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若這個時候他把這些交代出來,想必一定會對太子造成致命打擊,可他看了眼沉默的皇叔,又想起他之前所說,猶豫再三,咬了咬牙,還是捏緊了袖口,什么都沒說。 一時,無人說話。 “怎么?都沒意見嗎?”皇帝冷聲問道,見眾人都低頭不語,他眉眼一沉,目光掃視一圈,落到了英親王身上:“宗麟,你來說說?!?/br> 英親王上前一步:“回陛下,逼宮叛亂,等同造反,按律當誅九族?!彼@邊話音一落,那邊就有大臣沒忍住嘶了口涼氣。 “誅九族?”皇帝沉聲道:“難道,連你自己都不放過?”太子的九族可包括整個皇族,首當其中就是皇上,這不是攪亂嗎? 這話一出,宗族的各位王爺郡王們坐不住了,當初保過太子的那位老王爺又一馬當先道:“回陛下,英親王只是照本宣科罷了,具體如何處置,又怎能如此死板?定是要結合具體情況的。之前周御史便說,太子之所以做出這樣的糊涂事,也是因為他身邊有小人作祟,除此之外,是否還有其他隱情,微臣以為,都需要審查清楚再行定奪?!?/br> 眾人忙道:“臣等附議!” 皇帝又問英親王:“你覺得呢?” 英親王道:“眾位大人所言極是?!?/br> 皇帝看他一眼,收回目光,淡聲道:“太子私下聯合數位大臣、將軍、將士,逼宮叛亂乃是不爭的事實,不管他是否受到別人的攛掇,或者有其他任何原因,在朕還好端端的活著的時候,他就迫不及待的要將朕趕下這個位子,甚至不惜豢養死士!加上此前重重陋行,無論德行還是胸襟甚至謀略,都不堪再為太子,即日起,廢除皇長子管長安的太子之位,拘禁太初苑,遇赦不赦!” 見有人還想開口,他又冷聲接了一句:“任何人不得再替他求情,否則,以同罪論處?!?/br> 如此,是惺惺作態也好真情實意也罷,都沒人再敢開口,皇帝如此果決的處理了太子,可見他已經足夠失望。 “其他與案人員,著三司會審,情節嚴重者,誅三族,次者,斬首,第三者,流放千里。有功名爵位著,抄家奪爵?!?/br> 出宮后,廉王跟在英親王身后欲言又止,可直到他上了馬車,廉王最終也什么都沒說。 于先生道:“王爺您做得對,今時不同往日,如今太子已被廢除,若無意外,接下來您……的可能性很大,到時您與英親王便君臣有別,有些事,已經不需要事事與他商議了?!?/br> 廉王沒說話,沉默片刻,終是點了點頭。 英親王回到王府時,怕吵醒了姜叢鳳,直接在前院洗漱,之后去梧桐苑看了看她,摸了摸她肚子里孩子,可惜這回沒能得到回應,他微微有些失望,但之后睡了不到兩個時辰又去了大理寺。后面的諸多事情恐怕還要好幾天。 到了前院被管長樂截住了,說了姜無虞的事。 英親王看著他:“若當真只是一個乞丐,你會特意等在這里告訴本王?” 管長樂心知瞞不過他,還是說了實話:“……是,太子豢養的死士,但他只是一個孩子,還不到十歲!”他急急解釋。 “不滿十歲也已經被派出來執行任務了,還能當他是雉子看待?”英親王沒再停留,邊走邊道:“你不是孩子了,如何行事應該不需要本王教才是,晚上回府后,最好別讓本王再看到他?!?/br> 就說父王不會答應,但想起鳴鳴的交代,眼看父王就要走了,他有些著急,轉念突然道:“可是父王,王妃很喜歡他,給他起了名字叫姜無虞,還說過陣子要送他去上學!” 英親王果然停下腳步,回頭看他一眼,面無表情:“等本王回來再說?!?/br> 管長樂忙松了口氣:“是,父王!” 