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
數日后的旬會合議,大約是猜到霍奉卿將要向漕運督官張立敏問責,一向很少親自出席旬會合議的田嶺竟到場了。 田嶺的出現并沒有打亂霍奉卿的章法。 他從屬官手中接過漕運司的相關記檔副本,將最重要的幾頁抽出來,從容不迫地扔在議事廳的長桌上。 旬會上的霍大人歷來冷面無波,今日也沒有例外。 修長手指夾著紙張,就那么輕飄飄揮出去,略顯做作的狂傲,卻好看得要命。 云知意略略垂臉,輕咬著舌尖,拼命告誡自己不能笑。 霍奉卿冷眼睥睨著坐在長桌尾端的張立敏:“張立敏大人,根據漕運司在南河渡碼頭的哨卡記檔,每次您當值都會常出現漏檢船只的情況。對此,請給大家一個合理的解釋?!?/br> 或許是有田嶺在場,張立敏覺得有人撐腰;又或者是因如今漕運司的治權在州牧府,他覺得霍奉卿不會自己給自己找麻煩。 總之,他回話時的氣焰略顯囂張。 “霍大人,您不能專盯著一個雞蛋挑骨頭??!如今漕運司在您轄下,您是最清楚的,南河渡碼頭每日有那么多船來來往往,漕運司從無‘每船必稽’的規程。不獨下官如此,漕運司每位督官在南河渡輪值主責時,都沒有……” “漕運司確無‘每船必稽’的規程?!?/br> 霍奉卿打斷張立敏試圖渾水摸魚的狡辯之詞,目光如隼,冷冷勾唇:“但鹽業司有。不然,您以為‘每船必稽’這四個字出自何處?” 根據漕運司的相關章程,尋常貨船進碼頭時只需進行抽檢。但大縉律規定“鹽鐵官營”,鹽運船是不能當做尋常貨船對待的。 鹽業司的典章上有明確條陳,各家鹽商報備的運鹽船從外地回來時,每船必稽。 張立敏無非就是欺霍奉卿年輕,以為他對鹽業司的相關典章規程并不熟悉。 畢竟鹽業司向來是歸州丞府管,在張立敏的想法中,霍奉卿這個年輕的州牧府留府長史自上任以來每日忙得腳不沾地,十處打鑼九處有他,怎么會有空去細讀不歸自己管轄的司衙典章呢? 但事實證明,霍奉卿不但有空細讀鹽業司典章,還順便將刑律司的典章規程也過目了。 就在張立敏滿面通紅、啞口無言時,霍奉卿沒再對他窮追猛打,卻毫無預兆地轉向正在看熱鬧的刑律司官員。 “根據張立敏大人的說法,漕運司長期存在將運鹽船與普通貨船同等對待的巨大疏漏,此事直接牽涉到漕運、鹽業兩處司衙。刑律司做何看法?” 這話一出,田嶺的臉色微變。 霍奉卿突然將鹽業司、刑律司接連拖下水,幾句話就將漕運司、鹽業司、刑律司攪和成一鍋粥。 誰都不知他意欲何為,許多人都有點坐不住了。 相關官員都在拼命想辦法將自己摘出來,不相干的官員則各有算盤,便七嘴八舌地嚶嚶嗡嗡,議事廳里頓時混亂起來。 云知意就坐在田嶺身旁。 她察覺到田嶺的坐姿愈發僵硬,心知時機到了,便略略歪頭湊近些,以氣聲道:“田大人,要不我提議旬會暫停,您單獨與霍奉卿再溝通一番?我看他這架勢,怕是要逼著刑律司重釋法條。他如今代掌著州牧印,按律有權這么干的。若讓他得逞,那這三個司衙不就一起亂套了?” “嗯,霍大人年輕氣盛,有時難免激進,”田嶺微微頷首,“我且與他談談吧?!?/br> 云知意暗暗松了口氣,看似不經意地向霍奉卿投去一瞥。 兩人都面無表情,目光在空中短暫交錯—— 上鉤了。 第七十六章 旬會暫停,眾官三三兩兩出了議事廳,各自尋角落嘀咕,或隨意走走權當放風。 云知意取出一顆薄荷蜜丸含進口中,坐在原位望著田嶺與霍奉卿一前一后離去的背影。 田嶺與霍奉卿出了議事廳后,徑自行往州牧府東院。 這院從一開始就是霍奉卿單獨辦事之所,兩年多下來,里里外外許多陳設細節自都打上了他的印記。 穿過垂花小拱門,便是一條通往東院正堂的青石板小徑。 