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記彼年湛超的一次夢遺。 夢里藍天锃耀,像他某年季夏去過的陽朔。是沒了大氣層嗎?夢里頭很暈,許是頭睡倒了,眼前惘白,腿掛礙阻力,像亭午在露天泳池里行走。時空趨近于虛象,夢境本質上是如愿式的一場穿越,用力想,似泳池,真變泳池,水齊平肚臍,陽光下粼粼發亮。淺水區有人嬉鬧,于北蓓劉憶苦?他租碟看過那個電影,居然沒能記住寧靜的乳/房,而更在意那根陰/莖般刺穿天空的巨大煙囪,不重要。重要在深水區,他看見有個人在游,變更姿勢,像只海豚、寫鯉、水母、鯨,俱是十分美麗,且永不被浪濤淹死的物種,區別于之前、此時、而后,見過的任何; 重點是沒穿上衣,刨除精神病暴露狂,他一定是男的。 四周空曠得下沉,睡前沒放尿,他的**倏爾脹痛了起來。只一件:絕不能尿在泳池里!于是扎入水中,勉力游向彼岸,上岸回顧時滑倒,乍醒間既釋然又有潮濕感,以為漏了尿,在巨大屈辱里掀了被子凝視胯下,煙囪刺穿天空。 湛超蹦下床,“我/cao?!?/br> 夜兩點。先是洗了內褲,打厚厚一層皂,揉出乳沫兒,沖凈,提溜進院子掛上晾衣的平桿。月通亮一盤,云灰渺渺。 令湛春成沉迷而飲食俱廢的晚年愛好刨除編鳥籠、伺花草,還一個養魚。他找老部下搬來太湖石在前庭西側一角造景,引水種上芡實、小浮蓮,養了兩尾丹頂三色鯉,為不亂生小魚,兩尾都是公,看得很重,湛超初一有次喂下去一枚煙頭,挨了湛春成一掌。懷有此仇,他常帶舉報之預謀窺看兩尾魚的舉動,不多留心,只覺得是有趣,多看竟體察出其人性:共食一撮餌料,不爭不搶;悶熱低壓時擠挨在一頁浮萍下不動;溶氧足時彼此戲耍,勾連尾部,觸碰魚唇。帶入人的物種特性,“爺爺!你養的倆魚在搞對象兒呢?!闭砍f。 湛春成撂下報,“你放屁?!?/br> 湛超不服。你只透過他人黃鐘大呂式的總結來否定我夜以繼日的觀察所得,就對嗎?即便它們只是千百年來世間眾鯉里的唯二。彼非魚,焉知魚之情愛? 于是關系不止于人畜,更蘊有一層“緘默者與知情者”的意涵。唯我知曉你們的孤獨與悖德。這樣抽象而反常的感覺,只存于人未能領悟到自己與現實有緊密聯系的十四歲左右,只在一秒鐘的水和時間內,一旦再次呼吸,就可能丟失那份感覺。丟失后影子還在,絲絮牽連,偶爾想起來,心里有悵惘。人也必得嚴肅盡早地對待它。 湛超此時正面沖小潭,盯準一尾。他睪/丸的痛楚仍沒有全然消去,甚至逐漸有揉捏后的壓迫感,急欲英姿勃發,去該去的地方;兩片唇也guntang。二者相合,就是最確鑿的性/欲??删尤??他媽的。他想咆哮。他覺得或許還有的救。他之前手/yin想得都是女人乳/房,基于此,就自虐一樣再次去想,粉白、飽碩、抖顫,有青的經絡。倒也不是不激動,只是更像巴浦洛夫條件反射,我惟其不可。手在眼前翻來覆去?;艔?、畏怯、愉悅。鯉尾擊破水面浮漾的一汪月。湛超決然淹溺進手掌,嗅那皂香。他躍入泳池,游向那人,撈起他,扳正他,拼命親吻他的面龐。他問為什么,他說我也不知道。 逾刻,湛春成趿拉著拖鞋,推紗門,喝:“干嘛呢不睡覺?!”隔壁狗吠。 “哎?!闭砍棒?,手杵進池子,苔蘚膩滑。鯉嘩地匿深,吐泡說我保密。 彼年湛超的一筆日記:“晴。上次寫是多少號來著?這他媽能叫日記嗎?可轉眼,居然就到了世紀的倒計時。我應該不會再長高了。電視里總他媽在回顧歷史,搞得人很緊張,好像真的要地球爆炸一樣。會嗎?那去年洪災算誰的?臨末日還來那么一手。我覺得不會了。但不論2000是世紀伊始,還是人類的死亡,我好像都應該去告訴他,當做禮物或著遺言。告訴他雖然我不了解你,但我正熱烈地愛你(喜歡吧?