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怨
他覺得自己被白衣男子觸碰的耳尖燙的厲害, 低下頭唔了一聲, 問道:“我真的是聞旸嗎?可是為什么圖翎和烏蘇都喊我云顧真?!?/br> 白衣男子沉吟道:“你相信我嗎?!?/br> 他驀然抬頭,凝視對方清冷的眉眼。 面對一個才相識一夜的人, 若要他就這么輕易信任對方未免有些太過牽強,可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看見眼前這人,總覺得莫名的心安。 于是他順從自己的心意道:“信的,我覺得你是好人?!蹦┝擞止硎股癫畹奶砩弦痪洌骸澳汩L得也很好看,你應當是個人美心善的美人?!?/br> 他說完,腦海中仿佛有什么殘缺的絮片一閃而過, 但很快, 又被另外一種極為含糊的東西磨滅,消失殆盡。 白衣男子垂下眼簾,不再看他。 指腹卻在他耳尖上輕輕揉搓,他被揉的耳朵發癢, 心尖發顫,通紅著臉小聲道:“你可不可以別揉我的耳朵了, 好癢……” 白衣男子頓了頓, 像是也發覺自己的舉動有些不對。默然的收回了揉搓他耳尖的手。 這時,院中忽然刮起了一陣狂風, 樹枝被吹得亂顫,沙沙作響。他抬袖掩住迎面撲來的風沙, 等到風停歇時, 才將袖袍放下, 他望向身旁的白衣男子,卻發覺對方的目光正落在前方的樹下,他沿著對方的視線看過去,便看見那樹下多了一道青衣人影。 那青衣人大半身形被遮擋在樹蔭下,惟有一張臉還算清楚,他往對方臉上定睛一瞧,心中陡然生出一股熟悉之感。那青衣人似乎察覺到他打量的視線,從樹蔭下走出幾步,一張昳麗的青澀臉龐便從樹下露了出來。 他看清這張臉后,眼眸微睜,驚異道:“你怎么和我長得這般像?” 青衣人張了張嘴,似要說話,白衣男子卻忽的擋在了他身前,遮住對方向他投來的目光。 只聽白衣男子寒聲道:“從他的魂魄里滾出去?!?/br> 青衣人沉默片刻,說道:“我只想了卻一樁夙愿?!?/br> 白衣男子聞言,面容又冷了幾分,“云家滅門的罪魁禍首阮煙已死,殘害圖翎為禍骨師國的烏蘇已死,你還有何不滿?!?/br> 青衣人神情迷茫,喃喃道:“都死了嗎……” 他聽著這二人的對話,腦中疑團更亂。圖翎和烏蘇分明好好的活著,為何對方偏要說圖翎和烏蘇都已經死了? 他思索片刻,心中怪異之感又涌現出來,他審視的打量著青衣人,卻聽對方道:“我不知,我不知我的夙愿是什么?!?/br> 他皺了皺眉,問道:“你也忘了東西?” “我……”青衣人欲言又止的望向他,終是道:“也許,真的忘了?!?/br> 白衣男子道:“你既已忘記,就不該將他拉入你的記憶中。他不是云顧真,亦不會成為云顧真?!卑滓履凶宇D了頓,“你如今不過只是一縷殘念,即便迫他成為你,你也復不得生,還會害了他?!?/br> 青衣人卻搖了搖頭,將目光落在他身上,“我只是想了卻生前的夙愿?!?/br> 青衣人望著他的眼神里像是摻滿著無可奈何的哀思,又仿佛藏著飄渺的茫然。他怔了一下,說道:“不然你告訴我,興許我能幫你了卻?” “云顧真,我回來了!”圖翎爽朗的嗓音自身后突然響起,他和青衣人同時回頭看去,便見圖翎正從長廊闌干上一躍而下,大步走來。 圖翎果真換了一身青色的衣袍,此刻走到他面前,見到地上被樹葉遮掩著的銀狼尸身,問道:“你這是做什么?莫不是想把它埋了?” 他還未說話,便見一旁的青衣人已經走至圖翎身前,垂頭看向那只狼,少頃,似嘆息般道:“傻子,我厭血的緊,還偏要送我一頭沾血的狼……” 圖翎卻恍若未覺,一雙眼定定的注視著他。 