小徑兩旁的花木枝繁葉茂,都是原州府官衙內常見的品種,左不過就玉蘭、石榴、紫薇之類。 因品種并無珍奇,州丞州牧兩府大多數官員的辦事院落內,庭景幾乎都是任意粗放養著。 若主官沒有特別交代,平日里就由雜役官們澆澆水、松松土、除除蟲,如此便算是照顧好了。 但霍奉卿這院里的花木卻被打理得錯落有致,幾乎是三步一景,顯然是費了心思的。 田嶺將雙手負于身后,步履沉緩,邊走邊打量著四下。 他笑嘆一聲,仿佛閑話家常般感慨道:“細想想,自你霍大人步入原州官場以來,簡直片刻也沒閑過。如此忙碌之下,竟仍能有余力關照庭院景致之類的細事。到底年輕,精力就是充沛?!?/br> 明明是州丞與州牧府留府長史之間的談話,他卻以長輩調侃晚輩的姿態破題。 本該暗潮洶涌的緊繃氣氛就這樣被他化解于無形,可謂舉重若輕,著實老辣。 霍奉卿語氣淡淡的:“所謂‘年少輕狂’,直白說來,就是精力過剩,到處找事瞎折騰罷了?!?/br> 這話讓田嶺稍稍愣怔,旋即發出渾濁沉悶的笑聲?!盎舸笕说淖晕以u鑒倒是坦率中肯。那你說說,方才在議事廳那般瞎折騰,究竟是鬧的哪一出?” 霍奉卿跟著笑笑,眼底卻無波無瀾:“漕運司與鹽業司對同一條律法的理解有分歧,導致執行上出了漏洞。我讓刑律司居中拿出說法,不過照章辦事而已?!?/br> 田嶺笑得慈祥:“照章辦事是理所應當,但一味激進就不好了?!?/br> “請田大人賜教?!被舴钋鋽[出洗耳恭聽狀。 田嶺語重心長道:“你方才發話之前可曾想過,貿然將毫無準備的刑律司推至居中位,會有什么后果?若他們無法當場給出個能平衡各方的說辭,后續三個司衙亂成一團,你要如何收場?” 說話間,兩人并肩步上臺階。 霍奉卿應得云淡風輕:“那簡單,快刀斬亂麻就是。三個司衙一并徹查整頓,最壞的結果無非就是大清洗一遍。田大人不必擔憂,我忙得過來?!?/br> 田嶺被他這話噎得腳下稍滯,但神色未變,沉默地進了主廳落座。 —— 正如云知意之前的預判,此時田家各項布局尚未完備,所以田嶺才是目前原州官場上最怕旁生枝節的那個人。 田家當下處于“廣積糧、緩稱王”的階段,最需要的就是原州總體穩定,一面不動聲色禁錮總體民智,一面大力推動民生繁榮。 這就需要官員們按部就班,維持好各項事務的正常運轉。 只有如此,田嶺才方便騰出精力,繼續拉攏本地大族,進一步鞏固各方利益同盟,同時更加深入地推進“割裂百姓對朝廷的向心”的步驟。 所以,今日霍奉卿忽然露出大肆攪混水的苗頭,田嶺不可能視若無睹。 小吏奉茶后躬身退出,廳內便只剩二人隔桌相對。 院中秋蟬聲嘶力竭地鬧著,紛擾雜亂之音持續透過大敞的廳門傳了進來。 但廳中這一老一少都端得住場面,雙方在明面上并沒有流露半分急躁。 田嶺慢條斯理地端起茶盞,以盞蓋輕撇杯中浮沫,笑音從容?!敖鼇碓S多人都在背后嘀咕,說這幾年的原州官場上,可謂十處打鑼九處有你。細想想,你霍大人也算得上‘戰績頗豐’了。不過,奉卿,你可曾靜下心來想過一件事?” 霍奉卿輕抬眉梢,淡定配合:“請田大人賜教?!?/br> “你瞧瞧,云知意大人上任才多久?撇開旁的小功小業不提,光是完成‘均田革新’這一樁大政,她從此便算扎扎實實站穩了腳跟。而你呢?”田嶺淺啜一口清茶,撩起眼皮笑覷他,“勞神費力拿走那么些個司衙,明里暗里得罪多少人?可最終有多少東西是真攥在你手里、記在你名下的,你自己可曾細算清楚?” 這一連串問句看似關懷,實際是用云知意來做對比,暗示霍奉卿在黨爭中沖鋒陷陣,卻沒有得到太多實際的好處,都為盛敬侑“做了嫁衣”。 雖是挑撥,道理上卻也或多或少切中要害。 霍奉卿自出仕起就沖在黨爭的最前線,從田嶺手中搶奪了多個司衙的實際管轄權,使之重歸州牧府掌握。 