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余楓氣結,導演和演員的矛盾往往就在這里,不存在對錯,只是各自立場不同。 他希望演員能成為手中的筆,配合他完成一幅優秀的畫作,而演員則希望畫上的自己足夠鮮亮生動,吸引住賞畫人的視線。 這時,朱宜開口了,“小余,你和思嘉說的都有道理,不如兩個版本都拍,剪片時再選了?!?/br> 余楓思忖片刻,又瞪了吳臻一眼,嘆氣說:“那就依朱老師的?!?/br> 可賀思嘉猶自不甘,還想辯駁,卻見吳臻弧度微小地搖了搖頭。 一段戲拍完,賀思嘉忙找到吳臻,“你剛才為什么阻止我繼續說?” “余導拍戲時有多固執,你應該了解,再說也沒用?!?/br> 余楓屬于只要不滿意,就能讓演員一遍一遍拍到發瘋那類導演,他不會發脾氣,就是陪你耗下去。 賀思嘉更加不快,“既然這樣,他肯定不選我那版了?!?/br> “那可不一定?!?/br> 吳臻坐在躺椅上,示意賀思嘉靠近,暗中傳授:“電影的確是個整體,只要你后期演繹與現在的邏輯統一,角色行為模式連貫,他只能選你的?!?/br> “什么意思?” “比如金母去世那晚,劇本里的金小寒并沒有明確意識到mama死了,但你可以讓他擁有意識,和今天一樣?!?/br> “萬一老余又反對呢?” “這就要看你怎么設計了,如果能讓老余舍不得放棄,你就贏了?!?/br> 吳臻輕慢一笑,“演員不僅僅是挑戰角色,有時還要挑戰導演,而導演又得挑戰投資方,也挺有趣的?!?/br> 正閑聊間,賀思嘉另一位助理小棲過來了,通知他晚上去錄epk。 epk即電子媒體手冊,通常包含了預告、演員或導演訪談、幕后花絮、電影制作特輯、側拍紀錄片等,大多會在宣傳期陸續釋出,或者收錄在dvd里。 賀思嘉還是第一次錄epk,問:“這東西麻煩嗎?” “不麻煩,就和普通訪談差不多?!眳钦樽蛱炀弯涍^了,解釋說:“宣傳那邊會給個提綱,你可以讓團隊提前幫你寫好答案,背下來,也可以隨性回答?!?/br> “一般會問哪些問題???” “比如你對故事和角色的感想,對劇組其他演員的印象?!?/br> 賀思嘉心說他連人物小傳都寫了,感想還不是張口就來,便安下心。 吳臻又傳授了些技巧,說答題時別太意識流,盡量落到實處,方便剪輯師配畫面。 賀思嘉若有所思,隔了會兒打趣道:“謝謝吳老師又教我一招?!?/br> 吳臻端著笑,“好歹你也向我行過拜師禮,我自然要盡心盡力?!?/br> 賀思嘉起先沒反應過來,茫然看向吳臻,見對方笑容漸深,他才猛地想起第一天來劇組的牛車上,差點兒摔趴在吳臻跟前的糗事,當即笑罵了一句。 兩人旁若無人地調笑,全被小棲看在眼里,她私下跟綿綿吐槽:“吳老師牛逼啊,老大以前多討厭他,這沒到一個月就親親熱熱了,還見天把人往屋里帶?!?/br> 綿綿感覺“往屋里帶”幾個字很靈性,頓了頓說:“是好事啊,免得馨姐老cao心?!?/br> “你還記得上部戲里那個男三嗎?沒出道時在微博上跟風嘲了老大一回,入組后就差跪舔了,可老大理都不理?!