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彼年跨世紀,比除夕守歲事兒大,班里商議去金馬迪士高溜冰場通宵。賀磊敲黑板、關窗、鎖門,“噓!班會班會!” 魯劍飛摸去勾徐靜承脖子,腆張胖臉,“大班委,你保密,晚上請你喝啤酒?!?/br> 徐靜承推眼鏡,“我不是你想的那種人?!?/br> 這類項目班里同學一般都參與,集體活動實則為一種表態,趨近多數為優。問不去的不想去的,零星幾個人舉了手,基本是平常就不溶于水的油粒子。湛超豎直上身伸頸,呈鵝之體貌望遠。錢越捅他左腎,“晚上我們斗地主,輸了的廉泉對瓶吹敢不敢?” 賀磊翕動唇掃視,數不去的,顏家遙沒有動。湛超就笑了,“吹就吹!誰怕誰孫子?!?/br> 時近小寒,應是雁北鄉,鵲始巢。只是湛超曾在童年跟隨父親去過延吉雪場,峻嶺環抱,那樣盛大的白,會覆蓋人往昔一切的關于寒的印象,以至于湛超來到皖中幾年,總覺得這里的冬天既不抵深,也不抽離,處境猶如南北劃分般尷尬。你說它冷,濕入骨髓啊,卻不見改革供暖體制;你說雪,青山白頭,落大落小,但它好像又很即時。有一年夜里下了,預報說不小,湛超遐想著明早皚皚厚積的新景,結果起來,前庭地上不過幾團濕跡。雪來的痕跡,是造景池上的一面薄冰。 說酸一點,這兒的冬是端端個性,詩意與銳冽俱存,但它極見分寸地肅然站立,絕不來取悅或感染你。湛超一直很期待看冬天里的顏家遙。圍巾,露指的手套,嘴間的白汽,青白的手心,他身影瘦癯,在霧里蹬車,兩頰皴出一團紅。寫詩一樣,一定要說像什么季,湛超覺得他就像冬。那自己應該是春夏吧?泛濫,像天生有去融他的義務。 不要臉就不要臉。 瞎話編好,衣服換好,晚上七點阜南路集合。 金馬正門匿在曲折隱秘的巷里,深得三俗,門頭碩大而霓虹斑斕。咣咣攀上一截兒鋼梯,上二樓是扇欠擦的厚門,依舊閉緊得三俗,推開簡直要抖一抖,音樂、燈光、人聲,熬成一鍋,嘩地潽了滿身。定了睛,看清是碩大一間旱冰場。一齊發了“哇”。 玩的項目不多,高中生還黃賭毒嗎?對吹廉泉的一窩。廉泉是皖中本地啤酒,取名自包公府內一口井,明目清心,適合龍蝦季豪飲。這月份喝啤酒顯然是找竄稀,但不管,就是飲。玩牌的一窩。這類多半是過年混跡牌桌搜刮凈七姑八姨兜里硬幣毛票的主,張嘴就是各色玩法,接龍、拱豬、壞杰克、大老二,拆了封皮,兩副一壘,嘩啦啦洗出花兒。人數不夠,就拽茫然亂轉沒主意的來湊數,凡搖頭說不會,還要被鄙:哎什么不會!我教你還能不會?溜旱冰的是大部隊。一是好玩、有趣、平常不讓,二是能牽牽胳膊碰碰腿。眼神閃爍間,說不準白就告了,嘴就親了,戀就早上了。 再有一批是另類,什么也不干,只聊普京接手葉利欽。干他們屁事? 賀磊、錢越、湛超,外加甲乙丙,玩釣魚,魯猴子司荷官,防著誰耍賴。 “炸!”賀磊撂對尖兒,“沒幾張牌了,哎你完了你,放尿等著喝吧?!?/br> 湛超滿場亂瞥,“少裝蒜?!币豢词掷餂]牌,“過?!?/br> “大小鬼!”到錢越,“看什么呢?賭呢,大佬,專心點好不好?” “看見個美女?!?/br> “喲!喲!”魯猴子伸脖子,“cao哪里哪里?” 賀磊腳尖探襠偷“桃”,“給你饞的!” 湛超連輸兩盤,膀/胱飽脹,目及之處漸漸浮影。他撂了牌尿遁,四處搜視。南頭有dj椅,桌上伴了瓜子松仁。顏家遙坐著一團,手握廉泉,穿了件黑色夾襖,脖子藏進鼠灰的毛衣領里。