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彼時文化里沒有類似“末日狂歡”的用詞,那次之后,湛超只覺得自己是在戰栗與僥幸中橫跳,不跳了,又有點恐懼。顏家遙倘若不被自己糾纏,他明白他會是一棵竹,普世意義上的早慧,欺霜傲雪、形單影只、壓抑自己,不感傷不咆哮,“聰明的孩子提著易碎的燈籠”,捱過嚴冬不死,他就是俗世的君子。他會憤怒好像都怪自己??傊@也非變性,更像是不可逆的質。湛超不知道,這是不是在毀他? 結果,反倒是他,懦弱得要一點點的余地冷卻下自己。皖中近幾日的氣溫夠冷卻了。初十五展眼過掉算年罷,凍死個人,好歹天是響晴的。 茹美鵑生前留下一個粗笨的鏊子,鏊子烙餅、炕火燒。戲說沒有一頭驢能活著離開河北,可太對了,湛春成青年時代在衡水,一天三頓啃驢火。各家做法些微有不同,茹美鵑的手藝最合他胃。她留下本手札,里面是娟秀的字,內容和吃相關:rou怎么燉,湯怎么煲,活禽怎么宰;再么誰口重,誰口淡,誰嗜葷,誰茹素;另外還摻雜一些三毛兩分一蔥半蒜的賬務。人一生多半就糾纏在吃和錢上,也沒什么不對。本子一掌長寬,很厚一沓,湛春成掖枕頭下。十五的元宵湛春成吃了不消化,委頓半周,前天喜得一塊驢肋板,于是又蘸著唾沫翻著手札,興沖沖教湛超炕火燒。 湛春成拍打湛超手背,“出勁兒!你揉不出筋餅就不韌?!?/br> 湛超嚷嚷:“能不能不拿以前逼我練琴那套訓我揉面?!自己怎么不來?” 湛春成佯裝要抽他,“我多等歲數?” “得了吧,手跟老虎鉗一樣?!钡皖^嗤笑,反復捶打面團,“裝虛?!?/br> 湛春成推了下花鏡腿,瞇眼瞅本子,說:“你奶奶寫要加半勺堿。哎,堿罐子呢?” “你愛她吧?” 手札都嚇掉了,湛春成忙撿:“我心哎?!?/br> “別動別動我撿我撿?!闭砍呐拿娣?。老年人不宜深弓腰,保不齊就腦溢了血。 “你奶的娘原來不是把你奶安排給我,我家窮還是當兵的,炮轟了我她就得守寡,不劃算。她呢,是跟我偷偷跑出茹家莊兒的?!?/br> 火燒算成功,湛春成吃倆,湛超海了四個,撐到無暇思念mama和他。 只是胃酸慢慢消化了食物,晚上上床,人身靜止不動,紛亂的存疑的滯后的朝前的全部,才又蔓蔓糾纏上來。湛超追想那天,兩個人一下忘了時間,等再出去,一樓柵欄門已掛鎖?;覙莾叭怀蔀榍羰?,總之他是有點莫名的開心。他說要不等明早開門再走吧,我們聊聊天,他不同意,說meimei在家不能不回去。過堂風獵獵,會發類似小獸低吼的嘯音,他把手掌蓋在他冰涼的耳朵上。他回頭說順著排氣管爬下去,二樓總不會摔死。四周墨黑,湛超才一剎看清他性格里決絕的細部,是一種光焰,很令人驚悸。結果真是爬下來,鋼質管道寒凍,仿佛要黏下手心的rou,幸只蹭臟了衣服,扯斷了一根楓藤,落地時被雪滑到。之后在無人的街上狂奔、攔車,報出一串地名,呼哧說走。后視鏡里映夜班的哥一雙倦憊狐疑的眼。再之后,過年人多,沒有聯系。湛超慢慢滑進被窩,翻了個身,手放進雙腿中央。 一連陶醉到夢里,天還黑的四點多,小手機嗶嗶嗶。他迷瞪瞪接起來,對過那人不發明確的字句,只有呼吸,如讀摩斯電碼他聽斷出是誰,“新年好?!?/br> 再回一句“新年好”或是“恭喜發財”,好像就很溫柔,很愚蠢了。 