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秦暮楚_分節閱讀_83
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一聲輕嘆消融于夜色里,秋月雙手合十,樹下祈愿,只盼那人安好。 待放下手,方一回頭,就瞧見廊下站一人。 月華如水柔柔披在他身上,那長袍衣袂上的暗花便也卷起一抹銀白,勁瘦的腰身裹在玄色的衣袍里,更顯長臂蜂腰,挺拔俊美。 饒是秋月也不由得失神一瞬。 “秋月?!鼻貚橀_口喚道。 秋月頓了頓,回過神來,福了福道:“侯爺?!?/br> 秦崢長嘆一聲,伸手捏了捏眉心,有些疲倦地倚著身后的廊柱,道:“清辭這兩日是怎么了?前些時候倒還好,不過是坐著發呆罷了,如今傷勢好了些,反倒是日漸消沉起來?!?/br> 秋月攥緊袖口,咬了咬下唇道:“二爺不愿整日躺在榻上,自打能下床走動后,便不肯讓人時刻攙扶著。方寸之地,跌跌撞撞摔了幾回。我們怕二爺再傷著哪里,偷摸撤了屋里的桌椅屏風擺件,可這如何瞞得過二爺?!?/br> “難怪如此,清辭他向來心強……”秦崢嘆息,心里不是滋味。 秋月眸子有些泛紅,哽聲道:“二爺何等性子,我怎會不知。莫說二爺這般,便是我們幾個做婢子的,如今想來也是如何都不能接受的?!?/br> 秦崢沉默,他若連自己都安慰不得,更不知如何去寬慰旁人了。 秋月壓下淚意,垂頭屈身一禮,道:“婢子多言,平白惹了侯爺難過,時候不早,侯爺早些歇息?!?/br> 秦崢看著秋月側身離去,兀自月下獨站良久。 楚瑜曾書一字于他掌心,那字作命。 天命。 他說他不信,待整日里看著那雙眸子里的灰暗,才恍然有些事由不得你信不信。任是萬般悔恨懊惱一顆心擱了油鍋滾過千百遍,疼得日夜難眠,也無法挽回。 隔著那灰蒙蒙的眸子,秦崢看到了楚瑜對活著的厭棄。 那讓秦崢每一刻都過得膽戰心驚,只恨不得將楚瑜當做易碎的名貴瓷器,小心翼翼捧在手心,生怕只一個不留神,他就敢粉身碎骨連渣都不留給自己。 明月不識愁心。 秦崢斜坐廊下,從袖中摸出一個骨塤,伴著月夜子規有一搭沒一搭的吹著,塤聲如泣如訴,卻也可堪訴愁悶。待吹至一半,忽憶起竟是一首相思令。 莫道不相思,相思使人老。 幾番細思量,還是相思好。 他回眸看了眼身后的宅院,將骨塤往袖中一揣,準備趁著楚瑜睡著去蹭一蹭床沿,若是運氣好指不定能睡到天明不被推下去。 …… 紫檀木鏤花鳥食盒在馬背上晃呀晃,馬蹄噠噠行過青石板橋,駛過大街小巷,借著熹微晨光,從未有一日間斷。策馬人自是玄衣墨發,俊美無匹,引得人頻頻回首。只是那人向來來去匆匆,只憂手中粥涼,不貪早集繁盛。 秦崢垂眸將唇抿作一線,眉頭皺起,低呵一聲直叫颯露紫迅疾如風般行過街巷。打從今個兒早上起,他便有些心緒不寧,校場考校過北門軍后就再也待不下去一心想要往國公府去。 風聲過耳側,天干氣躁,似在醞釀一場初雪,卻遲遲未果,只是攪和得天色陰郁。 也許只是惦念家中人才會如此,秦崢心底暗想,又忽覺自己實在黏人得緊,有些可笑。他抬頭,望了望天色,撞入眼底的是沖天而起的濃煙,本就陰郁的天更顯黯淡。濃煙所起之處并不遠,卻恰好是國公府附近。 秦崢一怔,下一刻心被狠狠提起,高喝一聲,颯露紫嘶鳴,如閃電沖向國公府。 國公府驚魂未平,門仆遠遠瞧見那快馬,忙上前高呼道:“侯爺!” 秦崢臉色煞白,一雙曾于千軍萬馬中取敵寇首級而游刃有余的手,而此時卻顫抖得險些連韁繩都捏不住,他急切問道:“見天上有煙塵,可是何處走水?” 