青衣人愣了片刻,緩緩抬眸瞧了他一眼,唇間含著似有若無的笑,“叔叔,想來我是真的忘了?!?/br> 下一刻,院中又起了一陣疾風,掩在狼尸身上的樹葉盡數卷向了天際,而青衣人也在同一時刻不見蹤影。 他愣住,下意識去看身后的白衣男子,卻發現白衣男子也不在了。圖翎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云顧真你怎么又走神!” 他回神,說道:“沒有?!?/br> 圖翎道:“我一個大活人站在你面前,你都跟看不見一樣,還說自己沒走神?!彼哪橆a被圖翎捏了一下,“還是你沒把圖翎哥哥放在心上?” 他瞇了瞇眸,伸手梏住圖翎的手腕,用力一握,圖翎面色微微一僵,忙松開他的臉,說道:“云顧真,你對哥哥太兇了?!?/br> 他收回手,道:“我不記得家中有過你這位異族哥哥?!?/br> 圖翎搖晃著那只被他掐過的手腕,在他面上掃視一圈,忽的話鋒一轉:“你是不是不喜歡狼?” 他皺眉,突然憶起那青衣人方才說過的話,脫口道:“我厭血?!?/br> 圖翎沉吟片刻,倏的將身上的外衣脫下搭在狼尸身上,朝他道:“是我思慮不周了?!?/br> 他道:“你事先并不知情?!?/br> 圖翎卻已經收起一貫的漫不經心,神情嚴肅道:“下次我不會再送你帶血的東西?!?/br> 他想了想,誠懇道:“其實你可以不送我東西?!?/br> 圖翎聞言,面色變得古怪起來,只見他彎腰將地上的狼尸扛在肩頭后,指了指屋頂上方,說道:“酉時,我在上面等你?!?/br> 他問道:“做什么?” 圖翎扛著狼走遠,頭也不回的道:“給你賠罪?!?/br> 他望著圖翎漸行漸遠的身影,心中驟然生出幾絲難言的情緒來。這樣的情緒于他來說像是蒙著一層朦朧的紗布,一邊讓他既覺陌生怪異,就好似這情緒不是他自己的一般,另一邊又感同身受,不得不承認這股情緒。實在是詭異的很。 他回頭看了一眼空落落的院落,終是未尋到那白衣男子的身影,他有些失落的回了房間,繼續補眠。 酉時他從睡夢中清醒,出房門路過庭院的時候,果不其然的見到圖翎在屋頂上坐著等他,見他來了還向他招手道:“快上來!” 他站在原地思忖片刻,還是決定上去。 縱身一躍,踩著一旁的樹樁上到了屋頂,他走到圖翎身邊剛坐下,對方便向他遞來一件東西。他看了一眼,發現是一壇酒。 圖翎往他手中遞了遞,正色道:“給你賠罪的?!?/br> 他遲疑半晌,也未接過這壇酒,“我不喝酒?!?/br> 圖翎笑著道:“這是我們骨師國釀造的葡萄酒,你家那邊可是喝不到的?!闭f罷便揭開了酒壇上的封蓋,一股濃郁的葡萄甜香彌漫進空氣之中,“嘗嘗?!眻D翎又將酒遞的離他更近幾分。 他低頭望進大開的壇子中,深紅的酒液在陽光的照射下散發著澄澈的光澤,顯得格外誘人。他終是抬手接過喝了一口。圖翎似乎十分期待他的反應,一雙眼睛亮亮的,迫不及待的問道:“味道怎么樣?” 他用手背拭了拭嘴角,如實答道:“甜的?!闭f完又仰頭喝了一口。 圖翎問他:“你喜歡甜的東西?” “喜歡?!彼嚨胤畔戮茐?,話出口后又搖頭道:“不喜歡?!?/br> 圖翎道:“那到底是喜歡還是不喜歡?” 他眉頭微蹙,面上顯出猶疑之色,半晌道:“應該,是不喜歡?!?/br> “好吧,我以為你會喜歡的?!眻D翎好像有些失望,眼中的光亮暗了許多。對方伸出手,欲接過他手中的酒,“那我去拿別的酒?!?/br> 他拿酒的手往后一躲,道:“就這個了?!彼趾攘藥卓?。香醇甜厚的酒液入喉,并不讓他覺得排斥,心中反倒是冒出一個念頭,想著這酒若是再甜上幾分味道應該更好。 圖翎手上動作一滯,突然笑了起來,隨后同樣拿起一壇葡萄酒喝起來。 