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實驗二小，怎么了？”方映楨說。

    蔣乾長久沉默，低頭看著方映楨試卷上那兩個字母，一瞬間卻回到很多很多年前那個反復下雨的午后。

    因為丟了傘，所以不敢回家。

    蔣乾呆坐在學校cao場旁邊的大樹底下，校服鞋子和書包被大雨淋濕。

    身上寒冷，心里安定。淋雨至少比回家見到蔣明州要安全得多。

    過了沒多久，抽抽噎噎地走過來一個撐著傘的小男生，一屁股在樹底下坐下來，小聲地哭了好久，哭得肩膀直抖，直到哭完他才發現身邊坐了個人，一轉頭嚇得半死地看蔣乾：“你......干嘛??？”

    蔣乾抹了把臉，沒什么表情地看著他。

    “為什么，要淋雨??？”小男生眼淚還沒擦干，露出困惑表情。

    “傘丟了?！笔Y乾簡明扼要。

    小男生點點頭，還在打哭嗝，眼睛紅紅地把自己的傘遞給他：“給你，我爺爺等會兒就過來接我了，我不用傘?！?/br>
    蔣乾得到救助，沒有猶豫地接過了傘，又看了看他，問：“為什么哭？”

    小男生愣了一下，又開始哭了：“葛聰那個大壞蛋把我書包扔水池里去了！嗚嗚嗚嗚嗚！”

    “......”蔣乾第一次見到一個男孩兒也能哭這么厲害，皺了皺眉，“要我幫你嗎？”

    “我爺爺馬上就來了，”小男生狠狠地掏出紙巾擦鼻涕，十分正義似的仰了一下腦袋，“不用！”

    ......

    “蔣乾，你在想什么呢？”方映楨伸手在他眼前晃了幾下，才把他從那個午后里帶出來。

    小時候吧，我爺爺就最疼我了，我書包給人扔水池里去還是他幫我出的氣。

    蔣乾的腦子里突然蹦出來那天除夕夜里方映楨的對話。他下意識扭頭去看方映楨，抓住他的手腕。

    “怎么了？”方映楨感到奇怪，蔣乾極少走神的。

    蔣乾看了他一會兒，突然笑了笑，搖頭道：“沒有?！?/br>
    “今天幾號？”他又問方映楨。

    方映楨低頭去解鎖手機，看到日期嘆口氣：“你好像要開學了，學霸?！?/br>
    “嗯，”蔣乾湊過去看了一眼，“都初七了，我得訂機票回去了?！?/br>
    方映楨泄氣地啊了一聲，摟住他：“舍不得你?！?/br>
    “跟我一起回去？”蔣乾問。

    “不行，”方映楨嘆口氣，“這幾天光跑出來找你，沒怎么陪我媽，我得再待一會兒?！?/br>
    蔣乾點頭，起身去收拾行李。

    方映楨就跟個小狗似的，跑過來黏在他的背上。

    回到家，老媽正站在陽臺上晾衣服，扭頭看了他一眼，嘖了一聲：“還知道回來??？”

    方映楨一邊換鞋一邊懶洋洋地說嗯。

    “那個，楨楨啊，”老媽有些遲疑地喊他，“我今天去你房間把你外套拿出來洗之前，掏了一下，掏出些東西，都放你書桌上呢?！?/br>
    方映楨嗯了一聲，也沒想太多，轉身往房間里走。

    直到看到書桌上那張他和蔣乾的游樂園合影的時候，方映楨才明白老媽剛才的反應是怎么回事兒。

    心里有點兒慌，更多的是涌上來的愧疚。

    他也不知道為什么，明明覺得自己沒錯，卻好像做錯了事情一樣，突然產生一些對不起老媽的感覺。

    方映楨抓著照片邊沿，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把照片放到抽屜里，轉身朝門外走去。

    老媽晾好衣服，盤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抬頭看到他走出來，笑了一下：“兒子，怎么了？”

    “媽......”方映楨努力控制情緒，假裝鎮定道，“那個照片......那個是我同學?！?/br>
    “啊，你同學啊，”老媽點點頭，又笑了笑，“專程來成都.......找你的嗎？”

    方映楨不想撒謊：“是?！?/br>
    老媽的神情明顯變了，還是擠出了笑容：“同學來了，怎么也不往家里領，請人家來坐坐？”

    “他，他怕生，而且待的時間不長，很快就會走的?！狈接硺E說。

    “怎么還站在那兒，”老媽起身走過來，拉住他的手，“來陪老媽坐會兒嘛?！?/br>
    老媽的手心溫和柔軟，方映楨冰涼汗濕的手被包圍著，突然有一點想哭。

    “mama，”他咬了好長時間的牙才開口，一瞬間決定要全部坦白，“對不起?！?/br>
    “什么對不起啊......”老媽的聲音顫抖，迅速找到借口打斷他，“看電視，看電視?！?/br>
    這個話題終究還是沒繼續深入，老媽選擇逃避，方映楨也無從開口。

