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
中午放學,黎青婉拒了程城誠和雷甜甜去食堂的邀請,從書包里拿出便當盒。 藥物帶來的困勁是一陣一陣的,睡了一節英語課后,尚陽就清醒過來了,精神抖擻地上了三節課。 但一到了中午飯點,他又打起了哈欠。 將校服蓋在頭上,他懶懶靠著墻,眼皮半合不合地打盹,腦袋小雞啄米似的一晃一晃。余光一瞥見黎青有脫離他視線的傾向,他立刻驚醒。 “你去哪兒?” 黎青揚了揚飯盒:“去辦公室找老師借一下微波爐,去嗎?” 從早上開始,尚陽就沒怎么離開座位,黎青想讓他動一動。 尚陽反應比平時慢半拍,人已經慢吞吞爬起來,游魂似的貼在黎青背后了,才記得應一聲:“去!” 黎青揉了揉他腦袋:“走吧?!?/br> 在辦公室門口,黎青去找辦公室老師借微波爐。 尚陽靠在門框上,一面用余光瞥著黎青,一面被夏天中午的灼灼烈陽曬得舒服地瞇起了眼。 “尚陽?!北澈蠛鋈挥腥撕八?。 是胡老師的聲音。 尚陽困得很,不想搭理她,慢吞吞地扭頭:“胡老師?!?/br> 胡老師咬牙生硬地高聲道:“尚陽,今天課上的事,老師其實不是故意的……” 被弟弟劈頭蓋臉罵了一頓,她也知道自己做得太過火了。 上溪高中附近的工廠已經被買下來,作為新體育場和實驗樓的用地。等施工完成后,明年就要正式開始招生。為了在招生時拿出更硬的底牌,這一屆文理重點班一定要拿出更優異的成績。 黎青在課堂上將那一層窗戶紙捅破了,她才發現班上對她的無形抵制。 這歉她捏著鼻子也要道。 被太陽曬得很舒服,尚陽溫暖意識已經飄忽遠了。 什么東西在旁邊嗡嗡的,好吵。能不能讓它別說話。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老師,你說什么呢?我怎么聽不懂?” “胡老師?!崩枨喽酥鴥蓚€飯盒從辦公室走出來。 胡老師的話霎時一頓,又想起課上被他問得下不來臺的尷尬,面龐難看地綠了。 黎青摸了一下尚陽額頭,見溫度正常,才瞥了眼胡老師。 “您找尚陽有事嗎?” 因竭力讓自己平靜,胡老師語氣因此顯得有些猙獰:“我其實是想找尚陽道歉的……” 黎青道:“哦?” 胡老師咬牙道:“我今天不是故意點尚陽的……他的情況我知道了……” 黎青卻抬頭一笑:“胡老師您是承認以前是故意點他的了?” 胡老師面龐一白。 “唔——”被吵得睡不著覺,尚陽站在黎青身旁,腦袋靠在黎青肩膀上,蹭了兩下催促著。 黎青揉了揉他耳朵:“乖,馬上?!?/br> 然后他看向胡老師,輕笑了一聲:“胡老師,對于您能夠紆尊降貴找尚陽道歉的行為,我表示非常贊同和欣慰。但……” 這個‘但’字讓胡老師有種不祥預感。 黎青微掀起眼皮:“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小學時老師就教過我們,道歉應該是加害者懷著愧疚之心對受害者心理乃至物質進行補償的行為,并不在乎形式。而您,在辦公室面前走廊上,當著這么多人的面,這道歉到底是給尚陽還是給別人看的呢?” 胡老師面色青紫變幻著。 黎青半笑不笑:“胡老師,大家誰都不比誰笨?!?/br> “走吧?!崩枨鄵е嘘柤绨?,將他帶回教室,“你早上就沒怎么吃東西,吃點東西再睡覺?!?/br> 尚陽含糊地‘唔’了一聲。 一回到教室,尚陽就將校服蓋在頭上,趴在桌上,瞇著打起了盹。 黎青問:“吃飯嗎?” 尚陽將頭埋進校服里,用手捂住耳朵,朝墻的方向拱了拱,意思是‘你很吵’。 