他嘴巴翕動,對面是支頤的徐靜承。之間相處從容得叫人嫉恨。 “??!下雪啦!”誰喊。北頭有洞開的陽臺,夜色深藍,果真有瑩白的粒子。 湛超吸氣吐氣,酒壯慫人膽,“惡向膽邊生”。他快步走向dj臺,“下雪了?!币蛔ヮ伡疫b手腕:“走,去看!”顏家遙踉蹌被帶離,懵然卻保持沉默。徐靜承聳眉目送。 這儼然告白開場,或者宣戰。 時近九點。陸續有人站出小陽臺來看,又因冷而退出,頻密來往,最后定格為湛超和顏家遙。這簡直是種恩賜。雪如撒沙一樣。湛超發覺自己對他的迷戀已日趨稠,以至于和他獨處,竟成了一種窘況。說呀你倒是。不可言宣,有點害臊,不自信了。尷尬尷尬尷尬。長相上一貫是不自怯的,此時卻懊惱今早冒了一顆痘,沒有擠。 逾刻,顏家遙率先開口,“你去醫院看鼻子了嗎?” 不是你有病吧干嘛拖我來,或是好冷我回去了。湛超一愣,于是花了幾秒才讀懂這句話的意思,“倒沒有,但,應該沒事兒吧。也不會突然流,就是碰到才會流?!?/br> 顏家遙點頭后沉默。湛超遞煙,站近些,“喏,三五的雙爆珠?!?/br> “三五,不便宜?!?/br> 拉上門各點了一支。皂味慢慢縈繞鼻端。湛超對此的易醉已升格為憐惜。你其實不必那么竭力去掩蓋身上的異味的。當然這種寬慰通常被叫做“站著說話不腰痛”,況境不同,所感無法貫通,勸解稍不留神就是蒙了霧綃的嗤鄙。異味雖是“美”上的一絲裂懈,卻不失為一種真的輔證。仔細看,單的那只眼皮,局促的嘴,微抵觸他人的那點低郁,都是缺憾,卻一絲一絮真織住了自己。是,鬼迷心竅,但冷靜復冷靜,再去想,cao沒用啊,愛意依然是汽水里的一線騰升不止的碳酸泡。 顏家遙低頭吐煙,錯開湛超直露的注視,“好涼?!?/br> “啊?!闭砍f,“那、那我幫你把你圍巾拿來?!?/br> “不是,我說這個煙?!?/br> “啊?!闭砍?,“爆珠是薄荷加青檸?!?/br> “昨天閆老師說的作文?!?/br> 昨天語文課,閆學明講作文,題為“記與忘之間”。全班四十五人,優秀范文五篇,依次朗讀一遍。有的行文夢幻,有的旨趣切實。臨下課,閆學明收拾講案,口吻像在說秘密:“還有篇湛超同學的作文,寫得很好,或者說非常好。時間關系我就不念了,有興趣可以私下找他看。下課?!备嗳擞X得是這是玩笑或反諷,因為湛超語文并不多好。 顏家遙卻記住了,“你寫的什么?” “記與忘啊?!闭砍聪蛲?,用力回想。 “我知道?!?/br> “具體的記不太清了,放假回來我把作文本給你?!闭砍廊挥昧ο?,生怕錯漏,他會失望,“但閆老師只圈了我的最后一段。我也不知道這題目能寫什么,我就寫了一個夢?!?/br> “什么夢?” 湛超說:“能說嗎?感覺有點詭異,是個殺人夢?!?/br> “殺人?” “對,就是字面意思,我做夢,夢里我拿刀,把人給攮了?!?/br> “你是真做了還是瞎編的?” “真做了?!闭砍闹赋欤骸暗也粫说?,真的!” 顏家遙熄滅煙,顯然抽不慣,“我知道?!?/br> 伸頭看,平臺下面是塊兩層樓間逼出的一方荒地,雜草蔓生,有一道排水溝瀆,墻上荒誕不經地以紅油寫:禁止流浪漢居住。也就是說,可以住。還真就有個流浪漢。蔓生的發,黧黑面孔。拐角是住房:木棍支開張油氈布做頂,下面鍋碗瓢盆,伴一床塌而污臟的席夢思。流浪漢衣下有不易察覺的搖顫,原來是女的。她正擦火柴起爐想熱一鍋物質不明的爛糊,火柴像受潮,盡數擦斷。 “寫到這里已經說不清什么是記和忘了。