斬夜_分節閱讀_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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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郁顫聲道:“她要害你……難道你竟不知么?” “想來封前輩就算對天下人設防,也不可能對令堂有所防備?!毙l飛卿忽然開口,淡淡嘲弄道,“更能想見令堂為了騙取封前輩信任,怕是不惜重創自己,更編造出一個與令尊拋棄她有關的聞者傷心見者流淚的故事。封前輩修行數年,只是面對一生至為牽掛之人,又怎會對此毫不動容?” 謝郁十指緊緊摳在地上,直摳得十根手指頭鮮血淋漓,但這痛又豈能抵得上他心中屈辱與痛苦的萬分之一? 衛飛卿所言,封禪既未承認也未否認,只道:“我身中劇毒,只是終究我還未死,我仍是可以去救芳蹤的,哪怕爬也應該爬過去。然而——”他說到此,語聲愈發淡漠,淡得幾乎沒有一絲生氣,“她并不一刀結果我,而是用她的性命來要挾我。我若離開,她就死在那里。我為了芳蹤,為了阿冥,為了八音,萬死也無悔,然而我……我又豈能眼看她死在我面前?那與我親手殺了她又有何區別?” 他說到最后一句話,聲音中終于出現了一絲抖動。 那是他用了整整二十年也還是未能磨滅的抖動。 那個時候杜云明明可以殺了他,她殺了她,他絕不會恨她。然而她偏偏選擇了世上最殘忍的方式來對他,讓他親身面對摯愛之人的背叛,讓他自己選擇違背自己昔年承諾,不去救比他自己性命還要重要的弟弟。 這才是他真正怨恨她的地方。哪怕過了二十年,哪怕對方早已化作一具白骨,也難以平息。 旁聽眾人都感受到他這絲徹骨的怨,謝郁更是失聲痛哭。 封禪卻憶起,實則他在當年便問過她關于這問題。當時她怎么回答來著? 我在那個人心中永遠抵不過他的雄圖與霸業,至少我想證明在你心里,我總要勝過世上一切。 這回答多么自私,多么殘酷,讓他感到無窮無盡的羞辱與惱怒,偏偏其中卻還夾雜著一絲他無論如何也忽略不了的心疼。就是那一絲疼,讓他感到再無顏面對段芳蹤、池冥、傅八音三人。 “我無法看她去死,也無法坐在原處等著芳蹤死,左右都是絕路,當真無顏茍活于世了?!狈舛U微微嘆道,“但我自盡不成,再次清醒過來之時,在我面前的已是謝殷,而不是她了?!?/br> 痛哭不能自已的謝郁聞言渾身再是一抖:“她……她將你……”他問這話時,內心委實一半恐懼一半麻木。麻木的是他的這對父母做的一連串事已叫他感受不到半分僥幸??謶值氖?,他不知他們究竟還做過多少超出他預期、讓他連想也無法想見的齷齪之事。 卻不料封禪竟搖了搖頭:“你不必將她想的太過不堪,她雖則對謝殷情深難以自拔,但經過那件事之后,又如何不心灰意冷?她終究是由我和阿冥撫養長大,雖說最終并未殺我,只是她等到……等到芳蹤死訊傳來,便知一切無可挽回,替我解毒之后,便回去找阿冥領罪了。她欺騙阿冥已然殺死了我,那時候阿冥同時失去了芳蹤和我,盛怒之下這才……實則阿冥從來都將她當做親meimei一樣疼愛,內心又豈會好受?” 但他口中講的這些事,分明已經不是他所經歷之事了。衛飛卿忍不住再次插口道:“前輩在謝殷找上門之后便已失去自由了吧?