轉身他就把這事和屈鳴鳴說了,屈鳴鳴看著專注吃著玫瑰餅的無虞,想了想:“你做得對,要留下他,還是得靠我娘?!?/br> 于是等姜叢鳳用過早膳,幾個孩子便找上了她。 姜叢鳳很是心疼姜無虞,見他來了忙招呼上前,又叫青虹拿些點心來給幾個孩子吃。 姜無虞見這里也有好吃的玫瑰餅,伸手就想搶,但想到之前屈鳴鳴教的,那一雙清澈的丹鳳眼兒直愣愣地看著姜叢鳳,問:“王妃,我可以吃那個餅嗎?” 姜叢鳳把一碟子玫瑰餅都放到他面前,笑著摸了摸他的頭:“自然是可以的,這些都是你的?!庇峙缕渌麕讉€孩子有想法,忙道:“你們若想吃讓青虹再拿些來?!?/br> 屈鳴鳴道:“拿什么,叫無虞分給我們便是?!闭f著朝姜無虞伸手。 姜無虞想了想,看了半天才挑出一個看起來最小的遞給她,屈鳴鳴笑著說謝謝,管長樂和鴻兒沒她幼稚,都沒去搶,姜無虞也沒理他們,又拿出一塊最完整的餅遞給了姜叢鳳:“王妃,你吃?!?/br> 姜叢鳳驚訝接過,剛剛她可是看得分明,這孩子明明很舍不得,卻還能把最好的給她,當下就給她感動壞了,咬了一口笑道:“謝謝無虞,真好吃?!苯獰o虞看她一眼,依然沒什么表情,低下頭專心吃自己的去了。 屈鳴鳴將一切看在眼里,笑道:“娘,無虞是不是很懂得感恩?” 姜叢鳳笑瞇瞇的點頭,屈鳴鳴嘆了口氣:“可惜,他往后不能呆在我們家了?!边@話一出,專心吃餅的姜無虞也停了下來,直勾勾地看著她。 “為什么?”姜叢鳳也驚訝了。 管長樂道:“王妃,是這樣的,您也知道最近局勢復雜,父王擔心有心思不純的人趁亂混進來,若是萬一傷害到您就不好了?!?/br> 姜叢鳳松了口氣,笑了:“我還以為什么事兒,無虞還是個孩子,他能做什么?放心吧,等你父王回來了我和他說,我們無虞這么好,怎能再叫他出去乞討呢?!?/br> 姜無虞眨了眨眼睛,盯著她溫柔帶笑的臉看了好一會兒,又低下頭啃手里的餅。 屈鳴鳴和管長樂對視一眼,悄悄笑了笑。 吃完了一個餅,姜叢鳳擦了擦手,抬頭卻見鴻兒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想了想,將他拉到身邊,柔聲問道:“怎么了,可是擔心你娘和meimei了?” 鴻兒眼睛便紅了,點點頭,哽咽道:“姑姑,聽說外面很危險,展家也沒有圍墻,娘和meimei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鴻兒很擔心她們?!?/br> 姜叢鳳忙幫著他擦眼淚,安慰道:“別哭,姑姑知道,早前就派了一對侍衛去保護你娘他們了,外面的事情正在收尾,這個時候我們不好出去添亂,等再過兩日,姑姑送你去看看她們可好?” “嗯,謝謝姑姑?!兵檭鹤约耗ㄖ蹨I,有些不好意思的紅了臉。 姜無虞在一旁邊吃餅,邊目不轉睛的看著這一切。 ====== 廢除太子的旨意一出,多少還是在民間引起了一番震動。不過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倒也沒喧囂多久。 自那日事敗后,太子一直被軟禁在府里,府中亦是人心惶惶,卻再沒人去他面前勸阻哭泣,人人都知道這回完了。 太子面若死灰,了無生氣地癱軟在地上,衣衫上還沾染著干枯的血跡,實在狼狽??蛇@會兒他再沒心思顧及,混沌之中,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小時的事情。 