夕陽西下,天邊的殘云似血,將上空映照的愈發緋紅。 他放下酒壇,望著天上的一抹殘云,忽然問道:“烏蘇去何處了?” 圖翎也放下酒壇,面色已有些微紅,回答道:“她去王宮了?!?/br> “去王宮做什么?” 圖翎道:“不知道,她成日沒事就喜歡去王宮里晃悠。也不知道那里面有什么讓她趨之若鶩的?!?/br> 他哦了聲,不再說話。 圖翎卻忽然把頭湊上來,盯著他半晌,問道:“你為何如此關心烏蘇?” 他身形往后退了幾寸,“只是隨口一問?!?/br> 圖翎又往前湊,扳起手指數道:“自你來骨師國,我們住在一處。你在我面前詢問烏蘇的次數不下——”圖翎驀地收回了手,擰眉道:“兩只手都數不過來?!?/br> 他微微側頭,躲開圖翎說話時向他撲面而來的吐息。圖翎見狀卻又轉頭追了上來,眼神炙熱的注視他,“我對你不好嗎?!?/br> 他被圖翎的眼神看的心神發怔,斟酌幾許,答道:“還行?!?/br> 圖翎瞇眼道:“那你為何喜歡烏蘇?” 他腦子里的念頭還沒轉過彎來,嘴便先快一步,“沒有喜歡她,我只當她是我的救命恩人。若不是她當日救了我,我便死在沙漠里了,我承了她這份情自然是要還的,所以平日里少不得要多留意她一些?!?/br> 圖翎聞言,表情陡然變得有些奇怪。他沉默一會兒,說道:“有時候,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br> 這話茬換的有些快,他聽得云里霧里,“你想說什么?” 圖翎咳了一聲,“你是如何認定是烏蘇救的你?” 他想了想,說道:“我在沙漠里被人救起來的時候,在昏迷前,無意中瞥見救我的人穿著一條女子的羅裙?!?/br> 圖翎道:“不過是一條羅裙,你怎么就能肯定是烏蘇救的你?” 他未接話,而是在腦海中回憶著當時的情景。 他記得那日他被人從沙漠中救下后,再醒來時便是身處一個營帳之中。后來問過營帳中的人,才知道這營帳中人是去往骨師國的商隊,而整個商隊里除了烏蘇皆是男子,他憑著昏迷前瞥到的景象,所以認定烏蘇便是救下他的人。事后他再向烏蘇詢問此事時,烏蘇也并未否認。 圖翎見他緘口不語,似乎也記起了當時的狀況,悶聲道:“穿羅裙的,也不一定是女子……” 他狐疑的掃視圖翎,道:“穿羅裙的不是女子難道還能是男子?” 圖翎眼神飄忽了一瞬,“那也不一定啊?!?/br> 他哦了聲,道:“看來這男子定是有些見不得人的嗜好?!?/br> 圖翎面色突然變得難看,“能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嗜好,說不定只是被人無意中撞見,惹得誤會罷了?!?/br> 他未說話,將壇中僅剩下的一口酒飲盡,放下酒壇時,圖翎的臉卻在他視野中陡然放大,近在咫尺。他愣了愣,忙往旁邊退去,卻不小心碰到的屋頂的瓦片,手下一滑,眼看著就要從屋頂上掉下去,“小心!” 圖翎抓住他的手把他往后方一拽,身下的瓦片因他們拉搡的動作被掃飛,掉下屋頂發出哐啷聲響。 他自己沒多大感覺,卻見圖翎一臉驚魂未定的瞧著他,“你怎么又走神,差點摔下去!” 他垂眸望向圖翎抓著他的手,說道:“沒事?!?/br> 圖翎愣了愣,倏的松開他的手,往后退了幾步,神情有些僵硬。 天色已然完全黯淡下來,卻是無星也無月,惟有庭院中燃著的幾盞燈火,散發著虛虛火光。 夜風起,大開的酒壇中忽然飄落進一片枯黃的落葉。 他仰頭,見屋頂的另一端多了個青衣身影。 是白日里在庭院中喊他“叔叔”的青衣人。 青衣人向他露出一個溫和的笑意,隨后便將目光盡數落于圖翎身上。 