黎青無奈一笑,將便當盒打開,水煮rou片咸辣撲鼻的霸道香味立刻竄了出來。 班上幾個為了省時間不去食堂,啃干面包和包子的同學,都哀怨地朝這邊瞥了眼。 黎青用筷子剔著魚rou里的刺,將剔好的魚rou放在尚陽面前:“今天是水煮魚片?!?/br> 安靜了半晌,尚陽半閉著眼睛,慢吞吞地從校服里拱了出來,張大了嘴:“啊?!?/br> 黎青給他夾了一筷子,把筷子塞他手上:“快吃吧?!?/br> 吃完飯,尚陽就趴在桌上睡得不省人事了。 黎青收拾完飯盒,找前桌啃包子的徐成才借了筆記,打算整理一下這段期間拉下的課程,回去給尚陽講。 沒有任何一個疾病的治療是舒適寫意的。痛苦與煎熬是疾病如影隨形的伴生物。精神科疾病還多了漫長而窒息的懷疑與畏懼自我懷疑自我厭棄。 他無法替尚陽在深夜里痛苦恐懼,只能竭力幫他營造一個白天一睜眼便溫暖舒適的小窩。 在時間彌足珍貴的高三,愿意浪費許多時間在午飯上的并不多。十二點四十,班上又坐滿了人,看書的看書、補覺的補覺、沖咖啡出門打熱水、整理試卷的找人借筆記、講八卦目光四處亂飄,偷看言情小說警惕著從后門口竄出來的教導主任。 空氣緊張而祥和。 門忽然被人推開。 一個男生戴著耳機,拿著一個手機,沖了進來:“大家快來看看這個視頻,咱們年級里都傳遍了。我剛去7班遛彎才看到?!?/br> 程城誠驚道:“在教室明晃晃玩手機,胖子你打算和你的手機割袍斷義了嗎?” 雷甜甜早已撲上去了,嚴肅道:“別吵,快看視頻,是關于咱們學校和尚老師的?!?/br> 班上一大半的人都抬起了頭。人群慢慢湊了過來,胖子干脆將耳機線給抽了,開了外放。 聽見‘尚老師’三字,黎青也扭過了頭看向那手機屏幕。 那是一個商業發布會現場。 類似報告廳的房間,頂上頭掛著‘上溪精英中學’改造計劃的橫幅,正中一個大屏幕,賈乘風拿著指揮筆站大屏幕前頭,座位席最前頭是一排相關負責人,各個面前豎著一個話筒。下頭是應邀而來的賓客,旁邊擠著一大圈記者。 大屏幕上播放著一段宣傳視頻。 最先是一段上溪高中的預期建筑介紹,除了現有的教學樓外,還多了一個體育館與人工湖小樹林,一個大綠茵足球場,一個藝術陳列館,一個小博物館,一個游泳館,甚至還有一個小馬場…… 干凈光鮮靚麗,如一塊擺在櫥窗里色彩亮麗每一個餡料都紋絲不亂的糕點展品。 唯獨不像上溪。 不像現在這個臟兮兮灰撲撲,背靠著城鄉結合部,毗鄰著小工廠,學生非窮則貧的上溪高中。 先導片播放完畢后,賈乘風拿起話筒介紹宣傳片:“這是明年完工后的上溪高中的面貌,環境優美、空氣舒適,非常適宜學生們的生活與學習。 除了這些硬件設施外,同時,為了滿足不同學生的不同需求,如果要面向高考的,上溪高中還將配有省級特級教師10名,其中包括許多退休返聘經驗豐富的老教師,和一批年輕力壯擁有熱情的新教師,這些老師已經在今年的高考中證明了自己,明年高考他們將會給大家一份更完美的答卷。 如果目標是國外的常春藤高校,我們同樣有全英文教學的環境,以及針對雅思托福的備考經驗豐富的教師資源。 如果想在上溪高中發展自己的興趣愛好,我們同樣歡迎,我們這里擁有最優質的北京音樂學院民樂西洋樂畢業生,其教授更會每個月過來做一次演講……” 一班的學生已經全部圍了上來,這一群來自附近農村或小城鎮,除了高考沒有其他途徑能改變自己命運的孩子們,看著一個坐擁資本的人,并鼓吹著不屬于他們的光鮮美好的未來選擇。 不知是誰咽了一下口水。 不知是羨慕而是憤怒。 “上溪精英中學?!辟Z乘風激*情昂揚的聲音道,“優質的教育給更值得的你們?!?