算了。)” 句號一落,就撕了。并在另頁,寫滿了大大小小的“遙”。 之后仍過著窺伺的高中生活。說起來猥瑣:聽課之余,看他的背影,分秒必爭,覺都睡得少。他碎發茬,白衣領,牛仔褲,削瘦的頰頤。偶爾有交流:你的作業本,謝了,嗯,哎,嗯?沒事。視野在急劇縮窄,邊角晦暗,只能快速而精準地聚焦在他身上。對角其實也沒什么不好,距離和陽光下的粉筆灰,會讓他看起來更漂亮,卻不可避免地日趨燥郁與不滿足。湛超開始強烈渴盼著能觸碰他,做他喜憂的第一目擊者。甚至會因孫迎春久無調動座位的打算,而厭惡起無辜的徐靜承。 他的柔情和憤怒常在他偏頭向他的一次微笑里達到頂峰。那種感覺很奇妙,胸膛如氣球鼓脹,蟬聲般有嘒嘒動響;又像余生的情緒有了盛放的容器,但卻是一只摔過的鋼筆,動輒迸出一團釅墨,透去了紙張背面。 “哎?!卞X越手在湛超眼前亂晃,“哎?!?/br> “有事兒說?!闭砍芩滞?,“要煙?下課我給你?!?/br> 錢越湊近,“哎你是不是討厭顏家遙???老瞪他?!?/br> 湛超笑,“你是什么神算子?” “cao,你也嫌他這人裝模作樣?”賀磊伸頭。 “沒有?!蹦惴牌?。 錢越說:“還是別招惹好,我目測,他是屬于蔫壞的那種。跟他同桌一樣,陰?!?/br> “哈哈?!蹦阋卜牌?,你目測個屁,你當你游標卡尺。 “cao,真的?!辟R磊篤定,又問:“中午吃什么?” 魯猴子也湊來,“我媽給我帶了臘魚?!?/br> “辣魚?多辣?”錢越說,“班主任讓我再找兩個撐桿跳的,湛超賀磊,我寫了啊?!?/br> “cao,寫什么你寫?!辟R磊攔,“除了籃球我什么都不會。什么桿?撐個毛。別寫?!?/br> “不用會,長得高就行?!卞X越扇開他,“飛起來,屁股一拱就過去了?!?/br> 湛超問:“報什么?” “臘不是辣?!濒敽镒咏忉專骸扒锛具\動會啊。超哥你是不是班會上又睡覺呢?” 湛超:“都快他媽穿羊毛褲了?!?/br> 錢越:“前陣子不老下雨么。到底哪個辣呀?” 魯猴子:“臘腸的臘?!?/br> 湛超:“表給我?!鄙焓肿?。 皺巴巴一張紙,展看粗看又細看:顏家遙報了四百米、立定跳和審稿組。齁累。 他問:“審稿兒是什么?”徐靜承也在。 “就給廣播站寫稿子播,加油打氣喊口號。每個人都得寫,每班每天不少二十五條?!卞X越說,“寫完了審,留文筆好的有感染力的,不合格的切掉,三比一采用率?!?/br> 賀磊:“什么叫不合格?喊口號還有不合格?cao。老子還不寫呢?!?/br> 錢越說:“像你這種政治覺悟低的,四化寫成三化怎么辦?三個有利于寫成四個有利于怎么辦?發展是硬道理寫成軟道理怎么辦?心浮氣躁的,也防著有人借大喇叭告白?!?/br> 賀磊:“那我寫不來。哎cao,誰**運動會上告白?” 魯猴子附和:“就是?!?/br> “撐桿跳給我寫上吧,使勁蹦就行了吧?”湛超把表還給錢越,“還有審稿組?!?/br> 賀磊:“cao?” 閆學明瞇著眼敲黑板,“四組后兩排不要湊一塊講小話?!?/br> 運動會那天是晴日子,氣溫森冷,日頭則毒。廬陽區百花井綜合露天體育場,解放年代墻繪,斑禿的綠(存疑)茵,煤渣的跑道,如間歇踩了雞頸的話筒嘯音。 運動會的本質是“撒野”。我不需強身健體。我不需思想教育。我更懶得勇創佳績。我希望不下雨,不上課,人聲鼎沸,進行曲響遏行云,比賽的都是去上刑,我們則cao場上走、坐、亂看、揪草、罵人、踢石子、喝飲料、換煙抽、評點田徑組的女生的腿、竊賞奇書《家庭按摩》、呸尹志平居然他娘的jian污了小龍女,一切統稱“合理化虛度光陰”。有所迷戀者,幸福而勞瘁,突破距離桎梏,而貼近誰,搭上兩句話。