毙斎粯芬赓R思嘉與吳臻交好,只是好奇罷了,“我以為老大就算不甩臉色,戲下也會避免和吳老師接觸,結果兩人倒好上了。嘖,要不是跟著老大時間長,我都要懷疑他看人下菜碟了?!?/br> 綿綿莞爾:“我們老大無所畏懼?!?/br> “不然我咋說吳老師段位高呢,也沒見他怎么討好老大,甚至好幾次惹老大生氣,居然不動聲色把老大給哄住了?!毙柡瑲J佩,暗自祈禱兩人友誼天長地久,“有吳老師在,老大也不惹事了,咱們多省心啊?!?/br> 綿綿性子相對穩重一點,也不及小棲樂觀,“別高興太早,老大一貫今天晴明天雨的,說不定哪天給你惹個大麻煩?!?/br> 此刻的綿綿好似戲臺上的老將軍,滿背插著flag,而她家老大已開始準備下一段拍攝。 在這場戲中,金立夏需要背著意外受傷的金小寒往村口跑,分鏡里只有背影,余楓原來準備用替身的,可琢磨了一會兒,他認為最好還是帶吳臻一個側臉,于是改了主意。 走戲時,余楓吩咐吳臻背起賀思嘉,臨場調整兩人的姿勢——手往哪里擺、背人的高度、頭部姿勢都有規范,他要求賀思嘉完全放松,一心依賴吳臻。 賀思嘉立刻xiele力,整個人掛在吳臻身上。 余楓頓了頓說:“倒也不必像個龜殼?!?/br> 賀思嘉:“……” 折騰了老半天,余楓又讓吳臻沿著標示好的路線跑一遍。 臨開跑前,賀思嘉雙腿突然夾住吳臻的腰,揪著對方衣服喊:“駕!” 吳臻差點兒沒站穩,轉頭說:“別搗亂?!?/br> 賀思嘉不以為意,下巴擱在吳臻肩上,懶懶地問:“我重嗎?” 轉而又想起自己問過這個問題,當時吳臻還戲言他可以再吃兩箱薯片。 “知道賈斯科丁嗎?”這次吳臻換了回答。 “誰?” “他是神仆,卻背叛了神,叛逃時羽翅燒成灰燼,背上長出一副十字架。他再也不能飛,只能不停走路,一旦停下來,十字架就會增加負重,他必須永遠背負信仰和罪孽?!?/br> “然后呢?” “金小寒也是金立夏的信仰和罪孽,你說重嗎?” 賀思嘉先是一懵,又隱隱有些懂了——金小寒是金立夏唯一的血脈親人,這是信仰;金小寒之所以受傷,是因為想去拿木柜上的瓷器,不慎碰倒了柜子,而他會對瓷器產生興趣的根源,則是金立夏的罪孽。 當晚順利錄完epk,賀思嘉回到房間后還特意搜索了吳臻講的故事,想看看完整版,可惜一無所獲。 次日在餐廳見到吳臻,他立刻問:“你說的神話故事從哪兒看的,我怎么沒找到?” “哦,我編的,昨天不都告訴你了是玩笑嗎?” 賀思嘉懷疑自己失憶,“你說了嗎?” “賈斯科丁?!?/br> “???” 吳臻再度挑起賀思嘉熟悉的、藏著壞的笑,“just kidding.” 作者有話要說:吞吞:編故事我是專業的。 第14章 賀思嘉已經被坑習慣了,面無表情說:“我還找了好久?!?/br> 吳臻閑閑鼓掌:“不錯,求證精神值得鼓勵?!?/br> 賀思嘉冷笑,“吳老師編瞎話就跟真的似的,當演員簡直屈才,該當編劇才對?!?/br> “過獎?!?/br> “……” 見賀思嘉被噎住,吳臻笑著說:“其實真有類似的事,印度教的大寶森節你知道嗎?” 賀思嘉送他一記白眼,只當吳臻又在編故事。 “他們的祭祀儀式非常豐富,某些教徒會在背上穿刺掛鉤,拖行贖罪架,從一座神廟走到另一座神廟,向信仰的神靈懺悔?!