四歲那年父皇稱帝,他已經記不清父皇稱帝那日的輝煌莊嚴,只隱約記得父皇身上那明黃龍袍在烈日的照耀下金光熠熠,仿佛天神降臨,威嚴又好看。 六歲被封為太子,他那時還懵懂,不知太子能做什么,但有天有個宮人告訴他,太子就是往后的皇帝,到時他也會穿上那身威嚴赫赫的龍袍時,他方有了些興奮的感覺。 之后兩年,父皇幾乎是手把手教他認字讀文章,那時兄弟好幾個,但都沒這待遇,他不免洋洋得意,但父皇卻告誡他不可太過自傲,要學會謙以待人嚴以律己,之后他便也學著去做一個好哥哥。 十歲之前,他和兄弟們,尚且過了一段和諧友愛的日子。 但也不知從什么時候起,父皇身邊的人逐漸換成了那個只比他大兩歲的皇叔。 聽說皇叔之前受過重傷,一直養了好些年才養好,初始他覺得皇叔很可憐,便謙和的主動去接近他,告訴他往后宮里有他照顧,再不會有人欺負他了。 他永遠都記得,那個面無表情、神色陰戾的皇叔冷沉沉地盯著他,牙齒撕磨,眼神狠厲,好似下一刻就要生生咬死他。 他被嚇得倒退兩步一屁股摔到地上,那時他十歲多了,已經知道身為太子的威儀和臉面,當著眾人被那怪異的皇叔狠狠丟了面子,偏偏那皇叔道歉也不說一句轉頭就走,叫他在弟弟和宮人們面前徹底沒了面子,他心里雖依舊怕著皇叔,卻也開始討厭了皇叔。 此后,哪怕他的功課再好,得了太傅們的再多夸贊,也換不來父皇的一句肯定,他曾享受的一切,都被皇叔給占據了。那些討厭一日日積累,也不知在什么時候,變成了恨,還有即使否認也依然存在的打心底的懼。 這懼,從皇叔在北疆一步步站穩腳跟,甚至將韃靼人打的毫無還手之力時,達到了頂峰。 所以,即使沒有人在他身邊挑唆,他和皇叔也是勢不兩立的。 只是如今,他到底還是輸了。 他的死期也應該到了吧。 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有多少人可以從容赴死呢?至少他這個心中有執念有魔障的人是不行的。 這時緊閉的房門突然被推開,他嚇了一跳,下意識瞪大了眼睛看去,入目卻是個穿著灰衣的太監,是小曹公公,不是宮中的傳旨太監。 他松了口氣,也不理會他,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 小曹公公端著托盤,上面有一個茶壺兩個杯子,他來到太子身邊,輕聲道:“爺,奴婢給您端了些水來?!?/br> 太子沒有反應,小曹公公倒了一杯水,嘩嘩的水流聲在空曠安靜的房間里很是明顯,太子忍不住咽了口口水,終于將目光落到那杯水上。 他突然道:“小曹子,本宮,怕是不能好好獎賞你了?!?/br> 手里一頓,那水聲就停了,小曹公公放下水壺,笑了笑:“爺您說什么呢,奴婢能伺候您一場,已經是奴婢的造化了?!?/br> 說著將杯子端起來遞過去:“您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了,先喝口水吧?!?/br> 太子的確感覺喉嚨里有些干澀,接過一飲而盡,小曹公公又倒了一杯,太子正要接過,小曹公公卻自己一仰脖子喝了下去。 他笑著對微愣的太子道:“爺,這水有些不同,一杯就夠了?!?/br> 太子有些不解,正要讓他再倒一杯,突然腹中一陣劇痛,霎時臉色就變得慘白。 他終于意識過來,難以置信地看向小曹公公:“你……你竟敢,竟敢……” 小曹公公見他面色開始痛苦扭曲,恭敬跪下,磕了一個響頭道:“爺,雖然奴婢沒法忠心與您,但這么些年來,您對奴婢尚算不錯,幾乎言聽計從,也為奴婢的主子貢獻了許多便利。