前輩又如何得知這些事,難道都是從謝殷口中聽來?” 封禪頷了頷首。 衛飛卿蹙眉道:“為何?” 謝殷幾人擊殺段芳蹤與衛盡傾之事既已成功,他該以為杜云已然殺死封禪才是,為何又會親自找來?他既找過來見著封禪未死,難道不該趁他毫無反擊之力之時立即結果了他,為何又要大費周章隱瞞眾人將他生囚? 封禪淡淡道:“因為他恨我?!?/br> 這答案…… 衛飛卿試探道:“他對你……是妒恨?” 第58章 存信義,此生不渝(四) 封禪有些意外看他一眼,隨即轉向謝郁道:“謝殷于我而言,乃是不共戴天的大仇人,我與他之間勢必要有所了結。只是有一事便是我也不能否認他,他對你娘,是真心的。盡管他那真心之中,摻雜了太多利用、懷疑與隱瞞,但……你之所以出生,至少并不是出于任何陰謀詭計,而是因為他們兩人對彼此有情?!?/br> 謝郁伏在他腳下,哭得不能自已。 衛飛卿聞言卻不由淡淡嘆了口氣。暗想這位封前輩倒真如說書人口中那般,是一位芝蘭玉樹般的謙謙君子,明明被那兩個人逼迫傷害至此,逼迫傷害一生,到這時候卻還一心勸慰間接助長過謝殷那迫【害的謝郁。 “你娘來找我的時候,我也以為謝殷如此對待她,是因為對她毫無半分情意。但后來事了之后謝殷找到我住處來,實則并非是要來確認她殺沒殺我,他是想要來接她,誰知與她錯開,更見到我并未死去……至于你娘回到關雎以及后來之事,亦是他打聽到之后告知我?!狈舛U道,“很多事,我也是在后來才慢慢想通。他之所以逼你娘來殺我,恐怕除了要拖住我不去營救芳蹤,更出于試探你娘的目的。他對你娘動了真意,正因為有了真意……內心反倒懷疑起來。他恐怕一直當你娘與我之間有些什么,便自作聰明趁那機會想要看清你娘的心意。后來他以為你娘如他所愿殺了我,百般高興來接她。除了他們圍殺芳蹤成功以外,恐怕他更高興的是確認了你娘的心意。他見到我未死,必然是被當頭澆了一盆涼水……你娘又回去關雎領罪,更叫他以為那是因你娘親對我……他未能去關雎救你娘親,未必就出自他本心。阿云死訊傳來之后,他囚禁我,恐怕亦有不愿自己獨自承受那份痛苦之意?!?/br> 在他這段話中,謝殷固然是個自私多疑之人,對于杜云卻也不乏情深。然而衛飛卿認知中的權圣謝殷或許并非無情,卻也絕不像會為了那點小情而付出太多的樣子,哪怕是年輕時候的謝殷?;叵胍磺袝r間點,他之所以做這么多更有可能是…… 衛飛卿緊緊盯著封禪眼睛:“當真是如此么?前輩,這其中并無其他隱情?” 封禪一怔過后搖了搖頭。 衛飛卿看向謝郁。 謝郁對謝殷的了解自然遠勝過他。謝郁的腦子或許轉得沒有他快,但關于謝殷之事,他能夠想到的謝郁必然要比他想得更早更全面。 他之所以看謝郁,是想看他可有意愿去問那問題。這事與他實則并無相關,謝郁若不愿,他自然也就不去當這個壞人。 但謝郁與先前驟然聽聞一切的難以置信已有些改變了。他這時候停止了嘔吐與痛哭,面上冷靜之色接近于冷酷,就不知這冷酷究竟是對他的爹娘,又或者對他自己?他抬頭看著封禪,一字字道:“那些事……與我無關么?” 封禪聽聞他話語,目中忽然透露出一絲極致的疲憊。他這時候忽然能夠理解為何池冥也好,傅八音也罷,他們誰也未曾告知段須眉太多往事。他們與他不同之處,大約正在于他們都曾經陪伴在段須眉身邊吧。