結尾舉個例子吧。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殺人的夢。不知道那倒霉的是誰,但殺過后,感覺心里明白了一個關于人生的,非常重要的道理。非常重要。我驀地極大歡愉,接著松弛下來。我來到街上,認為至此一切可以結束了,不具體到某件事。車一部部駛過我。后來我就醒了,我發現我沒有殺人,我在自己的房間,我的床,我的桌,我自己。屬于我的東西又一件件回到了我的附近、身上。我拼命想記住夢里的那種絕望的歡愉,但夢嘛,一次呼吸就忘了。一切就都不能結束了?!闭砍f,“就沒了,最后一段。但閆學明給我打的其實是c啊?!?/br> 顏家遙把廉泉飲到只剩一層底。他肘關節一左一右擱在圍欄處,雙臂交叉擒住肩頭,鼻根以下淹沒進腕間。他頭顱微側向右,目光深楔進湛超面孔。醉不醉的,看不出,風夾雪點刮進,他眼睛之間一點聚光,如燭頭晃曳,“你為什么寫這個?”聲音懶了,“一聽就打不了a?!?/br> “不知道?!闭砍鹬鵂T頭,恍兮惚兮,“反正......沒打算好好寫??赡墚敃r困了?!?/br> “閆老師是北師大的?!?/br> 湛超眨眼,“......啊?!?/br> “嗯?” “沒事?!闭砍f,“是你說他是北師大的,我想到我上次去老師辦公室拿東西,碰到他了,他倒是跟我說了幾句話?!?/br> “說什么?” “說如果我早生十幾年,我的人生可能會很危險。沒聽懂?!?/br> “我也不懂?!鳖伡疫b閉眼,指中節抵眉心,“不過你說的夢,我也想做一次?!?/br> 湛超盯著他眼睫不放,“我也很想延續那種感覺?!?/br> 顏家遙后一秒胳膊碰脫了酒瓶,湛超沒抓住。砰!啪嚓,碎一地綠脆。仍未擦燃火柴的流浪“漢”受驚昂頭,嗚啊高喝起來。不久指天,口齒混沌:“火!火!”精神有殘疾。 湛超伸頭探看,“你沒事兒吧?!” “火!火!火!” “對不??!我說沒砸著你吧?” “火!火!” “個二愣子說什么呢?” 顏家遙拉高毛衣領,兩頰漫紅,“他看見你的煙了,找你借火?!?/br> “那你等會兒!”湛超喊:“我下去拿給你!” 賀磊、錢越連著問了兩句:去哪兒不打啦?湛超抽起夾襖披上身,說,下樓馬上回。咣咣又走那截鋼梯,腳步聲交錯,顯然是成雙。 湛超在黢黑里回頭,那人理應隨在后似的一線形影,既不鬼祟也不躡足,就那么安靜地,跟著了。這里沒燈的,只剩些微具自明性的動響和氣味?!澳闶遣皇亲砹??”謹慎發問,不得回答。顏家遙遞出右手,“暈?!?/br> 沒人說過靜電危險吧?啪嚓幾點零余,舉臂間打響,在腋下、肘關節,且遞延去腕關節。零余堆積亦不可小覷,氧與風抰勢助燃,胳膊整個就著了,在掌心噴出一團青藍的火焰,“過來?!闭砍兆×艘粧g初雪。 沒有燈,近荒地的后門拉了柵欄門,縫隙夠伸胳膊,“打火機給你?!?/br> 流浪“漢”靠近,潮臊氣撲鼻,她接過左右端詳。 “擦那個輪兒,就出火了?!?/br> “嗚??!”擦燃了去點爐子,點燃又進前,喊:“飯!飯!吃飯!餓!” “沒有?!?/br> “衣服!衣服!好冷!衣服!” “也沒有?!?/br> “錢!錢!給我錢!” 湛超掏了張五十遞出,“你說的那些,直接去買就行?!?/br> 流浪“漢”奪過后又喊:“還要!還要!錢!” 湛超又掏了五十。 流浪”漢”手舞足蹈,“還要!不夠!錢!”她昂頭,像祈盼雪片變毛幣。 