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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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邊喝茶一邊聞香;一邊觀察茶水的“色清而葉展”,一邊留意茶蓋鎖香的程度,時不時打開一下,手里的動作不自覺地慢了下來,心也靜了下來。 明清以來人人都喜歡的蓋碗茶,四川人口中的“壩壩茶”,大戶人家,朝堂皇家人用起來自有一套標準。 它和在市井巷內的露天場地,擺上竹椅、矮桌和蓋碗茶,一邊讀書看報,一邊手捧一個蓋碗茶,喝茶談天曬太陽,好不愜意的“巴適~”不同,最注重一個“品”字。 坐姿端正,頭和嘴不前伸。舉手投足間,輕拿輕放。一個手把蓋子拿起來,另一個手端著茶托喝。若是有客人或者外人在側,就用蓋子擋住在臉的一側,不讓人看到嘴巴……一套儀式下來,細細地“品”。 此時此刻,年羹堯,就是在心里細細地“品”,狠狠地“品”,不明白自己明明已經夠謹慎小心了,怎么還會有尾巴落到四爺的手里。 小小的亭子里安靜無比,連鳥兒的叫聲也沒有,靜得來——年羹堯感覺他可以聽到自己的呼吸聲。 好似過了很久,又好似過了不到一個呼吸間,年羹堯的額頭上冒出來一層細汗,終于想起來這么一個人。 年羹堯恨不得時光倒流,給那個時候的自己一個巴掌。 “主子爺,奴才知罪?!?/br> “王爺,亮工有罪?!?/br> 四爺還是沒說話。 年羹堯趕緊繼續表忠心。 “王爺,亮工知罪。亮工的管家和亮工提到這個人,亮工一查,知道李維鈞有能力,就幫他活動一下,提到松潘知府?!?/br> 還沒聽到回應,年羹堯感受到額頭上的汗水順著面頰朝下流,流到嘴里的苦澀,咬牙接著說道:“……原來的松潘知府為人迂腐,并——無大錯?!?/br> “亮工知罪,王爺?!?/br> 四爺終于有了表示。 年羹堯聽到茶碗輕輕落到紅木上的聲音,那一絲輕輕的,幾不可聞的聲音,恍若天籟。 “既然知錯,自己上折子,和皇上請罪?!彼臓數穆曇暨€是平靜無波瀾,更沒有責備。 “遵王爺令?!蹦旮虼丝滩桓以儆腥魏尾粷M和不平,甚至抱怨和委屈。 到底是什么錯,四爺也沒說,但他知道,年羹堯比誰都知道。 七月的成都,并沒有熱得難受,傍晚時分更是涼爽,當然,這可能是和年羹堯布置的院子看似樸實無華,實則鬼斧神工,住起來冬暖夏涼有關。 四爺和弘晙阿哥用晚食,面對兒子被花椒麻得一張臉皺巴成團,被辣子辣得眼淚嘩嘩冒出來還不??曜?,終于出聲。 “我們還要在四川待一段時間,慢點用?!?/br> “滿——不蝦來?!?/br> 模模糊糊地回答,四爺仔細琢磨一下,才明白是“慢不下來”。 四爺一板臉。 “辣子吃多上火,長大了也不能多吃,知道嗎?” “阿瑪聽說,辣椒吃多上火,臉上會長小痘痘?!?/br> 弘晙:“……” 嘴里含著一刻麻辣魚片,弘晙阿哥呆呆愣愣地看向他阿瑪。 小痘痘是什么嗷?! 弘晙阿哥感覺,嘴里的魚片,剛剛吃下去的辣子,都好像是喉嚨里的魚刺一樣,傷心的他,一聲“阿瑪”喊出來,那個悲憤。 