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
第一枚雪花落下的時候,祝政還伸出掌心接住了它。 他還在驚異冬日落雪的曼妙之時,卻見第二枚、第三枚……無數雪花紛至沓來,輕輕地掩了大地色彩。 建平山大、夜里本就濕潤寒涼。此地,冬雪俱是紛揚的鵝毛大雪,一如今日。溫柔的碎雪飄了片刻便轉了寒天大雪,紛紛揚揚落得遍地都是。 軍營里的兵士們一開始還興奮地歡呼喝彩,團著小雪球打雪仗玩兒,待到雪越下越大、橫風勁吹之時,兵士們也覺得這雪窖冰天的鬧得冷得慌,全都躲進帳篷里去了。 方才還熱熱鬧鬧的,現下陡然又只剩下了祝政一人,獨自坐在囚車之中。落雪蓋滿了他的發,落滿了他的肩。 祝政仍端正跪坐著,護著那個快要沒有溫度的銅懷爐。 ****** 常歌坐在將軍主帳中,仍在復盤此次夷陵戰役?,F下夷陵主戰場定山守著、知隱回來報了捷音。建平主戰場大勝,貪狼守著建平城。只有卜醒的襄陽一戰久久沒有消息,讓他著實擔憂。 他嘆了口氣,只覺得身上陡然冷得緊。 外頭方才一直鬧哄哄得,常歌只一心想著襄陽,也沒留意在鬧騰些什么?,F在突然安靜了,倒有些不習慣。 常歌頗有些奇怪地問:“外頭剛不是鬧得慌,這下怎么忽然這么安靜?!?/br> 祝如歌答道:“將軍想事情想的出神,約莫沒注意到。外頭下雪了?!?/br> “下雪了?” 常歌陡然抬頭,問:“先生是不是還在外頭?” 祝如歌見他神色緊張,有些為難地答道:“那是知隱將軍帶回來的俘虜……沒他的話,是誰也都不敢妄動的?!?/br> “俘虜也不能在外頭凍著?!背8枵f道,“傳出去,還說我益州軍沒人性,冰天雪地里讓人就這樣坐著受凍。你快放了先生,好歹給帶去個有頂的地方?!?/br> 祝如歌頗有些為難:“可是……” “知隱帶回來的,你就給知隱帶過去。就說我說的,人不能凍著?!?/br> “是!” 祝如歌領了命令,掀了帳簾就出去了。一陣寒風趁隙而入,直撲常歌心口,吹得他徹骨冰冷。 常歌生怕這寒風吹得他再度毒發,到后帳翻了件厚披風胡亂裹上。 他還在裹披風,就聽到前帳有些許響動,下意識便說:“如歌啊,再籠個懷爐。方才吹得我有些冷得慌?!?/br> 見如歌許久不答,常歌頗為奇怪地走出后帳,這才知曉如歌難以開口的原因—— 祝如歌帶著一身冰雪的祝政,正站在主帳中央。 祝政已不知在風雪中吹了多久,滿身滿頭都是殘雪。他冷得唇都失了血色,面色竟凍的像雪色一樣白,眉間、睫上盡是些許未化盡的霜花。 他一臉憂思站在原地,不知所思何人、所慮何事。 常歌看得心中不忍,忍住想要幫他拍雪的沖動,只說道:“如歌啊,先生吹成這個樣子,你也不知道幫他拍拍?!?/br> 祝如歌奇怪地看了祝政一眼,頗有些不情愿地說:“你自己拍拍罷?!?/br> 常歌甚少見他不聽話,問道:“怎的忽然不聽話,快幫先生拍拍?!?/br> 祝如歌這才頗不樂意地伸手,有一搭沒一搭地幫著祝政拍散身上的雪花。 常歌問道:“我不是說把先生帶去知隱將軍那里么?帶我這里做什么?” 祝如歌手上幫著祝政拍雪,不情不愿地答道:“我帶去了,知隱將軍說‘帶到我這里做什么,誰舍不得看他吹雪就帶到誰那里去’?!?/br> “……知隱這個臭小子,今天早些時候還在夸他。怎么忽然倔脾氣就上來了?!背8璨唤獾?。 祝如歌將祝政身上的雪花盡數拍散,這才行了一禮,打算出營去籠懷爐。 “等等?!背8杞凶×俗H绺?。 “將軍何事?” 常歌輕嘆了口氣:“你就這么放心?這好歹也是戰俘,你這就將他解了,隨意往將軍帳中一丟啊?!?/br> 祝如歌奇怪道:“先生來了幾次了,素來不都是如此么?” “這次不一樣,戰俘即是戰俘。只說不讓吹雪,沒說可以自由活動。你就……你就將先生銬在兵器架上吧?!?/br> “是?!?/br> 常歌說完,裹著披風又轉入后帳去了。 祝如歌領了命令,心中還有些發憷。那日山河先生和卜醒將軍馬廄一戰還歷歷在目,祝如歌生怕在銬他之時,山河先生忽然發威,又來個掌碎木架什么的。 好在山河先生沒有任何不快,甚至沒有任何反抗的意思,由著祝如歌將他鎖在主帳里的兵器架上。 