    照片的事情成了一個心結，他和老媽彼此誰都不提，家里的氣氛一下子就變了很多，陰沉沉的，老媽時常只呆在房間里不出來，或者是偶爾敲他的門給他送一些水果和牛奶。

    好像再也開心不起來了。

    方映楨一直把這事兒憋心里，直到送蔣乾去機場的時候才遲鈍地開口告訴了他。

    “我媽好像知道了?！彼哆^蔣乾的手蓋住自己的臉，“怎么辦啊?！?/br>
    蔣乾沒說話，大概是還在反應，過了一會兒才明白他的意思，愣了很久。

    “怎么辦啊，”方映楨從蔣乾的手心里抬起臉，痛苦地嘆了口氣，“我還沒準備好，也不知道該怎么跟她說，我連跟林超他們都還沒說......我沒經驗啊......”

    “我改簽吧，”蔣乾說著就拿起手機，“先去你家?！?/br>
    “哎哎哎別，千萬別，”方映楨奪過他的手機，“你回你的，我沒打算讓你也摻和進來?！?/br>
    “這事兒是你一個人的嗎？”蔣乾皺眉。

    “我媽暫時還沒什么特別強烈的反應，估計是還在自我欺騙，你現在去，她可能接受不了?！狈接硺E嘆氣。

    蔣乾沉默了一會兒，捏了捏他的手背：“那你有事兒就給我打電話?！?/br>
    “好?！狈接硺E點頭，又想到什么，表情認真地看他，“蔣乾，你會丟掉我嗎？”

    “怎么會問這種問題？”蔣乾嘖了一聲。

    “想到就問問，如果......我媽不同意呢？你會怎么辦？”方映楨問。

    “私奔?！笔Y乾想都沒想就說。

    “??？”方映楨被他逗笑了，“真的？”

    “很意外嗎？”蔣乾看著他。

    “別人說這種話我會覺得是在放屁，你說，我就覺得你是認真的?！狈接硺E想了想說。

    “我本來就是認真的?！笔Y乾說。

    蔣乾走了之后，方映楨一個人在外邊兒游蕩了很久，直到天黑了才回家。

    以前在那邊兒的時候他也經常天黑才回家，家里永遠都只有他一個人，回不回家都沒什么區別，方映楨喜歡那種從熱鬧里走到黑暗的感覺，好像是他把全世界遠遠地拋棄在身后，而不是全世界拋棄了他。

    可是現在老媽在家里等他。

    方映楨推開門，沉默地走進去。

    老媽正好甩著手從廚房里走出來，看到他輕聲道：“兒子，吃過了嗎？”

    “沒有?！狈接硺E說。

    “......”老媽拿手背擦了一下臉，轉身要進廚房，“那我給你做點兒什么吧?！?/br>
    “媽，算了吧，我吃泡面?！狈接硺E攔住她，“您這手藝就別進廚房了?！?/br>
    老媽被他的話逗得笑起來，伸手擰了一下他的鼻子：“這么看不起你老媽呢?！?/br>
    兩個人對視笑了一會兒，又突然不笑了。

    這幾天以來長久積壓的低沉情緒迅速地包圍上來，方映楨覺得光是站在老媽面前，都會有喘不過氣的感受。

    他剛想說話，老媽就開了口，聲音啞啞的：“兒子，你要是......想回去，就回去吧，不用在意我的?！?/br>
    “媽?！狈接硺E詫異抬頭看她。

    老媽抿了一下嘴唇，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認真的，你......想回去就買票回去吧?！?/br>
    方映楨愣了愣，突然抱住了她，把臉埋在老媽的肩膀上，眼睛很熱。

    他感受到老媽的手在后背上一直拍著，沉默良久老媽輕聲說：“不要把我當成負擔，我也從來沒把你當成是小孩子和負擔?！?/br>
    “媽......謝謝?！狈接硺E哽咽。

    “你是我兒子，不用說謝謝的?！崩蠇屆嗣暮蟛鳖i。

    受困很多天的情緒好像得到解放。

    方映楨吃完泡面回到房間，爬到窗戶上坐著。老媽的態度讓他感到安心和力量，也讓他更加愧疚。

    方映楨很想找人說點兒什么，說些廢話也行，以往他肯定會找林超，現在他想要找蔣乾。

    但是蔣乾處于飛行狀態，不能聽他廢話，所以他只好打了電話給林超。

    “你誰？”林超一接起電話就問。

    “你爹?！狈接硺E說。

    “不好意思，我爹在我邊上打麻將?！绷殖f，“你是我哪個爹??？”

    “行啊，本來還想給你帶溫鴨子的，看樣子是不用了?！狈接硺E嘖了一聲，“掛了?！?/br>
    “方映楨？我剛剛沒聽出來，你有事兒嗎？”林超一本正經。

    方映楨靠著窗戶笑起來：“沒事兒，就是憋得慌，想跟你說會兒話?！?/br>
    “憋得慌想起來我了??？”林超語氣很欠，“說吧，我聽著呢?！?/br>
    “我不知道說什么好?！狈接硺E說。

    “你有病啊不知道說什么?！?/br>
    “超......你記得你上回說的那些話嗎？”

    “什么??？”林超隨口道，“不記得了?！?/br>
    “就，你說蔣乾的外表具有一定的迷惑性......還有你說......”