門仆道:“是寫意苑,二爺他……” 話還未完,秦崢已經如風般策馬消失,只能聽聞馬蹄急。 秦崢腦子一片空白,直到胸口窒悶到喉頭腥甜方才猛地吸一口氣,嗆咳兩聲,翻身下馬跌跌撞撞朝寫意苑大門奔去。 寫意苑,楚瑜所居之處。 曾于火中救出楚瑜,彼時秦崢就立誓此生任是被厭惡驅逐也好,被冷言惡語也罷,都不會再離開他,不會再讓他受半分傷害??刹贿^才短短月余,不過是一眼看不見,又出了事端。 這當口秦崢竟是想到多年前的事,想到宮宴里那坐在天子身側的楚瑜,少年初成,如一支價值連城的玉簪,一端泉白如玉,一端鋒芒初顯。楚瑜不跟他似的,被老爹一板子一鞭子抽打長大,那是真正悉心嬌養出來的高門貴子,渾身上下無一不寫滿了高傲矜貴。又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的年紀,自是風華無雙。 時光荏苒,誤了他的風華,折了他的驕傲。直至今昔,他已是如此下場,命運卻連幾年安好都吝嗇予他。 秦崢想,他若有個三長兩短,不若就這般隨他去吧。償他這半生辛苦,也全了自己一腔愛慕之意。 得而復失,失而復得。當推開寫意居大門看見楚瑜那一刻,秦崢雙腿一軟,整個人直直跌跪在地上,直到許久后才回過神來。他扯了扯唇角,半點笑意都沒擠出來,眼淚卻砸了一地。 府中仆役還在滅火,寫意居梁木皆是好的,燒得倒不如何慘重,只是一桶水一桶水澆得濃煙不斷。 楚瑜狼狽不輸秦崢,全身上下濕透完,裹著狐裘坐在地上,濕漉漉的長發黏在臉側,一雙灰蒙蒙的眸子低垂著,唇色蒼白,渾身冷得發抖。 秋月在一旁跪著,哭成了淚人,哀聲怨道:“二爺這又是干什么,您若是有個好歹,我們這一大家子如何是好!二爺欺婢子好苦,不肯我們留在房里,將我們趕走后,怎的就這般狠心自己點了火……” 秦崢心底那根弦嘣的一聲斷得四分五裂,他撐著起身,兩步走到楚瑜面前,緩緩俯身,怔怔看了他良久。忽地一把扣住楚瑜肩頭,雙眸赤紅如血,聲音嘶啞得如一頭受傷的孤狼:“你要自焚?” 楚瑜沒動靜,只是緊了緊狐裘,想要抵一抵這徹骨的寒意。 秦崢被楚瑜的無動于衷徹底擊潰,所有的理智在這一刻分崩離析,方才那尚來不及反應的恐懼和悲哀齊齊涌上心頭,讓他感到了莫大的絕望,他狠狠掐著楚瑜肩頭,崩潰嘶喊道:“你想死!你竟是想死!你就這么不愿意給我留個念想!你要縱火自焚,燒得連飛灰都不剩,你就這么狠的心!” 楚瑜吃痛悶哼一聲,皺了皺眉頭。 秦崢怔了半晌,猛地松開手,許久才小心翼翼地伸手撫上楚瑜臉,嘶啞著嗓子癡癡喃喃道:“我錯了,楚瑜我錯了,都是我的錯……是我的錯,是我當年負了你,我不該斬不斷優柔害你良苦。我錯了清辭……我只是想陪著你,哪怕你這輩子都不原諒我,我沒有想過要逼你,沒有……我以后不再來打擾你了,我這就走,這就走……” 到最后秦崢已是語無倫次,泣不成聲。他已無路可走,進退皆是茫茫,曾做下的不可挽回,亦不可補償。最后只是想要舍了全部就那么陪著他,卻連他心底半寸都進不去。 “清辭……你好好的,算我求你了?!鼻貚樀虺ど砬?,盡是此生全部的卑微姿態,只是求道:“你看在真兒的份上,好好活著。只要你好好的,我什么都不求了,今后你全當做從不曾有我秦崢這個人……我只遠遠看著你,遠遠地,就一眼……只看一眼我就走,絕不擾你分毫……” 秦崢將臉埋在掌心,又忽而哽聲嘶喊道:“楚清辭我求你了,你應了我,你應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