湛超再要掏兜,顏家遙將他扥離柵欄,推拽間連退,湛超貼向墻。 “她要說寂寞你是不是跟她上床?”接著鐵口直斷:“我看你是個孬子?!?/br> 湛超知道不是那瓶廉泉,顏家遙不會說這種話。市井里滾出來的伶俐都在教人閉嘴,話可不說,不可多說亂說,說多露多,很多東西就藏不住了,不摻和不評判,劃一根三八線,誰也別來,我也不出去。顏家遙醺醺晃晃,站在線上,丟了個石子兒罵他。 湛超煎起一膛心火,喉際浮動,“孬子是什么意思?” “安徽話,傻子,罵你傻子?!?/br> 湛超低頭笑,“哦?!?/br> “你是嗎?” 心火煎到了食道,一口口吞唾沫,也是熱,“你說是我就是?!?/br> 爛糊糊煮開了,奇異地飄有股谷香。流浪“漢”多次怪叫無果,顧自走開,窸窸窣窣掖了錢,絮絮聒聒念支本地謠諺,“郎那么去,姐那么來,田耕路窄讓不開。心想與郎說句話,假碼彎腰拔繡鞋。拔繡鞋,輕輕叫郎晚上來?!?/br> 須臾沉默。顏家遙頭抵墻,念:“我胸中縈繞著無數島嶼,許多達南海岸,在那里時光會遺忘我們,悲哀不再臨近身邊?!弊肿智逦?,沒有背錯。湛超眼珠奇亮地看向他。 顏家遙掐眉心,“你什么意思?你有病吧?” “沒什么意思?!?/br> “我當時聽只是覺得有點奇怪。我想這跟加油有什么關系?我沒記住,就記住了白鳥跟南海岸,親愛的。我家也沒有電腦,就計算機課上查,查不到。我就、就找了個網吧,大家都玩游戲,我查那個詞。你好歹要說作者是誰啊。后來還是查到了,葉芝,對吧?你那些......我以為都是正常的,你想跟我交朋友。其實根本不正常?!?/br> 湛超羞慚,不覺得這有什么錯,但覺得抱歉,“對不起?!?/br> “我不是在怪你。我就是很奇怪?!?/br> “奇怪什么?” “你說呢?cao?!鳖伡疫b皺起眉,“你他媽說奇怪什么?” 湛超想了想,“就是,很正常地發生了?!?/br> “很正常地發生了?” “對?!?/br> “很正常地,你看我,盯我,畫我,還有點想親我抱我。我有對你做過什么嗎?讓你這么發瘋?!?/br> “不是有點?!闭砍M前。 “鬼迷心竅?!?/br> “你聽我說,不是有點?!?/br> 顏家遙鑿眉心,“真暈,我不該喝。我等下還得回家呢?!?/br> “是非常,非常?!毙幕鸺宓搅松嗉?,“顏家遙,我每天每天,都想抱你親你?!?/br> 顏家遙展臂,烏珠對烏珠,審視他,“那試試?” “你上去睡會兒吧,睡一會兒就好了,就不暈了?!?/br> “算了?!?/br> “顏家遙?!闭砍局还?,低聲說:“那你可別揍我?!?/br> 如此接觸,湛超酣眠前多次想,比這多了狎弄、貪色,延遞向后的,還有更多那次網吧學來的不知恥的動作。遐想里人稱變幻,一會兒是“我”和他交纏,一會兒是靈魂出竅似地,神智攀升在半空,觀摩兩具男體翻覆。一場下來疲勞且混沌不已。這個抱相比之下簡直是恭謹!湛超在走繃索,一點不敢深,半點不愿重。顏家遙好涼,好瘦,他一手按住他后腦,一手隔夾襖在他背脊縈回。心煎得碳化了,逾刻又剝了灰殼兒彈跳起來。 顏家遙手垂在腿兩側,嘴抵他肩,悶悶問:“我有味道嗎?” “有啊?!闭砍箢a輕貼住他右頰,“我一直都覺得你好香?!?/br> 旱冰場在玩人龍,扶著腰,一個接連一個,滑成長長一道。新世紀??!快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