/br> 臺下一群嘉賓們掌聲響起,工作人員開始派發關于上溪精英中學的精美宣傳冊,眾人交頭接耳,微笑翻著冊子。 記者中忽然傳出一個聲音:“賈先生,您對上溪精英中學的學費定價是10萬一年,這無疑是一個比較高額的價格。我聽說上溪高中原來是一所農村中學,里面的學生大多來自附近城鎮和農村,他們大多付不起這個價錢。如果您將這所高中改造后,這些學生將失學或不得不轉入另外一所教學條件更差職校,對此,您有什么解決辦法嗎?” 賈乘風笑道:“我們當然也考慮過這問題。所以針對現在還在學校就讀的學生,我們將給與一定的學費優惠。雖然還會比現行學校高,但我們已經盡力了?!?/br> “畢竟優質的資源都是有價碼的,教育資源更是如此?!?/br> “對于那些不得不轉入職校的學生,我表示遺憾。但我相信真正優秀和堅定的人是不會被環境影響的,我期盼著他們能克服環境影響,迸發出風采?!?/br> “謝謝?!?/br> “站著說話不腰疼!” “媽的!” “cao!” 不知是誰先脫口而出的。 如夏日高溫下彈藥庫前炸開的炮仗,眾人壓抑許久的情緒被轟然引爆開。 “草他*媽的克服環境影響,給那些交錢的學生就知道介紹環境師資和教育資源,對我們就說克服環境影響了?!?/br> “那群職校里頭正經講課的老師都沒幾個,上課都自習,考試全放水,克服環境?個狗屁!” “cao*你*媽的!” “他么的怎么不過來試試……” …… 一群情緒激昂的罵聲中,忽然一個女生捂著臉哭了。 “我想尚老師了。那些老師都是尚老師給我們找來的老師!去年高考成績也是尚老師帶領我們考出來的!現在全部被用來給新學校招生了?!?/br> 教室里霎時一靜。 無聲的憤怒野火像被兜頭一盆冰水淋了下來,呲——地冒出了黑煙,氣氛壓抑得如同身處在壓力極大的深海里,每一個呼吸都得費盡氣力。 尚老師…… 這些改變都是尚老師帶來的,可尚老師都已經被趕走了,他們該怎么辦呢? 盡管無人說出口,可看到那整齊光鮮校舍,優秀的師資、無數明亮的未來,穿著靚麗校服穿行在其中,歡笑著的學生時,他們的心理是自卑的。 若沒有尚老師的努力,這些資源是他們一輩子都觸摸不到的。 教育改變生命。 可那些沒條件享受優秀教育資源的人呢? 他們的生命怎么辦? 成為被這片土地束縛下,一個龍生龍鳳生鳳,放羊倌的兒子接著放羊,老鼠的兒子會打洞的世代重復的圈? 無論外界如何鼓吹讀書無用論,在上溪這片土地上,教育都是他們唯一改變命運的窄梯。 盡管窄,路總還是有的。 現行國家壟斷著教育行業,教育差異尚且如此明顯。未來教育行業逐漸市場化后,未來的孩子還有這根梯子嗎? 有人喃喃道:“我終于明白小傅老師第一節的時候,為什么說遇上尚老師是我們的幸運了?!?/br> 無人說話。 無人應和。 空氣中彌散著一種孤獨悲哀的絕望。 是啊。 遇上尚老師是他們的幸運,可尚老師都已經失敗了,被趕走了。 他們該怎么辦? 這可能是這些孩子頭一次面對到尖銳而赤*裸裸的現實,與書里的理想國完全不一樣的世界。 成長往往就在這些瞬間。 一整個午休都無人再說話。 黎青看完視頻,重新坐回座位時,才發現尚陽不知何時已經醒了。 “醒了?” 尚陽揉著惺忪的眼睛:“早上睡多了,有點睡不著了?!?/br> 黎青道:“喝水嗎?” 尚陽接過礦泉水瓶,喝了一口。 頓了頓,他問:“黎青,你說尚厚德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黎青思索片刻:“一個理想主義的好人?!?/br> “理想主義?”