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這些事,結案告示上只字未提,如今大概也無人在意。 州牧府借著“北山匪幫案”小小打壓了田嶺為首的州丞府氣勢,使百姓對州牧盛大人心生好感、建立了初步而薄弱的信任; 州丞府受挫,卻不至于被逼到狗急跳墻撕破臉,暫時會收斂一陣子,或多或少讓渡些實際治權以向州牧府示好; 而對當初那些義憤填膺的百姓來說,看到告示后半段對槐陵官員這些官員的懲處,也是大快人心、天理昭彰。 如此結案,對各方都是個只好不壞的結果。 輕柔雨絲浸潤了云知意的睫毛,有一種悲涼與無力慢慢壓沉了她的唇角?!按缶帧倍智Ы镏?,槐陵終究還是成了大局上一顆被暫時放棄的棋子。 之前還是她太天真,以為霍奉卿既來了集瀅,即便沈競維暫不出手,局面也會有所不同。但此刻想想,既槐陵如此,集瀅城大概……也就那樣了吧。 —— 連日大雨過后,瀅江水位又漲,集瀅城外本已人心惶惶。所謂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在這個當口,瘟疫果然傳到集瀅了。 先是上游村鎮感染瘟疫癥狀的富家鄉紳陸續奔來集瀅求醫,之后來的人已不限貧富,越來越多的人試圖涌進集瀅城尋求一線生機。 而集瀅縣府果斷下令封閉了城門,每日由官差護送醫者與藥材出城,醫治二十人為限。 這么做雖保護了城中多數人,但最多半個月,城外的人會越積越多,護送染癥者前來的人也有大量感染的風險,城中的醫藥撐不了多久就會捉襟見肘。 若州丞府不能迅速調配各城藥材趕來集瀅,屆時這些人會陷入絕望,極有可能在求生意志的驅使下脫序,集體冒死沖擊城門。 若真到這地步,怕是只有血流成河才能控制場面了。 沈競維在最初有少部分染癥者涌來集瀅時,就已從與醫家行會會長的閑談中聽出端倪,之后便迅速帶著云知意及兩名隨護搬出客棧,出示欽使令牌,住進了戒備森嚴的縣府官驛。 七月初九下午,云知意負手站在官驛客舍廊下,看著漫天大雨,陷入了沉思。 “你……還好嗎?” 耳畔驀地響起霍奉卿那輕寒微喑的嗓音,有幾分擔憂,又有幾分心疼。 云知意緩緩收回恍惚的目光,扭頭看向不知何時來到身邊的霍奉卿。她倒并不意外會在這里遇到霍奉卿,畢竟是她悄悄托官驛小吏幫忙將人叫來的。 云知意淡淡牽起唇角,直奔主題:“你也在等集瀅場面失控,對嗎?” 沈競維要等著集瀅場面失控,然后再出來做“懲處本地無能官員、臨危挺身收拾亂局”的救世欽使。 而霍奉卿,或者說他背后的盛敬侑、州牧府,也要等集瀅場面失控,然后再來“怒斥州丞府治下無能、臨危挺身為民做主”。 “若州丞府調度有序,集瀅縣府執行得力,那就不會失控?!被舴钋淦查_頭不敢看她,硬著心腸咬牙道。 云知意笑笑,轉回頭去看向潑天雨幕:“州丞府只會命左長史劉長青大人主責。而劉大人歸鄉在即,明哲保身為上,根本不會輕易沾手這樁麻煩?!?/br> 她在簪花宴后就離開了鄴城,并不清楚這輩子劉長青的副手屬官是誰。 但,不是敢橫沖直撞、不計后果的云知意,這點確鑿無疑。 “盛敬侑要借集瀅進一步打壓田嶺,而沈競維要等集瀅亂到慘烈的程度才能出手。至于田嶺,他也不傻,不可能事先毫無察覺。但他并未提前示警集瀅縣府早做防備,就怕最終瘟疫并沒有爆發,平白引起民眾恐慌,自己要擔罵名?!?/br> 云知意皮笑rou不笑:“你們一個個都是人精,都比我適合官場。大家都預料到集瀅可能會有瘟疫,卻也都看透了每一步中的利害風險,所以就心照不宣地等著。集瀅失控,簡直眾望所歸?!?/br> “不要急著對我失望?!被舴钋渖焓治兆×怂囊滦?。 “我沒有對你失望?!痹浦鉀]有看他,卻反握住了他揪在自己衣袖上的手。 修長的手指乖順地窩在她掌心,輕輕顫抖著。 “霍奉卿,我知道,要徹底將田嶺的勢力連根拔起,絕非朝夕之功。早前槐陵北山案并不能動其根本,集瀅對你們來說是第二次打壓他的機會,若有更好的法子,你也不會如此?!?/br> 她再度轉過來,悲傷又溫柔:“集瀅是你霍家祖地所在,這里有你霍家親族、故交、鄉鄰。這些日子待在官驛,坐等它出事的這一天,我想,你心里大概比任何人都煎熬?!?