奈何親阿瑪“老神在在”,還不忘趁機教導幾句。 “好好吃飯?!?/br> “飲食要清淡養身,阿瑪告訴你的,都忘記了?” 說著話,還給弘晙阿哥夾了一筷子回鍋rou。 弘晙阿哥木呆呆地用咽下他的魚片,咽下這一筷子回鍋rou。 瞧著色澤紅亮,顏色養眼。吃起來口味獨特,肥而不膩,堪稱色香味俱全,最好的下飯菜之一。 親阿瑪就讓他在四川的日子,用著回鍋rou之類的“素菜”? 眼睛望著滿目的辣椒紅亮養眼的水煮魚,色深紅亮,紅白綠相襯的麻辣豆腐,嫩雞rou和大量鮮紅小辣椒爭相斗艷的辣子雞……弘晙阿哥內心的眼淚倒流成河。 好在,他阿瑪還是很大度的。 弘晙阿哥美美地用著成都的小餛飩,皮薄餡嫩,爽滑鮮香的龍抄手,感覺消失的靈魂又飛回來。 “明天中午要吃‘三大炮’和涼皮?!焙霑€阿哥可憐巴巴。 “涼皮只能是微辣?!彼臓斨挥幸话氲耐ㄈ?。 “微辣就微辣?!币痪洹靶《欢弧弊尯霑€阿哥吃辣子的心情消失一大半,正沮喪著,“阿瑪,年羹堯會認錯嗎?” 四爺嘴角一挑:“弘晙認為不會?” 弘晙眉眼皺巴:“會——但‘本性難移’?!?/br> 四爺:“……”一時心情復雜。 兒子看人之準,讓他驕傲;年羹堯的性情,讓他犯難。 “這些年……”四爺說了三個字沒有繼續,輕輕一嘆。 年羹堯在四川這些年的所作所為,看似清官一枚,好官一員,真實評價,按照四爺來說,只有兩個字,“能臣”。 四爺如果不出來這一趟,也不知道年羹堯距離“挾威勢而作威福,招權納賄,排異黨同,冒濫軍功,侵吞國帑……”就差那么一咪咪。 而如果四爺沒有來這一趟,憑借年羹堯的能力,再過個幾年,立下幾個功勞,估計就不止這個罪名。 父子兩個慢悠悠地沿著長廊散步,眼望黃昏中的成都,夜色朦朧中唯有西天邊的一角光亮,微弱卻堅強。 過了好一會兒,四爺輕輕問兒子:“弘晙打算怎么用年羹堯和李維鈞?” 弘晙眉心一皺。 “阿瑪,弘晙認為,年羹堯和李維鈞都有過人才華。年羹堯不光有文人之才,還有將軍之能?,敺ㄗ屇旮騺硭拇ê軐?,但僅止于此,不能再高。即使將來年羹堯領兵,也不能給他過多的權利?!?/br> “李維鈞為了靠攏年羹堯,納年羹堯管家的干女兒為侍妾。妻子去世后,發現年羹堯會有大前途就直接將這名侍妾提為正室。行事有違常理,世人唾棄,但他做事方面也是‘不拘一格’,當是主持一方‘攤丁入畝’改革的最佳人選?!?/br> 四爺看兒子一眼,眼里都是為人父的驕傲。 “他們都有才,但沒有德。如果哪一天年羹堯失勢,李維鈞——會是第一個彈劾年羹堯的人?!?/br> “……且都用著?!?/br> 將來……蔡珽、李紱、岳鍾琪、田文鏡……所有人都在四爺的心里轉悠,四爺剛琢磨好制衡之策,一抬頭,就看到兒子不認同的眼神兒。 “阿瑪,不光是制衡,還要管好他們?!?/br> 弘晙生怕他阿瑪將來一個狠心,直接來一個“通殺”,手拉著他阿瑪的衣襟,眼神兒擔憂,“阿瑪,他們會成為于國有功之人,罪不至死?!?/br> 四爺:“……”知道兒子是擔心此舉不光有失寬仁,還會影響到他自己的名聲,四爺拍拍兒子的手,笑著答應。 “阿瑪知道了?!?/br> “既然弘晙給求情,阿瑪且給他們一個機會?!?