圖翎緊繃著身體,背挺得筆直,但一雙眼睛卻眨也不眨的望向前方的虛空中,似乎正在出神。 他啟唇想說些話來,但話到嘴邊卻又不知該說些什么,只覺自己心中酸澀的厲害,不吐不快,可又無言可說。 他沉默片刻,忽然起身,朝圖翎說道:“我先回房了?!?/br> 圖翎似乎欲言又止,半晌后,終是點頭道:“好?!?/br> 他躍下屋頂,徑直回房。 推開房門后,卻驀地發現黑寂一片的屋中,立著一道白衣的身影。他微微一愣,眼前忽然閃現過許多景象,熟悉的感覺從水底浮面,就好似此時此刻的場景,從前他也經歷過一般。 屋內倏然亮起了光,蠟燭被人點燃。 “神仙哥哥!”他跑到對方身邊,仰頭望向對方,“我以為你和另外一個人一起走了,不回來了?!?/br> 白衣男子道:“沒有?!闭f罷,眉心微蹙,“你喚我什么?!?/br> 他揚唇笑道:“神仙哥哥啊……你又不告訴我你的名字。我就只能這么喊你了?!彼m未見過神仙,可對方這般好看的模樣,想來合該只有神仙才能生出吧。是以,他便想這么喚了。 白衣男子默然幾許,說道:“聞旸,你醉了?!?/br> 他不覺自己醉了,笑著又喚了一聲:“神仙哥哥?!?/br> 白衣男子沉聲道:“別這么喚我?!?/br> “可你又不肯告訴我你的名字?!彼蝗挥行濄?,“我不知道該怎么喚你?!?/br> 白衣男子道:“除了這個稱呼,別的都好?!?/br> 他沉吟,試探道:“……那我叫你,哥哥?” 白衣男子無言片刻,頷首道:“可以?!?/br> 寒風卷進屋中,火光撲閃,室內的火光有一瞬的明滅。 他不合時宜的打了個哈欠,醉意和睡意似乎一齊涌上頭。白衣男子朝他道:“你該睡覺了?!?/br> 他點了點頭,睜著迷蒙的眼脫掉鞋,躺上床榻。 白衣男子替他關上門窗后,來到他床前,便要揭開燈幕吹熄蠟燭,他忽然出聲喊道:“哥哥?!?/br> 白衣男子手下的動作一頓,垂眸看他。 他抿緊唇,將心中的困惑問出來:“我是不是要死了?!?/br> 蠟燭無聲而滅,余留的青煙繚繚上升,在黑寂中遺失,不辨蹤跡。 “你不會死的?!钡统恋纳ひ糇运^頂上空響起,“你不會死的?!蹦侨擞种貜鸵槐?。 他撰緊身上的被子,睜著眼想看清對方的面容,卻只看得一片陰影。 他垂下眼簾。 腦子里雖然很亂,心中時不時還會生出許多模糊怪異之感,但從白衣男子和青衣人的對話中,他大抵也猜出了一些東西。白衣男子說烏蘇和圖翎已經死了,而和這兩個已死之人住在一處的他,想來不是已死,就是離死不遠了。 “哥哥?!彼麊柕溃骸皥D翎真的死了嗎?” 白衣男子嗯了一聲,“你如今看到的他,是他生前的景象?!?/br> 他蹙眉,突然覺得心里有些哀澀,“我好像喜歡上圖翎了。聽到他死了,我覺得難受?!彼f完眉心蹙的更緊,神情恍惚道:“可我又覺得我不該是喜歡圖翎的?!彼矚g的應該是另一個人才對。 白衣男子默了片刻,道:“還記得白日里見到的青衣人嗎?!?/br> “記得?!?/br> “他是云顧真的怨?!卑滓履凶拥溃骸耙部梢哉f他是云顧真?!?/br> 他愣住,眼神變得迷惘,“他是云顧真,那我又是誰?” “你叫聞旸,表字瑕邇?!卑滓履凶拥吐曕溃骸拌κ?,白玉無瑕的瑕?!?/br> 他說好,身體被困意席卷,眼皮輕闔,睡意綿綿。他含糊道:“哥哥,你明日還在嗎......” 床帷上印出的陰影動了動,少頃,那人輕聲道:“在?!?/br> 他聽得這聲答復,頭一偏,沉沉睡去。 窗上映出浮動的樹影,斑駁陸離,暗影迷亂。好似一葉蕩在水中央的舟,搖擺不斷,亂人心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