眳钦橘┵┒?,“那贖罪架很重,據說有的重達七十公斤?!?/br> 賀思嘉下意識懷疑:“又想騙我?” 吳臻奇怪地看他一眼,抬手覆住他額頭。 賀思嘉茫然:“干嘛?” “我說假話你信,真話倒不信了,看看你是不是發燒燒傻了?!?/br> 賀思嘉拍下吳臻的手,“滾蛋!” 兩人吃過午飯,一塊兒去了片場。 今天賀思嘉有一幕重頭戲——金立夏在看見富商捐贈的唐三彩鳳首壺破損的新聞后,就預感遲早會東窗事發,決定帶金小寒回老家。要走當然得掃尾,因此耽擱了幾天,差點兒被警察抓現行。 安全回村后,金立夏一直蟄伏,只等風聲過去再想辦法潛逃國外。 一天,他出村辦事,又將金小寒留給鄰居照看。 可鄰居家忽然來了客人,一時沒注意讓金小寒偷偷跑掉。 等金立夏回家,就見家中柜子倒了,弟弟被壓在柜下,滿地碎瓷和鮮血。 金小寒被送去縣醫院,經診斷,他手部多處割傷,手腕神經斷裂、肌腱受損,必須盡快手術。 而就在金小寒術后住院期間,苗翠嵐丈夫因懷疑妻子與金立夏有首尾,沖上金家找麻煩。 他見金家沒人,本來打算打砸一番,卻發現了金立夏藏起來的幾件假文物。 苗翠蘭丈夫曾去城里打過工,直覺這些古董都是好東西,出于報復心和貪欲,他偷走假文物去縣里販賣,卻遭人舉報,以至人贓并獲。 金立夏偶然目睹此事,明白自己已經暴露,他佯作無事地回醫院接走弟弟,偷了輛車開回村子,到家后先哄住金小寒,隨即取出了把早就藏好的古董槍…… 屋外狗吠不止,警笛陣陣。 賀思嘉要拍的就是這段受傷戲,也是金小寒在電影里唯一一幕哭戲。 往常室內戲導演一般都在小棚,但這場戲很重要,余楓就來了現場指導。 從中午到現在,賀思嘉不知掉了多少眼淚,由于金小寒不會說話,即便再撕心裂肺也發不出聲音,他失去一種表演元素,比正??迲蚋y。 賀思嘉哭得頭疼眼酸,實在擠不出眼淚了,只好抱著渺茫的希望問能不能點眼藥水,當然也被拒絕了。 不止如此,余楓還不許片場任何人與他說話,也不像以往那樣耐心跟他講戲,只讓他自己找感覺。 吳臻倒是一直在片場,偶爾與賀思嘉對上視線,眼里也無半分溫和,總讓賀思嘉聯想到拍第一場戲時,對方指責他浪費全劇組時間的一幕。 當時余楓是借吳臻刺激他的情緒,這回則是借所有人壓迫他的情緒,想讓他崩潰。 眼見已近傍晚,副導擔心場景氛圍不連貫,問余楓是否要推遲到明天再拍。 余楓要求繼續拍攝,因為情緒壓制需要一點點累積,現在放棄,等于之前的工作白費。至于場景連貫性很好解決,相關劇情重拍就行了。 總之,賀思嘉若達不到理想效果,余楓就會一直拍下去。 拉鋸戰持續到夜里,所有人都很累,尤其賀思嘉。 他不僅精神疲憊,身體也難堪負荷,因為每次拍攝都得被柜子壓著,那柜子是實木做的,重量可想而知??捎鄺髡J為身體疼痛也是壓迫情緒的有效辦法,不肯換輕便的仿真道具。 又一次被叫停,賀思嘉早已煩躁不堪,他時而感覺自己像誤入人群的孤魂野鬼,時而又覺得自己是即將登臺的籠中困獸,可再壓抑,他的眼睛始終干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