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飄搖之日 上
江鶴軒拿著手機,愣了很久才緩過神。 他坐在會客室的灰黑色沙發,背后懸掛一幅蒼勁有力的毛筆字,寫“氣吞山河”四個大字,屋內開暖氣,吹得他寒毛直豎。 “江鶴軒,你跟我耍什么手段呢!”——這是相識三年,辛桐對他說過的最重的話。遠比上回那句“怎么什么好人都是你當”來得痛。 他與辛桐仿佛兩只互相試探的小獸,在彼此的領地邊界游走,時而前進,時而后退,不安地保持著似乎安全的曖昧關系,卻始終未曾向對方坦露過真心。 一個充滿侵略性卻偽裝無害,一個心知肚明卻心軟地包容。 “小桐,他們會害死你的?!苯Q軒望著漆黑的屏幕,長嘆。 姓傅的那一家,都不是什么好東西。 那一聲哀怨的嘆息飄在會客室,徐徐消散。 過了十來分鐘,江鶴軒耳邊傳入輕輕的開門聲。他向門口看去,見一個男人站在門口,正與身后的男秘書說些什么。他的面容與江鶴軒有幾分相像,都生得高瘦清雅。一陣低語后,男人拍拍秘書的肩,讓他先去忙,繼而走進會客室。 “鶴軒?!彼傲寺?。 江鶴軒起身:“堂哥?!?/br> 江承宇,父親弟弟的兒子。同輩親戚中江鶴軒年紀最小,江承宇比他大五歲,再往上數還有一個不常來往的表姐。昔年叔叔后結婚,卻比父親早生孩子,把江鶴軒母親急得成天對他父親發火,她進家門后因為生不出兒子被爺爺數落過好一陣,直到懷上江鶴軒后才算緩了口氣。 就因此事,江鶴軒的父母但凡吵架,母親就會把此事搬出來又哭又罵,父親就不吭聲地抽煙。他們明明那么討厭對方,卻偏在旁人面前裝作舉案齊眉的模樣,在江鶴軒跟前美其名曰為“為了讓你有個完整的家我們才不離婚?!笨尚Φ氖侨缃窠Q軒已二十四,他們每逢吵架還會說什么為了兒子才不離婚。明明是自己沒用。 再加上當弟弟的叔叔比江鶴軒父親有出息,頭腦靈光會賺錢,而哥哥辛辛苦苦一輩子,混到現在還是個窮酸教授。 總說一入豪門深似海,可尖酸的小市民家也同樣為雞毛蒜皮的事明爭暗斗。所幸兩個小輩并未因長輩的摩擦而生出隔閡。 “你怎么來了?!苯杏顔?。 江鶴軒家住新安,江承宇與父母二人及爺爺奶奶同住昌海,兩座城市雖緊鄰,但畢竟還是兩地,成年后兩家人僅在逢年過節時有走動。 今日堂弟登門,江承宇倍感稀奇。 “有事來拜托你?!苯Q軒勉強笑笑?!昂透导矣嘘P?!?/br> 江承宇臉色驟變,匆忙上前一步低聲道:“你說什么?你怎么和傅家有干系的?” 江鶴軒別過臉,含混道:“不大好說……反正現在我手上有一份東西,能幫你?!?/br> “這是我家的事,你別摻和?!苯杏顢Q眉,責怪堂弟,“再說,這商場上的事,你個讀書的攪這趟渾水做什么?你不好好讀你的書,搞你的科研,你說你摻和這種事……” “我就恨自己是個讀書的!”江鶴軒打斷他,近乎咬牙切齒,“我要不是個讀書的還能被他們——” 江鶴軒別過臉,沒說下去。 江承宇緩了緩口氣,道:“到底出什么事了?!?/br> “傅云洲要對我一個朋友動手,我必須幫她?!?/br> 江承宇挑眉,“你說的是辛桐?” 江承宇沒見過辛桐,只聽過名字。這幾年與堂弟為數不多的幾次聊天中,他十有八九會提到辛桐,似是未來弟媳的模樣,太特別就記下了。 江鶴軒沒掩蓋,坦率地說:“是?!?/br> “她怎么和傅云洲扯上關系的?” “小桐父親是被傅常修害死的,”江鶴軒道,“很多年前的事了,比叔叔的事還早幾年?!?/br> 江承宇倒吸一口冷氣。 他原以為自己父親的遭遇已經是……昔年同在商場浮沉,傅常修要搞兼并壟斷,多少小企業被他搞垮,父親被傅常修弄得差點破產,低三下四地登門求人,就差叩頭,幾次三番地求饒后才撈到一口續命的氣。幾年過去,傅常修怕是已經忘了當初的所作所為,畢竟他害的人多了去,哪里會記得這么個小角色。 人們只知他一將功成,誰見底下枯骨。 但他沒想到枯骨之下還有亡魂,傅常修這人打從發跡就不干凈。 “我從小桐媽那兒知道她父親好像還有股份握在傅常修手上,按理說是歸小桐……我懷疑是因為這個傅云洲才要下手?!苯Q軒繼續說?!案翟浦弈抢镉形沂烊?,要不是他說漏嘴,我到死都不知道這事兒?!?/br> 江承宇直勾勾看著他,“鶴軒,你打算怎么辦?” “傅家那么大的家業,我們這些外人是搞不死的,非要他們自己內訌才可能塌?!苯Q軒徐徐道,音調冷靜克制?!艾F在傅云洲的心思都落在小桐身上,盤算著怎么用輿論對付她。