你什么項目?哦,幾點鐘比?那等下我幫你拿衣服吧。你要喝水嗎?我去買。要冰嗎?我給你別號碼牌。交遞物什時有些微肌膚上的觸碰。各自無心成意,鬼祟而勤勉地催芽“愛情”。 甭想,少有眾目睽睽暴露于陽光下的“英雄救美”。有也不贊許,只當你**:這蠢蛋,公然當老師校長眼瞎,洗干凈脖子等著叫辦公室吧。 高一三居二層看臺中央,日頭勻得像烙餅。女的外套覆面徒留眉眼,如地里長出一簇中東婦女;男的你怕曬?均炕得蹙眉瞇眼,臉上端是副“還我山河”。 徐靜承攜領四只嘍啰,“第一遍首先不要字丑的,廣播員看不懂,顏家遙你負責一下。第二遍就是看有沒有病句,讀不通不要,劉蕓你主要看一下。最后再看立意,留修辭多排比多的精品,這個主要就我負責看?!?/br> 湛超問:“我.....就閑坐著?” 徐靜承托鏡腿兒,“你負責收稿子,威逼利誘,每個人都要寫?!?/br> “???”唱紅臉兒唄。 “你長得帥人緣好,能調動大家的積極情緒?!?/br> 哎別別受不起。 顏家遙穿件淺灰抓絨連帽衫,藏藍牛仔褲,白球鞋。皂香依然。他輕笑出鼻息。 “那好吧?!闭砍土x。 人需得盡早頓悟:帥,就是好使。湛超不多時收來一沓。分發下去,一時間滿目長長短短的字條,大大小小的字跡。近雪白的光下一行行讀,圈改,動輒目眩。周圍有歡呼、槍鳴、哨音,和無數無法區別歸類的動響。湛超執意不聽,只聽他的呼吸,他筆尖勾畫的窸窸窣窣。逾刻手撐平,飛于他前額高處,隨日光橫移,那抹影兒跟著走。不久愈發貼近他。開口頭兩字居然有點抖,“顏家遙?!?/br> “嗯?”抬頭,才察覺那只小傘蓬,“謝謝?!?/br> “你等會兒是什么項目?” “立定跳遠。男子田徑都在明天?!?/br> “你應該挺厲害吧?你排球那么好?!?/br> “我連我身高都跳不到?!?/br> “那你還?!?/br> 顏家遙看他,鼻梁有汗,“趕鴨子上架唄?!?/br> 湛超笑,問:“四點是吧?” 又說:“我給你寫一張稿?!?/br> “???哦,不用?!?/br> “我會只寫你的姓,不寫你全名?!?/br> “真不用,跳個老末還給我加油,丟人現眼?!?/br> “誰說得準?萬一呢,咻兒,你躥個兩米。哇塞?!?/br> 顏家笑笑,“那隨你便?!?/br> “你別聽岔了?!?/br> “我盡量?!?/br> ——誰會覺得那是預謀? 天高、無云、人倦倦。廣播站廣播員是名動五中的高三“小周群”,品貌軼群,走藝體,今年目標北廣。她聲音如深澗飛鳥,天賦極高,文字過目即能恰切斷句,讀得風致楚楚。先照舊是凄厲嘯音,捏了話筒,繼而讀字:“致,高一三班顏。今天的你英姿颯爽,今天的你朝氣蓬勃,今天的你必將一馬當先。相信自己你是最棒的。不要放棄,不要氣餒。成功必將屬于你。正如詩云: 我胸中縈繞著無數島嶼,許多達南海岸, 在那里時光會遺忘我們,悲哀不再臨近身邊; 很快我們就會遠離玫瑰和百合,星光的侵蝕, 只單純是一對白鳥,親愛的,出沒在海浪之間?!?/br> 另個女廣播員伸頭,“怎么還親愛的?!”扒拉紙,“哪個班審的稿?” “高一三,剛一個拎著撐桿的大個子交來的?!?/br> “哦哦,那人挺帥!”又問:“這詩啥意思?都是寫什么杜甫文天祥的,怎么還來個洋的?” “小周群”搖頭,笑嘻嘻:“葉芝的《白鳥》,我播音課上練過?!?/br> “葉芝?” “愛爾蘭的一位偉大的詩人?!?/br> “不是說勵志?” “情詩?!?/br> 這是湛超的天賦:我在大聲說愛你,誰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