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
鄴城百姓對“公審臺”并不陌生,一看這陣仗就知有大熱鬧。 這時節消息本就傳得快,隨著天色越來越亮,圍觀者就越聚越多。 聽了韓康的解釋,云知意依舊摸不著頭腦,還多了幾分忐忑驚憂。 她搓著冰涼的指尖,口中接連發問:“今日究竟審誰?什么案子?主審是哪位大人?哪來的‘同意公審’的批文?” 她有點擔心霍奉卿,怕他忙中出錯。 那家伙已背著坊間罵名數月,民望跌到最低谷,若再加一樁“違律私搭公審臺”的確鑿罪名,田嶺抬腳就能踩得他不能翻身。 似是讀懂了她心中真正的擔憂,韓康忙笑道:“云大人請稍安勿躁。今日的公審不需州府批文,因為,主審官是京中來的巡按御史?!?/br> 坐在旁邊的顧子璇怔怔咽了咽口水:“治安司半夜押進城的那個人,不會是田嶺吧?” 韓康點頭,小聲道:“盛大人陪同御史一行自京中匿跡趕來原州,今日自北城門進城?;舸笕艘亚叭ビ?,待御史大人到場,立刻升堂?!?/br> 云知意緊著嗓子左顧右盼:“怎么突然就動手了?各處都安排穩妥了么?” 霍奉卿那家伙還真是個悶聲干大事的,就這么突如其來地命人將田嶺從雍丘老宅抓來了?! 田氏那些個族中長老都被摁住了?府兵呢? “都穩妥了,”韓康點頭,也警惕地看著周圍,并沒有解釋具體怎么安排的,“霍大人讓我轉告二位,你們今日只管湊場面看戲,什么都不必擔心?!?/br> 沉默中,韓康輕聲又道:“霍大人還說,此次一擊必中,但絕無違律犯禁之舉。而且,百姓只會多得一樁談資,原州絕不會亂。請他的小祖宗放心?!?/br> 頓了頓,韓康做作地咳了兩聲,欲蓋彌彰地補充:“當然,下官并不知道‘霍大人的小祖宗是誰’?!辈殴?。 云知意窘得面上飄紅,整理好自己的心情,鄭重點頭:“哦?!?/br> —— 在大縉,巡按御史是歸屬御史臺督察院管轄的官。 他們通常要領圣諭才能以公職身份出京,專職監察地方官員高階行政主官,不僅可彈劾違法官吏,更有權直接在當地升堂審案,無需任何官員批文。 巡按御史到原州來公審州丞,這可真是百年難得一遇,消息很快在鄴城傳開……哦,不是傳開,簡直是炸開。 巳時初刻,冬陽才勉強在云層后露出點頭,州牧府門口的公審臺周圍已密密匝匝,連只蚊子都擠不進去了。 御史是個儒雅清瘦的中年男子,行事做派利落得出人意料。 他直接省去與州府眾官寒暄見禮、互通姓名的禮節,剛到州牧府門口就登上公審臺,徑自于主審位落座。 既他如此,州府眾官也沒再耽擱,各就其位。 云知意坐在右側陪審位,與對面陪審位的霍奉卿遙遙相望。 兩人的目光隔空相觸,雖什么話都沒有說,卻又好像千言萬語都在其中了。 主審臺上,巡按御史將驚堂木一拍,目光威嚴地逡巡四下,圍觀百姓嚶嚶嗡嗡的議論聲便識趣地弱了下去。 巡按御史滿意地頷首,這才示意身旁屬官。 于是屬官高聲傳令:“帶被告嫌犯,及主告人,上——堂——!” 公審臺兩邊各站了一排刑律司衙役,他們齊齊以手中“殺威棍”擊地,敲打出頻密迫人的莊嚴之聲。 叱咤原州數十年的州丞田嶺,就這樣在眾目睽睽之下,以被告嫌犯的身份上了公審臺。 不過,畢竟眼下還沒正式開審,罪名還未判定,田嶺依然是原州丞。 所以他非但沒有被五花大綁,主審官還命人依律給他擺了椅子。 他也不推辭,執了官禮過后,便泰然自若地面對主審就座。氣派威嚴一如從前,仿佛并不是來受審,而是來監審。 他在原州的民望極高,也或許圍觀百姓中也混著他的人。 總之,明明誰都還不知他因何事被審,就立刻有人為他大聲喊冤。 “御史大人明鑒,田大人是好官!這其中必有冤情!” “雖不知田大人因何事被告,但田大人一定不會做錯事!” “怕是黨爭構陷!” “多半是狗官霍奉卿又使陰招!” “誣告!一定是誣告!” 圍觀人群漸漸激動起來,好在治安司提前出動了所有武官、員吏布控,場面秩序大致未亂。 巡按御史連拍三下驚堂木,待百姓稍稍安靜,主告人這才被帶上來。 因先前來不及與霍奉卿私下交談,云知意并不清楚這主告人的身份,更不確定這人要告田嶺什么事。 主告人是個瞧著約莫三十出頭的婦人。她容顏姣好、身形纖柔,衣飾雅潔。 盈盈拜禮時雖看得出在發抖,卻還是莊重規整,竟半點沒有尋常平民見官時那般手足無措。 圍觀者中還有人在小聲斥她,說她定是誣告田嶺。她也沒有慌亂,更沒有辯駁,甚至沒有放在心上。 只是靜靜等待著負責主審的巡按御史再度發話。 這位御史顯然不是個簡單的人物。 見鄴城百姓對田嶺信任至極,已到了“不問事由就先聲援”的盲目地步,他便突然省略了“問詢主、被告雙方身份”這過場,改讓主告人先自陳冤情。 “堂下沅城籍民女素合,狀告原州丞田嶺,所為何事?” 才聽到這么一句,云知意面上表情還端得住,心中卻已掀起驚濤駭浪。 恍惚間,就聽素合以顫巍巍的嗓音道:“民女素合,狀告原州丞田嶺,于十七年前,以詭秘藥物,暗算……將我jian污,并囚于槐陵打娘娘廟,三年……” 她頭低低的,一徑垂眸,全程并不看人。似在哽咽啜泣,又像是在邊想邊說,說話語調很慢,說不了幾個字就要停頓一下,還會拖著含糊尾音。 云知意緊張至極地咽了咽口水,心跳亂得不行。她好像知道霍奉卿是怎么做到讓素合狀告田嶺的了。 她先看看素合,再抬眼看看對面的霍奉卿,一時不知是夢是醒。 可惜,這一次霍奉卿沒有看她。 因為他正在與田嶺目光角力。 田嶺面帶不屑的笑意,借著捋胡須的動作,悄悄對霍奉卿比了個大拇指。 卻不像是贊揚,更像挑釁。 而霍奉卿則以冷冷笑眼回他,右肘支著桌案,狀似無意地用食指在自己頸間虛虛一劃。 老狐貍與小狐貍這番無聲交鋒迅速又短暫,公審臺下的圍觀百姓無人察覺。 可公審臺上不少人都有所察覺,坐在霍奉卿正對面的云知意看得尤其清楚。 她不知這兩人在打什么啞謎,她只知道,當霍奉卿收回與田嶺對峙的目光后,再轉向她時,眼中凌厲寒光頓斂了幾分。 似是感應到她心中在想什么,霍奉卿不動聲色地對她點點頭,接著又搖了搖頭。 云知意迎著他的目光愣了半晌,突然展顏一笑。 他是在告訴她:不是你想的那樣。雖用了提線香控制素合,卻沒有蠱惑素合編造、誣告,說的都是真事。 他守住了為官者最后的底線,無論是為了迎合云知意,還是真心愿意守住這底線,云知意都很開懷。 這一世,她和霍奉卿都在成為各自最好的樣子。 剛才與田嶺眼神交鋒的霍奉卿,實在太像上輩子那個讓原州官場談之色變的霍大人。 清冷。鋒利。無所畏懼。如一把匕首,出鞘迅捷又刁鉆,不擇手段。不見血,不回頭。 而此刻,公審臺上凡眼明心亮者,包括云知意自己,都毫不懷疑—— 云知意,正是那柄能收住霍奉卿的刀鞘。 這可真好啊。 第八十三章 很顯然,素合知道田嶺很多事。 可她并不提別的,而是花了近半個時辰,從頭細講了自己被囚于槐陵打娘娘廟那三年。 不見天日的密室。每日被灌下不知名的藥物。每一次試圖逃跑的失敗,都會換來一頓毒打與言語羞辱,不致命,但痛苦。 那是少女素合的十六歲到十九歲。 本該天真、熱誠而意氣風發的三年里,卻如同一只落單被捕的幼獸,被禁錮了軀體的同時,還被反復地摧毀著意志。 逃脫無路、求救無門,就那么孤獨而無助地被“馴化”,最終麻木地選擇了“順從指令,活下去”。 受“提線香”的影響,素合說話一直顫顫的,慢慢的,詳細到近乎絮叨。 但在場沒有一個人出聲打斷或催促。 平凡大眾受限于學識、見識與經歷,在許多事情上沒那么聰明,遇事情緒起伏大,易受煽動,常被利用而不自知。 但從另一方面來說,大多數人普通人會這樣,主要也是因為,正常人心中都有種與生俱來的樸素善良。 這種樸素的善良常常讓人輕易被利用,有時甚至會讓人顯得愚蠢又刻薄。 但它也會讓人去嫉惡如仇、憤恨不公、憎惡欺凌、憐憫弱小。 就如此刻,公審臺下的圍觀百姓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沉默聆聽。 哪怕他們中有不少人依然不愿相信“州丞田嶺會是這樣的禽獸”,卻還是給了素合足夠寬厚的同情與包容。 讓她盡情絮叨,盡情啜泣,盡情宣泄十七年前少女素合求救無門的那份痛苦與絕望。 —— 等到素合終于傾訴完畢,巡按御史命人為她端上熱茶潤喉,而后調轉目光看向田嶺。 這位巡按御史沒有絲毫意氣用事的跡象,在循例對田嶺發問時,神態是公事公辦的嚴肅,語氣是不偏不倚的冷靜?!皩λ睾纤?,田大人可有辯解?” 臺上眾官與臺下百姓紛紛屏息凝神,無數道目光齊齊匯集在田嶺身上。 田嶺泰然自若,不答反問:“敢問御史大人,此案由何人、在何時向哪處法司舉告?可是大人您親自經手查辦?是否有人證物證?” “三個月前,有百姓匿名投書于京中御史臺督察院門口。本官受命督辦此案,全程親自經手?!毖舶从纷鞔鸷?,側目示意自己身旁的屬官。 侍立在旁的屬官立刻拿出幾張供狀,代為補充:“人證共有三位:兩名護衛,一名老仆婦。據他們各自供述,三人皆是出自原州雍丘田家的家生侍。這些年受田氏族長及田大人您之命,在沅城近身隨侍素合及其兒女,同時也擔監視之責?!?/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