既然如此,我們就將計就計。不就是搞輿論,我們在他動手時趁亂對程易修出手,真真假假混一塊兒,讓程易修和傅云洲內斗。到那時局勢混亂,傅云洲一下子也查不到我們身上?!?/br> 江鶴軒的心思很明白——圍魏救趙。 既然傅云洲要對辛桐下手,那他便對程易修下手,就看誰技高一籌,更能編出奪人眼球的故事來煽動看客們的心。順便讓辛桐明白:傅家的人都不是好東西,只有在他身邊才是最安全的。 只有他不會傷害她。 江承宇細細思索后,深覺此法可行。 關鍵就看料是什么料了。 盡管家里對這些陳年舊事閉口不言,可子承父業的江承宇并不甘心。正面硬打,他窮盡一生都沒法傷到傅云洲,回擊當年傅常修施加在他們一家的恥辱。假若按江鶴軒的法子走,倒還有可能給他們一拳,他與傅家并非血海深仇,這一拳能打傷就已足夠。 他淡淡一笑,拍了拍堂弟的肩,“謝了,成了請你吃飯?!蹦┝擞盅a充?!霸琰c把辛桐帶回家讓我瞧瞧,我都沒見過人?!?/br> 江鶴軒抿唇,撇頭看向窗外,輕輕說:“會帶回來的?!?/br> 他看見窗外的梧桐樹干上最后一片黃葉晃晃悠悠地墜落,暗暗預示這漫長而苦澀的秋季,終于要過去。 凜冬將至。 蕭曉鹿裹著新買的羊絨圍巾,從副駕駛座的窗口探出小腦袋,沖辛桐和程易修招手。 “快點上車?!彼嗌睾?。 徐優白下車幫兩人放行李箱,他今日接機換了一輛紺藍色的新車,辛桐不懂車,純粹是瞧著與先前開來的車顏色不一。 “回來的還真快,”蕭曉鹿扭頭,沖開門坐到后排的程易修說。 辛桐坐在后排的右側,正對蕭曉鹿身后位置,靠著車窗沉默不言。從臨杭的照片一直到在新安的錄像,亂七八糟的言論擾得她心思全亂。 “熱搜是怎么回事?!背桃仔廾嫔簧?。 蕭曉鹿剛想說“你哥想搞你”,話到嘴邊轉了轉,還是選擇去包庇傅云洲,給兩兄弟未來一點退路。 “怎么,自己肆無忌憚還不準狗仔爆料了?”她挑眉,倚著車座靠墊笑得陰陽怪氣。 程易修被戳到痛處,不由反唇相譏:“輪得到你管,你先把自己和傅云洲的荒唐事搞定再說?!?/br> “程易修,你個狗東西!你兇什么兇!我說錯啦!”蕭曉鹿瞪大眼,雙眸真如小鹿般晶瑩可人?!罢嬉峄槭?,你這個狗屁玩意兒還要管我叫嫂子!來,叫嫂子??!” “蕭曉鹿,你神經病啊,你不找我麻煩就渾身不痛快?” “對啊,我就是喜歡找你們兄弟倆的麻煩,”蕭曉鹿撇過臉,轉而看向辛桐,“辛姐,你說我講的對不對,程易修是不是要管我叫嫂子?!?/br> 徐優白拉開駕駛座的車門,正巧聽見女友的話,他伸手揉揉蕭曉鹿的腦袋說:“你可別煽風點火了,快坐好?!?/br> 蕭曉鹿吐吐舌頭,在徐優白臉上親了一口才規規矩矩地坐端正。 她這么一鬧倒是沖淡了些緊張氣氛。 辛桐雙手環臂,合眼假寐。坐在她身旁的程易修悄悄摸了摸她的手臂,在耳邊告訴她:“我會想辦法的,實在不行我就去找傅云洲……別擔心?!?/br> 辛桐睜眼,沉默良久才輕輕回道:“我沒事?!?/br> 徐優白將兩人送到預先定下的套房。進門后,蕭曉鹿偷偷拉住辛桐的衣袖,讓她移步客廳的電視電影區。 開燈合門,她捉著辛桐的袖子,踮起腳湊到她耳邊說:“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幫忙的,你直說?!?/br> 辛桐受寵若驚,急忙搖頭想拒絕。 蕭曉鹿推搡了一下辛桐,嘟著嘴撒嬌,“我和程易修也是相看兩厭,要是這事兒只跟他一個人有關,我才懶得管他死活。但現在你也被牽扯進來了,我總不能看著你被他禍害呀?!?/br> 辛桐稍稍思量,低聲問蕭曉鹿:“曉鹿,你能不能幫我個忙?” “你說呀?!?/br> “我擔心我家地址會被挖出來……你能不能看著幫我照顧一下她?等下把地址發你?!?/br> “行啊,”蕭曉鹿爽快應下,“伯父伯母就交給我吧,也不是什么大事?!?/br> “就我媽,”辛桐笑笑,神態溫和,“我爸去世了?!?/br> “???”蕭曉鹿垂下腦袋,“對不起哦?!?/br> “沒什么?!毙镣┥焓贮c了點她鼓起的小臉蛋,寬慰著?!叭硕紩赖??!?/br> 蕭曉鹿還真是表面上的小魔女,實質上的純善小天使。 聽了辛桐的話,蕭曉鹿笑嘻嘻地挽住她的胳膊,說:“你放心啦,事情鬧過去就算完了,傅云洲也不可能真的——真的不去管這破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