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片粥
為什么,要殺她? 這個疑問橫亙在陳萍萍心頭已經許多年了,也許他不是完全不明白,只是不能理解,只是還想要問一問。 只有一起經歷過當年那些美好的日子,才會對那個真相格外痛心和震驚。 也許陳萍萍并不能夠理解,那人將那道光湮滅掉的心情,分明那是……會讓他愿意用性命用一切去守護的光。 陳萍萍一直覺得,她死得悲哀,想必,也死得疑惑。 那也是他的疑惑。 如今面對許朝暮,這個跟范閑交好的,與當年的她有那樣相似卻又不同的特制的,偶爾能讓他恍惚覺得跟她很像的人正在他面前,陳萍萍突然有些恍惚地,想要問一問。 不知是想要問另一個知道真相的人的猜測,還是想要去問另一個像她的人的想法。 他只是……忍不住,想要問一問。 許朝暮嘆了口氣。 “任何時候……社會的制度形態的變革,都是因為內部的矛盾激化或者外部的壓力迫使,要么自上而下由統治者本身為了能夠繼續維系統治的存在犧牲部分利益進行轉變,要么自下而上受了種種壓迫不甘的人們揭竿而起想要構建新的制度和規則。通常來說……后一種成功的概率不高,要么是被強硬的統治者壓下,要么是本身覺悟不夠在得到權力成為既得利益者之后不能繼續推行他們最初想要的變革,要么……想要能成氣候,需要足夠有力堅定的領袖,同時……啊……這個就不說了,我們說回慶國的情況。因為后一種艱難而又……嗯……容易流血更多沖突更多,所以當年想要實現自己志向和抱負的葉輕眉,選擇的是第一種,她希望這種變化能夠從上而下推行下去,以一種和平的沒有流血的方式轉變?!?/br> 所以,葉輕眉沒有成為什么起義軍的領袖,也沒用她所有的資源和知識創造一支嶄新的力量,她選擇了支持曾經她以為能夠完成她的理念的人上位,將當年的誠王世子,如今的慶帝一手推上皇位。 “只是……要是沒有內部和外部的壓力,一沒有本國百姓對現狀不滿的抗議,二沒有其他國家的侵略打壓,這種情況下,已經在最高位置上的統治者有什么理由放棄自己手上已經得到的權力呢?沒有的,不是什么人都能有圣人一般的眼界和覺悟,尤其是已經享受過至高王位之上俯瞰眾生滋味的人?!?/br> 盡管許朝暮說的話可以稱得上是“大逆不道”,但是坐在許朝暮對面的陳萍萍始終沒有出聲打斷,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反應。 至于守在門口應該也能聽到許朝暮說的這些話的影子和花燭…… 花燭是沒什么的,作為許朝暮的心腹她一直知道許朝暮對于皇權沒有多少敬畏,甚至對于如今在位的這位慶帝陛下也多有……不敬之意,該是習慣了。 倒是影子…… 留給陳萍萍吧。 “相反,站上高位的統治者只要知道他不去做那些國家也不會動蕩,仍舊可以安安穩穩下去,那他會做的只會是更抓緊了手里已經有的權力,并且想辦法不斷放大這種權力,做到真真正正的說一不二,至高無上?!?/br> 其實,許朝暮說到這里,陳萍萍已經明白了。 或者說,陳萍萍其實一直都是明白的,只是先前也許還只是個模糊隱約的想法,許朝暮如今卻是清清楚楚地將整個事情挑明,再無遮掩余地。 陳萍萍的手再次攥緊了輪椅的副手。 “陳院長應該知道……那位葉輕眉,想要做的是什么。鑒查院門口的那塊石碑已經將她的志向清清楚楚表達出來了。她要的是平等,是公道,讓更多的普通百姓底層民眾,擁有能夠主宰自己的能力。但是說真的,這個夢想,是跟皇權的追求對立的。當高高在上的那一位滿心都想著怎么抓緊更多的權力,而葉輕眉卻想著怎么分更多的權力給普通百姓的時候,這種矛盾已經不可化解了。在這場矛盾的沖突之中,沒有兩全,必定有一方,輸掉的那一方,要付出血的代價?!?/br> 許朝暮說完這句話停頓了下來。 小院之內一時間安靜下來,甚至微風拂過桌面上那盆牡丹花葉片的聲響,都顯得格外清晰。 陳萍萍低著頭,讓對面的許朝暮看不清他的臉色神情,只是能感覺到這位輪椅上的老人身體繃得死緊,像是在竭力壓制著什么情緒。 過了許久,許朝暮聽到低著頭的陳萍萍啞著聲音問了一句: “……你說的這些……你覺得……她……” 許朝暮知道陳萍萍想問什么,此時嘆了口氣: “我沒有見過葉輕眉,也許不能準確說出她是個什么樣的人會怎么樣去想。但是……”許朝暮微微頓了一頓,看了一眼陳萍萍緊緊攥著輪椅扶手已經露出青筋的手背:“我猜,這個道理,她也是明白的?!?/br> 所以,她才想要生下范閑。 所以,她才會提前就準備好了“遺書”交代一切。 所以…… 從葉輕眉一開始的選擇,就能看出她大概是個理想主義者,她想要給這個時代帶來的變革沒有用循序漸進的辦法慢慢摸索,也沒有想要用隱晦的手段一點點去影響人們的觀念,大概是因為她覺得這樣做太慢,也或許是因為葉輕眉對自己的實力太過自信。