奴婢真心感激您,此番送您上路后,奴婢隨后便來,到了黃泉,奴婢定會忠心伺候您一回?!?/br> 話落,他也感覺到了腹中開始劇痛翻攪,臉色發白,卻還是強忍著不曾變色。 太子再也忍不住噴出一口血來,指著他目呲欲裂:“你——你是jian細?” 體內割裂般的痛和驟然得知這一消息的心寒,叫太子惶恐極了,他掙扎著朝門口爬去,嘴里想要喊人,可劇毒發作,渾身又痛又冷,早已沒了什么力氣。 小曹公公也不阻止,他自己也緩緩靠到了墻上,喃喃道:“您服下的乃是鳩毒,此乃劇毒,服下后不過片刻便能致人死亡,爺,您就別掙扎了吧,咳——”說著,他自己嘴邊也流出血來。 太子早已爬不動了,七竅逐漸滲出血來,眼前一片白光,他漸漸感覺不到痛了,人生最后的關頭,他終于忍不住后悔——后悔自己偏聽偏信,后悔自己心思狹隘,后悔自己沒聽父王的教誨……可一切都晚了。 黑紅的血從他身上流下,滿臉都是,他忽然想起小時坐在父皇膝頭聽他講文的時候,他多想再回到過去啊。 眼淚混著血水流下,他撕心裂肺的喊:“父皇——” 可其實,他喊出來的只是一絲氣音,連他身后的小曹公公都沒聽見,又何況遠在宮中的皇帝呢。 這口氣一出,人就徹底軟了下去,他執著地看著門口的方向,死不瞑目。 小曹公公呼出口氣,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輕聲道:“爺,您先走,奴婢馬上就來了?!?/br> 他此時也已七竅流血,卻掙扎著上前將太子的尸體翻過來,看了眼他扭曲的五官,將手指一根根握成拳,放在腹部,做出自盡的模樣。 然后看了好一會兒,突然笑了,可笑著笑著,就哭了。 他面朝東北,恭敬的磕了一個頭,輕聲道:“主子,屬下為您盡忠了?!?/br> 腹內劇痛,他的臉孔再也忍不住扭曲起來,七竅流血,看起來極為恐怖。 可他的神色還是平靜的,他挪動著轉頭,跪伏在太子面前,仿佛一座雕塑,漸漸凝固。 宮中,皇帝正一手撐頭小憩,卻突然看見變成了孩子的太子扭著白胖胖的小身子湊到他跟前,仰著小臉兒問他:“父皇,您可以再給兒臣讀一回書嗎?兒臣想聽了?!?/br> 元盛帝有些驚訝,太子怎么突然變小了。 可他還記得就在不久前,太子聯合五軍都督府和數位大臣逼宮的事,臉上很是難看:“你以為做小兒姿態,朕就會原諒你了?心胸狹隘,做事愚蠢,朕的臉都要給你丟盡了!你還有臉讓朕給你讀書?還不滾回去閉門思過!” 小太子有些難過:“可是父皇,兒臣已經知道錯了,您就再為兒臣讀一回可好?您讀了,兒臣就真的走了?!?/br> 皇帝神色冷怒,抬頭叫俞公公:“老俞,趕緊叫人把太子帶走,送回去!都三十多歲的人了,竟還做小兒形態,當真不知所謂!” 小太子一聽,嚇得瑟縮了下,慢慢退后幾步,揪著小胖手念念不舍地看著他:“父皇,兒臣真的走了,兒臣舍不得您,可兒臣必須走了……兒臣也知道錯了,您別再生兒臣的氣了,往后,您好好保重身體?!?/br> 皇帝隱隱覺得有些怪異,卻還是沒給他好臉色看。 小太子只好一步三回頭的往外走,走到門口的時候,他揮了揮手:“父皇,兒臣真的走了?!鞭D身,一腳踏出門檻,人忽然就消失不見了。 皇帝嚇得一個激靈,唰地睜開眼睛,眼前迷蒙了一陣,卻發現是場夢。他呼出口氣,端過杯盞飲了口茶,這才把滿嘴干苦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