/br> “其實,也不是什么準備都沒做。我只是在等一個契機?!被舴钋涫滞笠环?,長指扣緊了她的指縫,長睫輕垂,這才長長吐出屏息半晌的那口濁氣。 這么多年,云知意總是與他針鋒相對,唇槍舌戰無數回,但每一次都是講道理的。 不過,他那半口濁氣才吐出去,立刻又被云知意下一句話鬧得懸起了心。 她說:“霍奉卿,你還記不記得我說過,我會與你下一盤明棋,你謀你的大局,我定我的小節,各憑本事?” 霍奉卿端詳著她的神情,腦中忽有警鐘重重響起:“你想做什么?” 云知意仰面望著他,下定決心似地笑了:“放心,我答應過沈競維不會連累他,所以不會親自胡來。你與盛敬侑要如何借此進一步打壓田嶺,這與我也不相干。但我不像你們這般沉得住氣,既已見眼前將有哭嚎,便無法坐看事態惡化。集瀅的人,我能救一個是一個?!?/br> “你要如何救?”霍奉卿蹙眉。 “田岳不是被貶到集瀅來做縣令屬官了嗎?我不管他在槐陵的事上扮演了如何角色,畢竟北山案只判了他失察之罪,那我對他就論跡不論心,”云知意堅定道,“只要這次他夠膽擔當,我借云氏之力給他靠一回!” 田岳才在槐陵栽了跟頭,她賭他現在正想借集瀅這事翻身。只要田岳有膽,她立刻借佩玉給他奔赴臨近的淮南府去求援醫藥。 “若他得了你暗中幫扶,卻沒能挽救局面,最終還出賣你呢?”霍奉卿問。 云知意深吸一口氣,無畏無懼:“他縱是出賣我,我大不了就是得罪沈競維、得罪盛敬侑。若真這樣也是我活該,我愿賭服輸?!?/br> 霍奉卿眨了眨眼:“所以你的意思是,這一次的明棋,你要扶持我的敵方來和我打對臺?” “沒錯。還是那句話,你若連我的明棋都防不住,還謀個鬼的大局。公私兩論,你做你的初一,我做我的十五。我倆各有各的道理,說不上誰對誰錯。所以勝負各安天命,誰也別怨誰。敢不敢?” 云知意左手食指輕輕點住他眼下的朱砂淚痣,動作溫柔地丟出了決絕戰書。 霍奉卿因這觸碰瑟縮了一下,又被她眼中明亮的斗志晃得目眩神迷。他輕笑出聲,心中積壓多日的陰霾如遇晴光:“敢?!?/br> “真沒想到,我這輩子第一次與你斗法,會是在集瀅?!?/br> 云知意嘟囔著,踮起腳在他薄唇上啄了印記,笑得有點囂張:“那就開戰了?卿卿?!?/br> 重活一世,到底還是與他繞到這一步來了。只是這次他們說好的,既是對手,也是隊友,這樣其實也不壞。 第四十七章 云知意將雙手背在身后,歪頭覷著霍奉卿:“你雖在集瀅旁觀,但我猜,你們提前在上游做了些事,對嗎?” 霍奉卿沖她輕眨眼尾,微抿的薄唇揚起淡淡笑弧,算是默認。 云知意猜的沒錯,這些日子霍奉卿只是沒對集瀅做什么,卻并非什么都沒做。 當初他與盛敬侑從槐陵回到鄴城,接到瀅江沿岸洪災的消息后,兩人召集州牧府幾位重要官員,經過一番商議研判,最終選擇在大方向上和州丞府一樣謹慎行事,沒有貿然發出會引起民眾恐慌的疫情警示。 但盛敬侑接受了霍奉卿的建議,以州牧身份發出一道通令,命上游各城派治安吏在通往集瀅方向的官道上新增關卡,嚴格管控每日前往集瀅的人數。 此舉是為防備若上游疫情真的爆發,百姓不至于突然徹底無序涌向集瀅;同時也在旁敲側擊地提醒上游各地官府,可能會有瘟疫出現。 只不過,原州各地向來只認州丞府。州牧府這道增設關卡的通令發出后,僅三個鎮執行。 當六月底疫情真的爆發后,這三鎮新增的關卡迅速應變,將每日通過官道前往集瀅的人數嚴控至三十以下,此舉對集瀅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若無此前情,如今擠在集瀅城外的人數規模早就破萬。 眼下正逢汛期,集瀅縣府大半人手都要耗在堤壩上做防汛事務,如果在瘟疫初期擁到集瀅的染癥者規模就破萬,以縣府當前左支右絀的治安力量,無疑是螳臂當車。 那樣的話,瘟疫在集瀅的傳染速度將呈烈性倍增,整個縣在七月初就會陷入真正的絕境,根本不會拖到現在。 霍奉卿謀局向來會有一條不易為人察覺的柔軟底線,這也是云知意雖與他有分歧,卻從不曾真正對他失望的原因。 —— 云知意是在北城門附近見到田岳的。 他容色疲憊、胡子拉碴,身上官袍也略顯臟污,不知幾天沒有休息。 