/br> 父子兩個商議好,相視而笑,一起回去洗漱沐浴準備休息。 月牙兒高掛天穹,小星星閃爍不停。第二天,成都城里陰沉有小雨,四爺早早地起來看邸報,弘晙阿哥美美地睡回籠覺,年羹堯用完早膳,喊來伺候自己二十年的老管家。 年羹堯和自己的親信管家詢問清楚李維鈞的事情,氣得差點兒撅過去。 “如此‘唾面自干’的小人,你家爺怎么用得起?你是認為你家爺有十個腦袋,還是嫌你家爺的事情不夠多是不是?” 年羹堯說著話,狠狠地踹一腳他的管家,眼睛紅的好像是吃人。 想起昨天自己回來后才發現后背濕透,嚇得不敢再有任何僥幸心理一夜沒睡反復琢磨怎么“斷尾求生”,而他的這些仆人們卻一個個的,只顧自己完全不顧及他這主子爺的死活…… 更恨。 “爺哪里對不起你們,??!”吼出一嗓子,又是狠狠地踹一腳。 管家魏之耀直接傻掉。 跟著年羹堯養尊處優多年,不說現在堪比一方“土霸王”的現在,就是以前在年府的時候,也沒有受過這個罪。 “莫名其妙”挨了一通罵,還挨了兩腳,當著一幫子下人的面前,一張老臉丟盡,眼看自家爺要拔劍的架勢,哭著抱住自家爺的大腿,喊道:“爺你別氣壞身子?!?/br> “奴才有哪里做的不對,求爺明示。奴才一定改?!闭f著話,就是狠狠地扇自己巴掌。 年羹堯瞧著他這幅做派,表情猙獰,眼光好似吃人一般。 “哪里不對?” 好啊,還問他哪里不對。 他自問,一直將幾個仆人、桑成鼎、魏之耀等人視為心腹,尤其是管家魏之耀。 魏之耀隨年羹堯在四川巡視地方,四川各州縣官員在道旁打躬迎送,而他大大方方地坐在轎中,悠然不置理。這份尊榮哪里來的? 魏之耀以一“下人”的身份家資達十余萬金,比世代豪門還富裕,哪里來的? 年羹堯想起自己還打算借著這次的戰事,給他們幾個仆人以功敘議,“堂堂正正”地做個官兒,又是一腳踹出去。 可他再氣也沒用。 李維鈞現在已經賣了他直接搭上四爺,他再恨得吐血,也要給皇上寫折子請罪,也要忍下李維鈞這個在“眼中釘rou中刺”。 ………… 這或許就是年羹堯為人處世方面最為失敗的一面。 太過于自大,且不會反省自己的錯誤。 桑成鼎、魏之耀等人,作為一方巡撫的親近家仆,可以有一定的“關系能力”,但該遵守的規矩還是要守。 而年羹堯不光認為他的仆人也高人一等,還“大大方方”地讓他們參與四川政務,犯了官場大忌諱不說,對他自己本身,也是一個大危害。 這些年四川在他的默許下,四川,四川附近省份的官員們反抗無效后都默認,都知道,一個事實。 要攀附年羹堯就不能放過魏之耀、桑成鼎這些“鐵關系”。 如同李維鈞一樣通過魏之耀的介紹,順利進入年羹堯的小圈子,成為小圈子的“自己人”之一,直接就從縣令到知府。 四爺領著兒子和巴圖爾見了一面,逛逛成都的大街小巷,得知年羹堯“罰沒幾個仆人的財產充公”卻還留著魏之耀、桑成鼎等人,輕輕一嘆。 巴圖爾來到成都后一番動作,也大約知道年羹堯的為人處世,眼見四爺因為年羹堯煩惱,誤以為四爺是顧慮年家——年側福晉,猶豫半響終是開口。 “王爺,年羹堯……和年遐齡老爺子,年希堯,都不一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