湛超掀開窗簾一角,揉揉眼,踢掉濕噠噠的內褲一摸,黏液干涸在那里已硬得茸毛挓挲,他問:“你不會沒睡吧?” “也不是沒睡?!彼f,聲音松散,拖曳得有點長,“昨天,不是,今天,今天兩點多有個傻/逼在放炮,把我給炸醒了,就沒睡著?!?/br> “你是把電話拽進被窩里了嗎?聲音聽著悶悶的?!?/br> “嗯,好冷?!?/br> “你還是第一次打給我。我之前還在想,你家居然會裝電話?!?/br> “我爸是主任,我家憑什么不能裝電話?” “我是說,呃?!闭砍皇切钜饧づ?,于是詞窮。 “我知道你沒別的意思,我也沒別的意思?!?/br> 湛超依樣問:“那你是不是想我了?” 久久沒聲音,到湛超都覺得太他媽自取其辱了,那頭才回答:“要看怎么理解你說的‘想’字,跟閆學明說得一樣,分語境?!肽睢脑?.....有一點,但主要是‘想到’?!?/br> “想到我?!币埠荛_心了,做人別不知足。 顏家遙又懶散說:“想我他媽的都做夢,夢到你在地上cao/我了,你就是不找我,就是不找我,我就跟個怨婦一樣想砍死你。我會纏著你要說法嗎?傻/逼?!?/br> 窗外不久鳥鳴啾啾,你都奇怪,也沒人叫它早啊,鳥怎么就那么勤,那么靈,那么守時,那么不知息,人就學不會。但那絕對——是一種悲哀的集體主義。惟其是人,說怪話,做怪事,可以不受制于正常標準保持著獨立“畸態”,可以對世界保有一種顛倒的視角。這么一想,趙傳唱得那首歌也沒什么意思,鳥能吃能喝,卻不能壞不能愛,不能發癲,不能冥想。 岑雪帶顏家寶回全椒,顏家遙一個人在家落清靜;湛超家車棚存放了一輛滿油的鈴木90。兩人決定去哪兒轉轉,通通風,放個炮。年都過煩了。 約在和平路口見。街沒回人氣兒,一地炮竹皮,北風稍喧騰些,過路人忙撣頭上碎紅。顏家遙手揣牢口袋,歪頭又豎直,看湛超穿拉風的呢大衣,騎著輛豹型的摩托在路口拐彎。他記憶里有個搞水產的遠房親戚一年四季嗡嗡騎一輛嘉陵70,這款還要更颯些。湛超來前洗了個頭,晾半干,一路吹個梆硬,幾綹支棱朝天,很酷的樣子。他急剎車,又退幾厘米,嘴拔出圈圈纏繞的線圍領,“上吧。出來前我翻了市地圖,死命朝南騎,能到長臨河鎮,你去過嗎?那邊有青陽山和準提寺。你冷不冷?”手朝前遞,是只彩虹牌的暖手器。顏家遙接過撫外緣一圈,還很燙。 市區不是呼倫貝爾大草原,矗立有房屋,攔橫有溝渠,速度不很快,過了金寨路管養,二級公路才愈發筆直些。聞不見夏天的瀝青味,風給面頰、脖頸、手、踝,做針灸,顏家遙昂頭,天是密實的灰青色塊,再后昂,脊椎一道橋,嘎嗒一聲,看清了天際明暗的銜接,像舊毛衣上拆下的一截迂曲長線。顏家遙聲音被刮得渺渺的,“哎!” “說!”像吵架,湛超側一點頭,鼻梁平地拔高,臉頰上淡藍色的血管走勢蜿蜒,下巴上有磁青的茬,上唇緣橫了道血杠,“冷?!我圍脖摘給你!” “你看天氣預報沒有?!” “看什么?!” 顏家遙咬一口他耳朵尖,“天氣預報!” “說晴??!” “媽的你自己抬頭!”拿暖手鐺鑿他后脊梁。 頭上碩大一朵烏云,更似漂浮的島嶼。晴天落地成了斑駁的銀灰色,看勢頭逾刻非雨即雪。只是這樣的云,通常是即時的,“追過它就行了?!?/br> 這句湛超沒喊著說,主要是覺得,挺神經的,挺沒譜的,他虛。哎誰他媽沒事兒干跟烏云賽跑???!