尚陽喃喃道:“可這個世界適合理想主義存在嗎?” “不適合?!崩枨嗾J真道:“但我相信會有奇跡?!?/br> “可能吧?!鄙嘘柮悦5?。 此后一整個星期,大家情緒都懨懨無采。 約莫是視頻在班上傳開一個星期后的一天。 下午放學黎青去辦公室,找班主任續假條。 尚陽最近一天要睡十個小時,晚自習撐不住,黎青準備請假翹掉晚自習。 黎青在辦公室拿假條時,尚陽就抱著滑板,靠著辦公室外墻,迎著光,瞇縫著眼睛,曬著血色夕陽。 徐成才正好抱著一本書出來:“尚陽?” “唔?!鄙嘘栘堃粯硬[著眼:“徐大俠,是你啊?!?/br> 徐成才疑惑:“你看什么呢?” “喏?!鄙嘘栂掳鸵粨P:“那兒,有人在往墻上噴漆?!?/br> 黎青剛好認真折好假條出來,聞言順著尚陽說的方向看去。 那是正面向校外馬路的一段外墻。因為隔壁在施工建體育館,那面墻被腳手架圍了一小半,尋常少有人來。幾個男女生用噴繪油漆在墻上涂著什么。 雖然尚未成型,卻能看得出他們噴的是什么。 那是一幅畫。 畫面中央一座陡峭的小山,山頂上站著一個男人,上半身穿著西裝,下半身是沒洗干凈的泥腿,他剛從梯子上爬上山,就要將梯子往外踹。 梯子上背著書包,衣服打著補丁的一串少年少女們驚恐地抓著梯子,隨著梯子摔下了山腳。 底下有兩排字。 ——上溪高中不是上溪精英高中。 ——我們要尚校長回來。 “天!”徐成才木訥呆板的面上一呆,“他們膽子也太大了?!?/br> “膽子確實很大?!鄙嘘柺娣負瘟藗€懶腰,“畫得也挺有才華的?!?/br> 徐成才喃喃道:“可、他們不怕被學校發現嗎?” “或許吧?!鄙嘘柨聪蚶枨?,“你認得出來是誰畫的嗎?” “噴字的幾個人是7班的,以前和宇飛玩得不錯?!崩枨嗟?,“其中一個畫畫的人,你也認得?!?/br> 尚陽看他:“我也認得?一班的人?” “嗯?!崩枨啻浇锹冻鲂┰S笑意,“畫畫的是程城誠,雷甜甜在旁邊幫忙噴字?!?/br> “他們……”徐成才嘴唇動了動。 他想說他們怎么敢? 他們不怕嗎? 可他問不出口,在他們的勇氣前,他膽怯懦弱得無地自容。 尚陽笑了:“小橙子膽兒賊小,肯定是雷姐威逼他的?!?/br> 黎青淡淡勾唇:“甜甜性格就是不服輸?!?/br> 尚陽站直身體,眉宇飛揚得如絢爛朝陽,朝黎青一招手,“上去幫個忙?” 黎青道:“好!” “我也……”徐成才嘴唇顫動著,剛抬起腳,耳邊又傳來母親尖銳的哭聲、父親震怒的吼聲。 “我們送你來學校不是讓你胡鬧的!” “我們家幾代都沒有大學生,你必須給我們考個好成績,光宗耀祖!除此以外,什么都不要做!” “你在學校的唯一任務就是學習,什么老師同學都不用你管!要是惹出了事,你就給我滾出家門!” “爸媽都是為你好!” 尚陽拍了拍他肩膀,“徐大俠,你就算了。好鋼用在刀刃上,回去好好學習,考個好成績氣死姓賈的那大尾巴狼?!?/br> 徐成才嘴唇顫動半晌,沒說出話。 “徐大俠?!焙鋈灰呀涀呦聵堑纳嘘柵ゎ^招了招手,“你最近瘦了好多,你要加油啊?!?/br> 徐成才用力點頭:“你、你們也是!” 然后他望著黎青與尚陽背影下了樓,朝那堵墻下走過去,和人打起了招呼,拿起了油漆槍…… 映襯著蒼穹遠處呼嘯而來的熱風,傍晚地面升騰起的夏日悶熱暑氣,朝著遠方的血色夕陽, ——少年們一往無忌地大步前行,頎長背影如火般烈烈招展。 或許現實總是逼兀而絕望,但十七八歲恰少年的干凈炙熱的意氣風發,能夠點燃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