但管轄權回歸州牧府,并不代表州牧府就能順利調度。 就像如今的漕運司,雖歸了州牧府,卻還是有張立敏那樣的官員在陽奉陰違,暗中聽田嶺之命行事。 漕運司張立敏這樣的人不是個例,各司衙里都有類似的情況存在。 所以霍奉卿雖已手握好幾個重要司衙,但截止目前,若論實際的政績與建樹,他還不如晚一年上任的云知意底氣足。 “奉卿啊,你別忘了,州牧大人是朝廷派來的流官,任期一滿可就回京了。到時你獨木難支,又該如何立身自處?” 田嶺將話說得半含半露,但他知道,以霍奉卿的腦子,不至于轉不過這道彎。 待盛敬侑任期一滿,揮揮衣袖回京去,霍奉卿卻還得留在原州,獨自面對曾經得罪過的人,以及如今因為黨爭而造成的各種爛攤子。 個中利弊得失,一目了然。 霍奉卿迎上他耐人尋味的眼神,發自肺腑地笑露了齒:“多謝田大人提點。我也正是因為顧慮這個,今日才鬧這么一出啊?!?/br> 見他如此上道,田嶺暗暗松了一口氣,面上浮起欣慰之色?!澳隳芟氲綖樽陨碛嬮L遠,倒也不是個一味莽撞的糊涂蛋。既都挑明,那咱們就不必再藏著掖著。你且直說,今日鬧這出,究竟所為何事?” 現階段的田嶺重在求穩,對他來說,不到萬不得已,不必和誰鬧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即便霍奉卿在黨爭中站在他的對立面,只要這個年輕人有野心、有貪欲,那一切就還在他的掌握中。 適當讓渡些好處安撫住,待將來時機成熟再秋后算賬,這對田嶺來說是最簡單省力的對策。 既田嶺主動遞話來,霍奉卿便不和他客氣,一出聲就是獅子大開口?!熬锔镄碌牡谝徊揭淹瓿?,接下來就是分地于民。分田這差事看似簡單,卻需辛苦奔波。云大人身份貴重,不宜如此勞碌,我愿代之?!?/br> 田嶺以指輕點桌面,笑著搖搖頭:“你小子,還真是個人物!”夠無恥的。 均田革新這件事,最難的就是第一步:要在不引發沖突與動蕩的前提下,將豪強大族的閑田收公。 之前已有好幾個州在這一環上遇阻,不愿交地的豪強大族聯手暗中滋事,甚至集結力量直接與官府頑抗,鬧得甚是血腥。 而原州這邊,因為有云知意舍得費心耗力與各家談判,懷柔與威壓并舉,有時甚至不惜動用云氏人脈、資源和他們達成各種利益置換,這才成功啃下最難的一塊骨頭。 她竭盡心力使原州平穩渡過了均田革新最兇險的階段,之后的分田于民,完全就是只賺名聲不擔風險的輕松美差了。 若是主責官員心夠黑、手段夠干凈,分田這件事不但能得民望,還有許多尋常人看不懂的油水可撈。 如今霍奉卿要在這事上分一杯羹,怎么看都算是無恥搶功。 面對田嶺沒說出口的嘲諷,霍奉卿倒是面不改色。 他鎮定地繼續道:“若有田大人您從中斡旋,想來云大人不會反對有人替她分擔這份辛勞。只要您首肯此事,我保證,漕運、鹽業、刑律三司衙風平浪靜?!?/br> 田嶺要的就是這個承諾。 若真讓霍奉卿大張旗鼓清洗這三司衙,不但會拔掉其間的大量田黨、推他自己的人補上,他還可能在徹查過程中揪住田家的許多尾巴。 不過田嶺沒有立即接話,只是端著茶盞睨向霍奉卿,靜候下文。 霍奉卿心領神會:“至于張立敏大人玩忽職守之事,按律對他和最終簽署那份記檔的言珝大人做出適當處罰,走個過場降職調任則罷。過些日子再官復原職,這事就翻篇了。如此交易,您看可還公道?” 田嶺緩慢捋著胡須,若有所思地垂眸斟酌起來。 言珝向來明哲保身,雖不與田嶺為敵,卻也不為他所用。況且言珝是州牧府的官,明面上論起來還算霍奉卿的人,田嶺哪在乎他會被如何處置? 但張立敏就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