結果顏家遙倒還真聽清了。他有個‘進城堡’的老子,多一個跟他發生關系又‘追烏云’的傻缺,沒什么不妥,于是一拍后座子,“那還不駕?!?/br> 就真追。呼啦啦風吹,引擎鳴響,摔了能橫著飛出去兩米,說文點叫流星趕月。顏家遙眼珠子涼得發脹,視界卻很久沒這么潔凈了,不見了生苔的頹墻,糾纏的膠皮電線,堆積的煤球,紙上蹦跳的黑字紅字,連衰衰的工廠也一同消失了。兩側屋舍次第變矮,不至于是曠野,但總要寂很多了,加之過年,鋪面不營生,卷閘門上對聯剝脫,飄啊飄,寂更升格為荒?;牧司筒皇芫?,就想造次。顏家遙按著湛超兩肩在后座直立,喉嚨發癢,憤怒不知從何而來,又去往何處,一句“cao/你媽”簡直是要呼之欲出。在罵誰呢?搞不清。幸十幾年素質教育不白教,忍住了。憤怒也很快失了氣力,綿綿成一股做作的惆悵,二級公路也就無限遞延,抵青山、稻田。他特別希望這是輛永動車,一直跑,不加油。 顏家遙記得自己曾經恨顏金只抱一抱一臂長的顏家寶,那種憤怒很單純,“你最好死掉算逑”,他掀翻了meimei的搖窩,她大哭。他挨岑雪一頓打。彼年他十一歲,懷疑被全世界遺棄,便背了書包天黑了跑路。出走必然未遂,但記得那次走進過一條無名路,也靜,細長虬結,如禽市掛起販售的鴨腸,總之像無盡頭。那時候根本不覺得怕。 湛超“嘎”就停了。到了城鄉接合,邊上田野焦黃,一茬茬枯莖;有河道,橫過一只破爛的橋;說山還遠,還是墨稀釋過幾遍水的顏色,幾座連成帶狀,是華東特有的不銳利;也不知不覺聚起了薄霧。他手指天,臉凍得發青,笑意則快溢出眼,“喏,你看吧?”他鼻翼一翕一張,尖尖兒是粉紅色。 抬頭真要瞇一點眼了,真追過烏云了,牛逼。 顏家遙盯了他幾秒,唇貼住暖手鐺,逾刻挪開吻在他臉頰上,離開時“?!钡囊豁?。湛超沸了,挺激動的,猴急地要追吻,邊上咯噠噠過去輛農用拖拉機,大爺直瞥。 湛超買了不少炮,棍狀的彩明珠、飛毛腿、竄天猴,擦著玩的電光花、黑蜘蛛,再么插鼻孔里也蹦不死個人的小金魚、歡樂谷,另外還有掛一千響的精裝大地紅。你懷疑他家就城隍廟里擺攤賣炮仗的。車推下田壟支住,點根煙,吸兩口過癮,決定先來發大地紅。點掛炮那都是過年在家爹干的活,兩人倒挺好,一個爹也沒落著。顏家遙捂耳朵,埂子上站著,看湛超煙頭抖巍巍碰了捻子還愣著,喊:“跑啊傻/逼!”湛超撒丫子朝他奔,屁股后頭騰開藍紫煙幕,聲響四散開去,像種遙呼。 湛超被坡坎絆得趔趄,跑姿滑稽,像種野生動物,顏家遙有點焦慮,他還沒想好他過來站定時自己該說什么呢。你炮放得真不錯?這不傻/逼么。 “走吧!剩下的到寺那邊放?!闭砍^來抱住他,從他額頭撫摩到下頜,又擤著鼻子呵白汽:“冷嗎家遙?風挺大?!?/br> 搖頭又點頭,“冷?!?/br> “圍脖給你?!?/br> 說著就摘,圍脖掛他頸上,先纏一道,許文強的戴法。圍脖極長,兩只章魚足垂落前襟,一道不很暖,湛超憋壞笑,捉起兩頭纏二道、三道、四道,束緊打死結。顏家遙像熟食店里的捆蹄,低頭掙了掙,罵:“你有毛病吧?cao?!?/br> 湛超在顏家遙臉上落吻,“我要把你綁走?!?/br> 顏金有本《生活在別處》,應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