祝如歌心中大大地松了口氣,便轉身出主帳,幫著建威將軍籠懷爐去了。 這次他機靈,一并籠了兩個,一個給山河先生、一個給建威將軍,省的又再挨罵。 祝如歌籠好兩個懷爐,又轉身進了主帳,路過山河先生時,一把將懷爐塞入他的懷中,又徑直朝著內帳走去。 還未及走近,只聽內帳之中傳來些許的翻倒聲音,祝如歌一愣,直奔進內帳。 開始落雪的時候,祝如歌心下就頗為擔憂,生怕寒天又將將軍身上的寒毒勾發,果不其然,還是發作了。 建威將軍還裹著紅色披風,倒在距離床榻一步的地方,他又開始周身發寒,凍得眉上俱是霜花。 如歌奔了進來,見此情形大驚失色,慌忙將籠好的懷爐塞入將軍懷中。那懷爐連一炷香都沒堅持到,便又成了冰坨子。 祝如歌將氣撒在懷爐上,一把撥開了冰懷爐。他想搬動將軍,無奈卻絲毫挪不動他。 他又氣又急,站在原地直瞪眼。 眼見將軍愈發冰冷,祝如歌又想起了張知隱曾經交給他的那個泥陶小瓶,他匆匆拉了被子給半昏的建威將軍掩上,又急急地走出內帳。 他的心中,只一個目的:找張知隱,拿泥陶小瓶。 祝如歌火急火燎路過山河先生的時候,卻被他陡然一把拉住。如歌一時不知哪里來的膽量,將先生拉住的手臂一甩,大聲喊道:“撒開!” 山河先生被他的火氣驚著,一時竟真的撒開了手。趁著他愣神的片刻時間,祝如歌幾步就走出了主帳外。 他很快便回來了,身后還跟著一身風雪的張知隱。張知隱目光在先生身上停了片刻,便跟著祝如歌進了后帳。 聽起來,二人已將常歌搬上了床榻。張知隱低聲向祝如歌交待了些什么,又急急出去了。 祝如歌再急急忙忙走出內帳之時,腰間多了一個泥陶小瓶。他意急心忙,慌張地險些連水盆都沒端穩當。 祝政見狀,慌忙叫住了他:“如歌,你把我解開?!?/br> “沒空!” “你解開,我還能幫忙?!?/br> 祝如歌全然不想理他,生硬答道:“閉嘴!” 祝政心下無奈,看著祝如歌忙忙碌碌跑來跑去,只做些無用功。他心下不忍,再度開口:“如歌,你把我解開,我真的能幫上忙?!?/br> 祝如歌端著一盆熱水,恰巧路過祝政,將他一瞪,說:“將軍說將你銬上,我還能不聽將軍的?!?/br> 言畢,他又風風火火往內帳跑了。 祝如歌進了內帳沒多久,傳來了哐當一聲。是銅盆落地的聲音。 祝政聽得心中焦急,罕見地大聲喊道:“如歌,你別給將軍吃那泥陶瓶里的東西?!?/br> 這回,祝如歌終于有所重視,他幾步就走了出來,抓了祝政的衣領便問道:“你是怎么知道的?!為何又不許給將軍吃?!” 祝政被他火急火燎的性子帶得也有些心急起來,他皺了眉頭,說道:“此藥損身,更損心脈,每服一次便傷一次。何況你家將軍昨日剛服,今日斷不可再用?!?/br> 祝如歌擰了眉毛,問:“你如何得知?” 祝政輕嘆了口氣:“這藥,是我給張知隱的。你快將我解開?!?/br> 祝如歌頗為驚愕地望著他:“是你給的?你知道這藥損身,還給將軍服用?” “說來話長,別無他法?!弊U喍陶f道,“如歌,此事危急,事后我再細細解釋?!?/br> 祝如歌將他狠狠一推,憤恨道:“果然,那日在滇南,我就不該放過你。你諢說了些昏話將我臊走,難道是怕我發現你悄悄毒害了將軍?” 祝政嚴肅道:“如歌,你仔細想想。我若要害你家將軍,自然有大把機會,我何須用這種下作手段?,F下是真的救人要緊,你快些把我解開吧?!?/br> 祝如歌見他言辭誠懇,的確不像在誆人。又憶起自初見先生以來,他的確已同將軍獨處過多次,若真有毒害之心……倒也不必用毒這種不著痕跡的方式。 祝如歌摸了摸鑰匙,又狐疑地看了看祝政,心中甚是糾結。 “如歌。你聽我說,將軍如此,痛在我心。你用的那些法子,都沒有用,唯一的緩釋之法,就只有這泥陶瓶中的燧焰蠱毒?!?/br> 祝如歌聞言立即睜大了眼睛:“蠱毒?” 他迫近祝政一步,急聲問道:“究竟如何?你方才說不要給將軍服用,現下又說這是唯一緩釋,你如此顛三倒四,讓我如何信任你?” 祝政定了定情緒,平靜道:“是。這是唯一緩釋之法,而且他不能再用?!?/br> 他直視祝如歌滿是懷疑的眸子,堅定說道:“他不能服。我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