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心
新城。 新野太守府。 卜醒捧著面碗,將鞋履架在書案一角,一品著新野寬面的美味。他吃得噴香,樂得履尖翹頭不住顫動。 他聽到門外有響動,陡然收了放肆的鞋履,端正坐好,等著劉圖南推門而入,朗聲大笑夸贊他。 襄陽圍困戰過去了幾日,按照以往的慣例,劉圖南應該來探他了。陡然隔了這么久沒見人,甚至連個信兒都沒有,反而讓卜醒心中有些掛念起來。 來人的步子不如圖南世子般鏗鏘,反而帶著些沉靜的款款。 門吱呀拉開,來人寬袍深衣,三采黑綬,溫潤謙和。他見著醉靈捧著面碗,淺淺一樂,笑道:“醉靈都要官拜大將軍了,還是如此放浪不羈?!?/br> 卜醒從木椅上緩緩站起,驚地面碗都忘了放下,他問:“仲廉莫要玩笑,益州素來丞相開府,不設大將軍。那都是吳國才有的官制?!?/br> 尚書令[1]吳仲廉幾步入了廳堂,笑道:“為你獨獨頭一例,那不是更加殊榮?!?/br> 他身后跟著以為低著頭的小屬官,恭恭敬敬地彎腰托著新制的紫綬金印。 “紫綬金印同主公手書一并帶來,益州虎符還需醉靈親自跑一趟益州,當面去領?!?/br> 吳仲廉說完,清了清嗓,醉靈放下面碗急忙上前跪著聽令。吳仲廉音色頗為好聽,一如朗朗清風。 手書念畢,卜醒按著禮數恭敬行禮,這才接了綬帶印鑒。 吳仲廉合手行禮:“恭喜恭喜,卜大將軍?!?/br> 卜醒打哈哈道:“同喜同喜,仲廉尚書?!?/br> 他手中掂著沉沉的印鑒,給吳仲廉使了個眼色。吳仲廉當下會意,將隨行來的小屬官遣退了。 卜醒這才像解放了一般,捏捏方才緊繃的腰背,問道:“這好好的,設大將軍、領受虎符做什么?虎符不一直都是圖南世子管著的么?” 吳仲廉立即神色緊張,做出噓聲手勢,他四周探查一番,這才湊近卜醒:“世子給奪了封號奪了虎符,就連表字都不許再叫,只許喚做庶人劉致?!?/br> 卜醒一驚。 “那世子現在如何?” 吳仲廉搖了搖頭:“你同他過命深交,我與世子點頭之交,如何得知?!?/br> 卜醒霎時心急火燎,說:“圖南世子心比天高,如此貶黜,定是萬分屈辱,這可如何是好!” “杜相也覺罷黜太過,已在呈表進諫了。然而據說世子一再頂撞,主公便心灰意冷了起來?!?/br> “不行?!?/br> 卜醒將金印慌忙塞進鞶囊[2],直裝的鼓鼓囊囊,當下便要動身。 吳仲廉問道:“一會兒新城郡新太守還要來,不交接啦?” 卜醒聞言止了腳步,頗為泄氣地回身,說:“把這茬給忘了!” 他滿心惴惴,只記掛著圖南世子如何。原來襄陽一役之后,久未見世子原因竟在此。難怪他幾次修書都了無回音,即使一次比一次夸大傷情都不行。 卜醒仍坐在新城郡太守府中,他的心卻隨著思緒,直飄到了西南的錦官城。 ****** 荊州。 建平主營。 那日之后,常歌有事兒沒事兒就往知隱帳中坐,到后來,連軍報都直接往知隱將軍帳中送去了。 雖然張知隱明里暗里提醒過幾次他這里狹小,常歌有如沒聽明白一般。 好在他休息還是會回自己帳休息的。 起草文書的時候,張知隱猶豫蜀商滲透一事該如何撰寫。常歌思索片刻:“跳過這部分。我覺得蜀商一事太過蹊蹺,好像明里暗里有人相助一般??词雷幼约涸趺磪R報罷?!?/br> 軍報啟程,如歌端了極為豐盛的幾樣飯食進帳。常歌大眼一掃,頗覺驚異: “換炊官了?” 祝如歌搖了搖頭,老實回答:“先生遞了字條教他們做的,還怕連累將軍,特意冒了我的名?!?/br> 他低著頭,沉著音調說:“我同兵士們吃一樣的即可,以后不要讓炊官另做了?!?