇后正坐在銅鏡前,梳洗打扮。 “娘娘!”看她的手指不緊不慢的在妝匣里擺弄,貼身大宮女急的嘴角都長泡了,“外面的人都找瘋了,四妃她們就差親自去找了,您這時候裝扮,要是讓人傳了出去,少不得要治個大不敬之罪??!” “哦?”皇后拿起一根金釵在頭上比劃了一下,“他們找誰治我的罪?太子嗎?” “娘娘,您怎么說不聽呢!”大宮女快哭出來了,“就算他們治不了您的罪,官家病重失蹤,您卻一點都不心急,這是要被人嚼舌根的??!” “嚼舌根還是輕的吶,”皇后又拿起了一支步搖,“說不準前面那群老不死就會一齊上奏,狠狠的參我一本,說我德不配位,趕緊挪位子給他們的女兒?!?/br> “您既然都知道,為什么還這么干???”大宮女一臉崩潰。 “嬌杏,”皇宮慢悠悠的擰開了一盒口脂,“你以為我和官家當了幾年夫妻?” “哎?”嬌杏愣了,“奴婢聽聞,您在官家還在潛邸時就……” “我呀,比這宮里任何人都更了解咱們那位官家,”這么說著,皇后放下口脂,看著鏡中嬌艷的面容,“別看他在外面風光無限,實際上,骨子里還沒長大呢?!?/br> “從小嬌生慣養,怕累、怕疼還怕苦,膽子比兔子還小,一有個風吹草動就能一蹦三尺高,看誰都是要害他,就連吃個東西,還要嘟嘟囔囔的喊燙,非要你吹涼以后喂他?!?/br> “養他可比養兒子累多了?!被屎蠓藗€白眼。 嬌杏不敢說話。 “可是啊,他也比誰都心狠?!睆暮凶永锾舫鲆粋€玉鐲,皇后的眼神飄遠,“越是喜歡,就越是流著血也要往下砍,哪怕哭到喘不動氣,也絕對不能回頭?!?/br> “所謂斷舍離,大概就是如此吧?!?/br> 嬌杏想問“那您也是官家斷舍離中的一個嗎”,卻沒有那個膽子。 皇后繼續說道:“但是孩子就是孩子,就算平日里誰給甜頭就往誰那鉆,在外面被打疼了,痛的受不了時,第一時間也會躲進娘親懷里?!?/br> “這個時候啊,才能看出來,他心里面,到底向著誰?!?/br> 嬌杏隱隱聽懂了,又隱隱沒懂,就聽皇后吩咐道:“把我做的那身新衣裳拿出來,咱們今日穿個新鮮?!?/br> 她依言行事,剛幫皇后理好衣領,便聽到又小太監在外面報信,說是太子遣了人來。 “讓他進來吧,”皇后一挑眉毛,又道,“嬌杏,你先下去?!?/br> “是?!?/br> 嬌杏應下,躬身往外走,就見一面生的宮人緊擦著自己走過,進入了內殿。 “娘娘,”那宮人低著頭,“有宮女說,在霜花宮里見到了官家,太子派我來給您說一聲,若是有了進展,您知會一聲,他就在前朝等著,立馬就來?!?/br> “霜花宮嗎?”皇后沉吟一聲,“官家一直是個念舊的人,會去那里,倒也不稀奇?!?/br> 內侍彎著腰,沒有動,就聽皇后道:“我瞧著你面生的很,可是新來的?” “回娘娘,小的原本做些粗使活計,伺候不了貴人,”內侍小聲說道,“這幾日宮里人手短缺,才調去了殿下身邊?!?/br> “既然如此,”皇后點了點,對他招了招手,“你過來,陪我說說話?!?/br> 內侍身體一頓,然后抬步走了過去。 “你怎么看著這么瘦?”等他走近,皇后上下打量了幾眼,“可是不曾好好用飯?” “之前病了一場,”內侍啞聲說道,“這幾天才下了床?!?/br> “那是夠遭罪的?!被屎鬁厝岬目粗?,“我這幾日也有些煩心事。如今戰事剛歇,寰宇之內都要靠著大勝提氣,我便做主壓下了三公主的喪事,還望官家日后知曉了,不要怪我?!?/br> 內侍道:“您做的一向很好,官家是不會怪您的?!?/br> “還有老二的婚事,”皇后又道,“貴妃之前有心選個大家閨秀給他,但選了這家便虧了那家,怎么也拿不定主意,我每次一見到她來請安,就覺得頭疼?!?/br> “康樂郡王已經大了,既然他有自己的主意,便隨他去吧?!眱仁痰吐晞裎康?。 “是這個理?!被屎簏c頭,抬手撫在了內侍凹陷的臉頰上,“疼嗎?” “……疼,”過了良久,內侍才答道,“但看到娘娘……就不疼了?!?/br> 這么說著,一滴溫熱的液體濺到了皇后白皙的手背上。 “讓開!” 太子一把推開擋在前面的宮人,徑直闖進了長秋宮。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