    “等會兒等會兒，”林超連忙打斷他，“不是，你什么意思??？”

    方映楨腦袋暈暈乎乎的，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說了些什么，沒理他，繼續往下說：“你說，就算我是，我也是你哥們兒，這些話你還記得嗎？”

    林超那邊沉默下來，只能聽到呼吸聲。

    方映楨吸了一下鼻子，剛想開口，就聽到林超問：“你是不是，喜歡上蔣乾了??？”

    “......”是啊。

    但這不是我想要說的東西啊。

    方映楨艱難地嗯了一聲。

    “那......”林超的聲音聽起來倒還算平靜，“其實我早覺得你不對勁了，真的，你要沒事兒會老往人家身上看嗎?！?/br>
    “啊，”方映楨笑起來，“你這么說我覺得自己有點像個變態?！?/br>
    “有什么變態的，”林超嘖了一聲，“那你想好怎么追人家了嗎？要不要哥們兒給你助個力什么的？”

    方映楨完全沒想到聊天兒的方向會往這上面偏，連忙道：“你沒睡著吧？你真的聽清楚了嗎？我說嗯，我說我喜歡蔣乾?！?/br>
    “我聽清楚了啊，你喜歡蔣乾嘛?！绷殖f。

    “不是，我喜歡蔣乾這事兒你這么平靜嗎？”

    “我早看出來了啊，只是沒拆穿你?！绷殖f，“所以到底要不要我幫你表白助力??？”

    “......”方映楨說，“不用，我倆已經好上了?！?/br>
    林超：“......”

    “哎，你回......”

    蔣乾徑直越過剛從小區門口超市回來提著大包小包零食的韓力，往樓里走。

    韓力：“......”

    他趕緊擠進電梯，站到蔣乾身邊。

    “哎，”韓力伸手在蔣乾眼前晃了幾下，“請問你是看不到我嗎？”

    蔣乾看了他一眼，沒說話，按了樓層。等到了十二樓，蔣乾又跟風似的拖著行李箱出去了。

    韓力連忙跟了上去：“你是不是著急你的龜啊放心我給你養的可......”

    啪一聲，韓力被關在了蔣乾家門外。

    “......”這人今天吃錯了藥吧？怎么回事兒？

    算了，韓力抬頭看看天，習慣了。

    蔣乾一進門來不及換鞋，就往書房跑，去找那把陳年舊傘，這次換了一個方向，傘尖朝下，傘柄朝手心。

    他低頭去看傘柄上的字母：fz.

    果然。

    蔣乾呼出口氣，突然覺得很想笑，于是就像個傻子一樣抓著傘笑起來。

    笑到一半有人敲門，他只好收起笑臉，面無表情地去開門。

    “我說你這人怎么回事兒，出趟遠門回來也不理你哥？”韓力抱著玻璃缸和玻璃盒子走進來，哀怨地看了他一眼。

    “謝謝?！笔Y乾說。

    “就句謝謝？”韓力嘖了一聲，“是不是太廉價了點兒啊弟弟？”

    “請你吃飯?！笔Y乾把法斗從玻璃缸里撈出來，放到手心里摸著。

    “哎，我問你，你火急火燎地去哪兒了？”韓力看著他，又伸手敲了敲法斗的殼，“能把這小畜生丟給我照顧，得是多急的事兒??？”

    蔣乾想了想道：“很急?！?/br>
    “你家租客呢？怎么還不回來？”韓力習慣了他的敷衍回答，往沙發上一躺，“不是說去成都......”

    說到一半他突然抬眼看著蔣乾：“你......不會是找小方去了吧？”

    蔣乾沒有撒謊的經驗，干脆選擇閉嘴。

    但還是被韓力看出了心虛：“我靠，真的假的？所以你這幾天都跟方映楨待一塊兒？”

    “不是，我看著你也沒和人家是多么好的朋友啊?！表n力想不通。

    “不是朋友，”蔣乾突然開口，嚇了韓力一跳，“是男朋友?！?/br>
    “......什么？”韓力瞪著他問。

    “方映楨，是我男朋友?！笔Y乾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