之前連日大雨導致瀅江水位暴漲,集瀅縣府許多官員都被撒出去忙加固防洪堤之事;可緊接著就開始大量涌來瘟疫染癥者,猝不及防的集瀅縣府面臨火燒兩頭,大小官吏個個疲于奔命,盡力維持局面。 此時此地,田岳實在也講究不上什么繁文縟節了。 他頷首致意后,嗓音沙啞道:“城門衛說有位姑娘聲稱可稍緩集瀅之困,要當面與我說。沒想到是你?!?/br> 云知意淺笑輕嘆:“不廢話了。州府那頭是否已有馳援集瀅的動作?你們縣府目前有無把握控制局面?需不需要幫忙?” 田岳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啞聲低笑:“聽說你今年只領了待用學士牌,怎么這話卻問得好像是我的上官一般?” 上輩子我是你上官的上官。云知意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腹誹,神情愈發嚴肅:“別打岔。什么時候了還計較這些?若你們有需要,我多少能幫上點忙,你知道的?!?/br> 田岳被她突如其來的氣勢驚到,不自覺就脫口而出:“自然需要幫忙。醫藥、糧食,甚至于維持城內城外秩序、穩定人心的治安吏與官員、加筑防洪堤壩的人手,無一不緊缺?!?/br> 城外的人不止需醫藥,還得吃飯。 關城門之后,集瀅縣府倒也沒讓那些人在外自生自滅,除每日安排城中醫者出去診治幾十個人之外,還開了官倉為他們提供簡單粥食。 但隨著城外的人日漸增多,如今又還未到秋收,官倉現有存糧已撐不了多久。 待官倉見底,就只能從城中米鋪、商家強行征糧,那又會形同從城中近十萬人口中奪食。 到時城里城外一起亂,那局面想想就讓人渾身發冷。 云知意面無表情地點點頭:“這事可曾一并上報?州府怎么說的?” 田岳道:“上報了??上缃袂》隇]江水位暴漲,沿江各地防汛都缺人手。而且,瘟疫者雖大批涌向集瀅,但留在原籍的也不少。各地都在問州府要人手、醫藥與糧食。我爹已命劉長青大人主責此事,劉大人倡議目前安然無恙的不沿江城鎮官府治安吏與官員自愿前來幫忙,還設法與各城米糧大商號和醫家行會協商,打算征用糧食醫藥。但進展不是太順利?!?/br> “不順利到什么地步?”云知意再問。 “人手方面,此時趕來多少有送死的風險,各城官員們自是裝傻,能推脫就推脫,畢竟劉大人只是‘倡議’?!?/br> 說到這個,田岳眼中血絲更紅,啞聲疲憊又無奈:“至于醫藥、糧食,目前僅有鄴城的幾家醫館、藥鋪、米糧商號響應,預計半個月之內送來。但城外的人每日都在增多,鄴城來的這點增援又要分給上游各地,就算其中半數歸集瀅,顯然也是杯水車薪?!?/br> 田嶺那老狐貍實際把持原州權柄幾十年,倒也不是沒原因的。 都這種時候了,還只讓劉長青與各方“倡議”、“協商”,真是半點不肯得罪人。 “再拖下去會死很多人,這時無論官員人手還是醫藥糧食,就該強行征用調度。這是救命的事!還協商個……” 云知意強行憋住已沖到嘴邊的那個粗魯字眼,反復呼吸吐納,穩住情緒后才接著道:“人手短缺這事我暫無頭緒,但醫藥糧食好辦。只是我不方便出面,需你跑一趟淮南?!?/br> 淮南與原州相隔數百里官道,是近國中腹地的四州通衢,富庶繁華非原州這邊境之地能比,臨時調集醫藥糧食遠比原州容易。 云知意道:“我就直說了,淮南府程文定在那邊官場人脈厚,緊急幫忙借調大批醫藥糧食絕無問題?!?/br> 見田岳既驚喜又不敢相信地瞪大眼,她笑了笑,拿出自己的佩玉,卻捏著絲繩任它懸在半空,并未直接遞給他。 “不過,這次是問人家淮南府借,將來得咱們州府還。所以你若跑這趟,不但是先斬后奏,還等同打了你親爹的臉。小田大人,你有這膽氣嗎?” 田岳愣愣思索片刻后,彎了眉眼,拿走她手中的佩玉?!坝邪??!?/br> —— 次日,云知意在官驛飯堂與沈競維一道吃飯時,他突然道:“你昨日去過北城門?” “是,”云知意???,眼睫低垂,“心中不踏實,去問問城外的情況?!?/br> “如何?”沈競維似是隨口一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