但盡管如此…… 作為同樣有那個時代記憶理念的人,即便葉輕眉明顯是工科出身的身份,許朝暮也愿意相信,她至少是對歷史大事有些了解的,那些她許朝暮能說出來的道理和歷史經驗,葉輕眉不會一點兒都不知道。 所以,她是清楚自己的處境,清楚自己與皇權的對立的。 所以…… 鑒查院建立的初衷,是節制皇權。 許朝暮說完那句話之后,陳萍萍沉默了好半晌,突然低低地笑了出來。 他低著頭笑聲越來越大,坐在他對面的許朝暮卻聽得出這笑聲里面滿滿的悲涼。 所以,葉輕眉,她死得并不疑惑。 她知道自己可能會死,也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死,甚至更知道,真真正正藏在最后想要她死的人是誰。 但這,反而才是最悲傷的事情。 …… 許朝暮帶著花燭回到許宅之后,一直有些沉默。 腦海之中,那位老人坐在輪椅上笑得眼眶微紅的樣子,她始終忘不掉。 她把這位老人心中原本就有些明白的疑惑徹底點明,撕開了最后一層的模糊偽裝,露出下面鮮血淋漓的丑陋傷口。 最終,陳萍萍什么都沒有再與她說,只是默默地自己轉動輪椅離開了。 大概,與陳萍萍接觸這么久見過這么多次說過這么多話,這一回,才是她對他觸動最大的一次。 “在想什么?” 坐在桌邊撐著下巴的許朝暮身邊多了個人,回過神來轉頭一看,正是李承澤。 許朝暮頓了頓反應了一下,長長地嘆出一口氣,轉過身朝著李承澤張開雙手,將自己窩進他懷里,雙手環抱住他的腰身,沉默著并不說話。 李承澤微微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回抱住她,手臂攬著她的背,一下一下地輕輕撫摸:“怎么了?” 許朝暮抿了抿嘴,在他懷里又眷戀地蹭了一蹭:“……只是突然發現,我其實也是個很自私的人?!?/br> “……嗯?” “雖然一直想著要幫你……但其實……” “其實什么?” “如今想想,也許,我是一直有意識地……想讓你選擇另一條路,遠離那個高高在上的位置的?!?/br> 許朝暮這話說得聲音很低,像是有些低落有些心虛,卻又很是坦蕩。 李承澤挑了一下眉頭:“怎么?” “因為我有私心,我……大概是害怕的。怕那個所謂至高無上的位置……終究會徹底改變一個人?!?/br> 所以,私心里,她也不希望他坐上去。 “的確?!崩畛袧蓪@個倒是很平靜,并沒有什么怒氣反而十分贊同地點了頭,手臂仍舊攬著身前窩在自己懷里的許朝暮:“沒有登上那個位置,只是在跟太子相爭的時候……我都……變得早不是當年的模樣了,若真有一日……恐怕也會連自己都認不得了吧?!?/br> “……承澤……” 李承澤低下頭,輕吻了一下許朝暮的額頭,笑了一笑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姿態很是輕松,語氣之中也頗為感慨:“你的擔心是對的,我啊……怕是沒有那么堅韌的心智,能不論如何腐蝕都牢記初心,不改分毫。如今想想,連我自己其實心中也有點兒怕,回想起早些時候跟太子斗得最兇的那會兒……其實我也迷茫過的,我也曾問過自己,是真的那么想要那個位置么?” “那……結果呢?” 李承澤嘆了口氣:“我大概更多的,是想證明自己,證明我可以,證明他看錯了,也是……想為自己爭命。只要能做到這些……那個位置,其實,連我自己,都害怕坐上去的?!?/br> 許朝暮從他懷里抬起頭,微微仰著直視著他的眼睛。 清澈而又堅定,沒有迷惘,也沒有不甘。 他說得十分認真。 許朝暮……慢慢地,勾起了嘴角。 李承澤見許朝暮笑了起來,心頭也是松了一下,攬著許朝暮就要起身:“好了,來,我可本來是尋你去用晚膳的?!?/br> “……哦?!痹S朝暮跟著李承澤一起起身,被他拉著手往外走的時候特地問了一句:“今晚吃什么?” 李承澤拉著她的手微微一緊,卻并沒有轉頭看過來:“……前幾天你不是說起過……想讓我下廚做一頓正經的么?” 畢竟,之前他只燉過甜湯弄過點心。 “呃……”許朝暮瞪大眼睛:“你……” 李承澤沒有回頭,從身側看過去,耳朵卻似乎有點兒泛紅: “魚片粥,至少沒糊?!?/br> 已經是難得的能當飯吃并且他能在幾天內勉強出師的了…… 端上桌之前他自己嘗了一口……不至于太丟臉。 事實上若不是今日回來的許朝暮情緒看著有些低沉,李承澤根本不想這么快把“試驗品”端上桌來的。 他應該再鍛煉幾天。 不過對于李承澤的這個提前上桌的決定,謝必安是十分支持的。 又糊又腥連羊駝都不吃的粥……謝必安也不想再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