/br> “先生交待過了,兵士們也吃的是這些?!?/br> 常歌不語,心中極有些怏怏不樂。此處明明是自己管轄的軍營,祝政不過是一介階下囚,居然指手畫腳起日常事務起來??磥砥饺绽锂斦媸翘H待于祝政了。 張知隱低著頭,佯裝不知現下發生之事。常歌瞥了他一眼,卻陡然發現向來由他保管、掛在腰間的燧焰蠱毒小瓶沒了蹤影。 原本在滇南遇到張知隱,他獻上燧焰蠱毒一事,常歌感激他救命之恩,并未多想,只以為是巧合。前幾日看祝政的反應,他不僅知曉燧焰蠱毒一事,甚至連何時服用都了如指掌。 況且,滇穎王親下蠱毒,當真是滇南隨意一位茶農即可尋出克制解藥的么? 常歌試探道:“燧焰蠱毒,此事你有告知過他人么?” 張知隱未抬頭,鎮定答道:“前幾日將軍毒發,許是有嘴碎的副將在營里討論?!?/br> 常歌頗為懷疑地看了他一眼:“為何此番將祝政擒來?” 張知隱道:“此前巴東輜重一役,深知此人運籌帷幄,實有領兵將才。此番建平陷落,我見他一人在城門樓上,順而擒之,以免放虎歸山,再成大患?!?/br> 他答得滴水不漏。常歌尋不出錯處,只得悶著頭用膳。席上盡是他愛吃的樣式,卻越吃越煩。 他將碗一推,拔腿便出了知隱的將軍帳。 ****** 常歌進來的時候,祝政靠著兵器架睡著,聽到腳步聲,方才迷迷糊糊轉醒。 他本帶著一腔怒火,來勢洶洶,將簾一撩,卻看到祝政冬日里也是白袍輕衫,靠在兵器架上湊合著睡,亂了的青絲好似他的思緒一般綿愁。 他一身冷袍素衣,苦楚的夢境搖動了他的睫。他已全然沒了那個一身玄衣冕服的周天子的影子,只像是哪家風流韻致初長成的祝郎。 常歌看慣了錦衣華服捉摸不定的王,卻甚少看到如此的祝政。方才的一腔怒火,被他的淡漠愁緒澆滅了大半。 祝政悠悠然轉醒,眼神不避不躲直望著常歌,還未等常歌開口,他便先行說道: “我未有他想,將軍大可不必躲我了?!?/br> 常歌只感覺方才滅了下去,只留著溫溫的灰煙的怒火蹭地一下又被點燃。他回敬道: “這是我的軍營,我想去哪里便去哪里,何來躲避一說?!?/br> “那將軍便是怕我在此處,竊得益州軍機密了?!?/br> 常歌頗覺可笑:“竊得又如何,你現在也不過是我益州階下囚而已?!?/br> 祝政輕輕地眨了眨眼睛:“常歌,見好就收,不如就此退兵?!?/br> “先生睡昏了吧?,F在是我益州攻你荊州、掠你城池,你可聽過勝者退兵的道理?” “掠奪過猛激敵軍士氣,孤軍深入如斷線風箏。而荊州此次死而后生,恐凝大國之力。經此國喪、軍民同心,現不退兵,恐有反復?!?/br> 常歌隱隱地想起了在錦官城花重樓,他耐心勸解圖南世子的一番話,與祝政所述如出一轍。 他冷漠道:“我自然知曉,無需將軍提醒?!?/br> “開春,荊州軍勢必反攻?!?/br> 常歌冷而緩地掃了他一眼:“先生是在下戰書么?” 祝政毫不避諱:“是?!?/br> “荊州是否反攻,你如何得知?你仍在同荊州軍聯絡?”常歌問道,“近日里營里這些白鴿,是不是來找你的?” “是?!?/br> 他坦然承認,好似在說什么毫不關己之事。 這幅理所應當的態度惹怒了常歌。 “先生的階下囚做的真好。入將軍主帳如入無人之境,指手畫腳插手他軍內務,吃著益州的飯還是一顆荊州的心?!?/br> 祝政不語。 “你要做我益州的囚徒,便轟了這些鴿子,安分守己做個囚徒的樣子。你若是想為荊州圖謀規劃,我早已不攔先生,你直接走便是,何須如此!” 祝政忽然抬首望了他一眼,常歌理解不出那眼神中復雜的情緒,像是有從前的決絕、又有滇南的碎星。 “我何須如此?你不知道么?” 常歌忽然想起了他一直忘記問出口的那件事: “那我問你,燧焰蠱毒,你是如何知曉的?” 祝政面色不改:“來了此處之后,聽兵士們討論的?!?/br> “建平陷落,你被生擒,是不是故意的?” 祝政依舊一臉泰然:“不是?!?/br> 常歌愈發上前一步:“你滇南病危之時,送信的白鴿,是不是你放的?” 冬日里微弱的光只照亮了祝政半面,看不清楚他的神色。祝政答:“不是?!?/br> 他在撒謊。 常歌毫無證據,但直覺就是祝政在連續地撒謊。他上前一步,繼續逼問:“你病危,為何通知曾背叛你的游心?” 常歌還想問:為何告知游心,都不告知我。 這句話在常歌心中翻騰著,他總摸著這句話的語氣含義有些難以描述的曖昧,還是按下不表了。 “游心待我披肝瀝膽,亦不會對我的真心視而不見?!?/br> “你說什么?” 常歌好似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常家代代忠勇、個個良將,然而不知是天妒英才或是皆有他因,常歌家中的人逝去的速度似乎總是那么的快。有些叔叔伯伯,這次還在抱著常歌喊著“常歌長大咯”,下次再見的時候,卻空留一塊小小的靈位。 包括他的父親。 父親甚至,都沒來得及參加他的冠禮,就急急地撒手去了。好像有什么非走不可的原因一般。 很久以前,他妒恨過游心,也妒恨過司徒家。為什么都是大周朝的定國|安|邦氏族,常家需要四處征戰戎馬,個個落得凄涼下場;而司徒家則安于廟堂之上,個個錦衣玉食、高枕無憂。更無須說,司徒空年紀輕輕便封了衛將軍,日日伴于君側。司徒玄更是逍遙公子,醉心琴棋書畫,兩耳不聞窗外事。 廣陵大戰他初嘗挫敗之時、郁林一戰身中蠱毒之時、南陽戰役身中數劍之時……苦楚漫上心頭,他都有閃念縱過—— 祝政現下在做什么?是不是廟堂高歌?是不是安康喜樂?是不是……身邊依舊跟著游心。 這一切的不滿和失衡在大周宮城兵變之后愈加爆發。 衛將軍只需要做這么一件事情,游心卻還辦不好。 更不用說,代代忠良的常家,從未聽過一句“披肝瀝膽”。 這句忠心之詞,居然被祝政用在謀逆族人身上,這在常歌聽來,尤其刺耳。 遠忠不如近佞,誠不欺我。 常歌怒火中燒,他咬牙問道:“常家人,到底算什么?有用時論功行賞、無用時即鳥盡弓藏、兔死狗烹。我父親日日訓誡義膽忠肝、勿有他想,卻被無端鴆殺。枉他一生戎馬,最終卻落得如此下場。難道常川不配你一句‘披肝瀝膽’么?難道常家不配你一句‘忠心不二’么?你以這樣的話語來談論一個謀逆氏族之人,難道不覺諷刺么?” 祝政面有愧色,抿唇不語。 常歌步步逼近:“不辨忠jian……看來大周真是亡的恰如其分?!?/br> 祝政掃視一眼常歌,沉著聲音說:“你知道你在說些什么么?” “那你又知道你現在在做些什么么?祝政?”常歌怒火攻心,快速應道。 “我知?!?/br> 祝政再不是乍夢初醒時分斜倚著身子的祝郎姿態,現下他面若冰霜,常歌仿佛又望見了之前那個捉摸不定的王。 祝政緩緩起身,說:“你最沒有資格質問我?!?/br> 他拍了拍寬袍,拂袖而去。 ※※※※※※※※※※※※※※※※※※※※ [1]益州單設尚書臺以分權,尚書令執掌;荊州丞相開府,尚書令為丞相屬官;吳國設尚書臺,但基本以羊丞相為中心,實被架空。 [2]鞶囊:裝印鑒的小荷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