一直看著他,是以不愿他承受太多,寧愿他一無所知的去過自己的生活。無論他將過成何等模樣,至少,與前塵,與舊事,皆不相干。 他疲憊道:“你已長大成人,許多事又何必追根究底?!?/br> 謝郁卻在想著,他從前就是太不追根究底了。從小到大,謝殷對他的冷淡,對他的嚴苛,對他的從不流露半絲笑容,對他偶爾閃過的一絲恨意,他都一意天真的當做那是他做得還不夠好,他還達不到他的高度,他的要求。他甚至自得其樂的將那恨意當做是他對母親的思念,畢竟他從小到大聽聞的關于母親去世之事都是難產生下他后身體虛弱這才在毫無抵抗的情形下為池冥極為殘忍的殺死。 他終于傻到今天連自己也覺面目可憎,鄙薄不堪。 謝郁道:“人生在世,是非恩怨,總歸要活得明白。前……梅君或許不知,當年池冥的頭顱正是由我親手割下,梅君今日如想要殺死我為池冥報仇,我絕無二話。但在此之前,我也想要弄明白自己當年究竟為何殺人,今日又將為何而死。求您成全?!?/br> 他面對封禪之時,當真慚愧到連“前輩”二字也無法叫出口。天下人都夠資格當封禪的后輩,唯有他不配。 靜靜與他對視半晌,封禪終于道:“謝殷當年懷疑……她與我有染,在她生下你之后便叫她來殺我,與其說想要她引誘我、不顧一切殺了我,倒不如說想要她親自證明……你的身世并無問題,后來發生的一切想必叫他以為……他撫養你又囚禁我,想來不無報復的心思罷?!?/br> 只可惜他所謂的報復又是什么呢?他報復的對象究竟又是誰呢? 封禪看著謝郁的眼睛,那雙眼睛充滿緊繃的死意。但他對著這雙眼睛卻很明白,他根本不必再向他解釋一次從頭到尾他與他母親之間并無任何不軌。 連謝郁也能夠一眼看穿的事實,可笑謝殷這二十年來究竟又是在執著些什么?實則他何嘗有資格對任何人說“報復”二字?他與封禪之間尚可說成王敗寇,但他欠杜云謝郁這對母子的債,傾盡他一生卻也再難償還了。 那個將一生的情思盡賦于他、為他生子與殺害至親的女人死于極度的灰暗之中,那個他唯一的親兒子被他當做別人的兒子養了二十年,為了博得他一絲親近而戰戰兢兢了二十年。 謝郁渾身終于連最后一絲力氣也被盡數抽走。他整個人如同爛泥一樣癱倒在地,由癡癡變作癡笑,又由癡笑化作癡狂。那笑聲中充滿了悲憤、痛苦以及絕望,那股瘋狂的意頭連周圍正殺作一團的鳳凰樓與登樓中有幾人也不由得掉轉頭看向這方。 其余幾人看他這癲狂慘狀,縱然不說感同身受,但此間誰的身世又沒有幾分凄慘?各自心中嘆息,一時俱都不忍多說什么。唯獨衛雪卿輕笑一聲淡淡諷道:“早知如此,不如縱情肆意活個自在,又何苦難為自己裝瘋賣傻這許多年?!?/br> “你不裝瘋賣傻?”衛飛卿一聽這話就氣不打一處來,“你若是精明早該一刀宰了石元翼,再單獨辟個瘋人院給你那娘親居住,也好過這兩人一言不合就想炸了整個零祠城?!?/br> 衛雪卿先是一噎,再是一震。從段衛二人來此開始他便猜到長生殿發生之事并不簡單,卻萬萬沒料到比起這兩人使絆子,他家后院竟起先失火了。衛飛卿只說這一句,他腦子里瞬間便將個中情由一一補足,一時只覺心中五味陳雜。但好在他知道衛飛卿既如此說,必然是已解決那攤子事了,索性將頭偏向一邊,只作不聞。 衛飛卿不由得被他這無賴行徑氣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