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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沒有了他們, 匈奴一旦踏平了長安, 踏平了漢室,傾巢之下, 何來的完卵?” 竇成屹絲毫沒有被田勝的話打動, 濃黑的眉毛緊緊蹙著,狹長的丹鳳眼中射出利芒,“匈奴或許是無法一夕之間打下長安,乃至于打下整個漢室的天下, 更可能根本不能降服漢室的子民。但是君侯是否想過,在此之前, 邊疆的數十萬將士,數百萬無辜百姓, 我們留在長安城的親眷, 盡數都會死在我們發起的內斗之中,死在匈奴人手里? “漢室百年都在被匈奴欺凌, 被匈奴人騎在頭上肆意凌辱,我竇氏就有數位死在匈奴鐵蹄之下的族人。君侯可知,殺了衛青,殺了程不識, 陷李廣于不義之后,漢室這場內斗,將給后世子孫帶來什么? “君侯也為人夫, 為人父, 為人祖父, 為何不給予自己的親人后人留一條活路呢?” 田勝一巴掌拍在馬車的案幾上,大口喘氣,赤紅著眼睛盯著竇成屹,“你莫不是跟著魏其侯上了幾日戰場,就來了武人脾氣,事事談及天下蒼生,還憐憫眾生起來呢?” 他揮手把探頭來瞧的心腹趕了出去,劍拔弩張地指著竇成屹,“你這個光風霽月,人人稱贊的魏其侯世子是怎么來的?是魏其侯竇嬰一刀一槍,在戰場上拼出來的。 “我們何人不是劉徹的親族,哪一個跟劉徹不是血親,哪一個跟劉徹出了五服?即便是如此的干系,你的阿翁竇嬰是如何死的,我的長兄田蚡是如何沒的,你都忘了嗎? “你去憐憫眾生,你去體恤漢室興衰,誰去憐憫憐憫我們?我們是漢室的外戚,所以我們就該心甘情愿地引頸就戮嗎? “你的長子不過六歲,而我的長孫,上個月方才滿月!” …….. 自從侉子決口之后,黃河的治理跟修繕,就從來沒有停過。朝廷上至丞相,下至小吏,大大小小的官員,幾乎都經手過治河的事宜。 眼下黃河的冬汛即將來臨,丞相公孫弘率五萬羽林軍,帶著大批招募而來的勞役,前往黃河沿岸。 漢室幅員遼闊,外有匈奴羌族朝鮮之爭,內有旱澇蝗蟲瘟疫之禍,沒有一年可以避免,端看災禍大小罷了。 公孫弘當上漢室丞相以后,每夜都睡不著覺,每日醒過來,都恨不得再睡過去。 漢室太大了,子民太多了,每日都是千頭萬緒,每件事都干系重大。一旦行差踏錯一步,就會有了不得的后果。 大批勞役已經去了兩岸各處,公孫弘領著剩余的兵士再次修筑堤壩,每日里也是加工加點,唯恐趕不上在冬汛來之前,就將工期完成。 已經是深夜,花甲之年的漢室丞相仍然不能安枕,提著燈看著輿圖,查看各處的修筑進程,忽聞護衛來報,“長安天子來使?!?/br> 深夜來使,定然有極其緊要的事情,公孫弘連忙收拾好自己,吩咐將來使請進來。待到來使走進來,公孫弘瞪大了眼睛,“武安侯世子?” 走進屋子的田恬將兜帽拿了下來,對著公孫弘長揖到底,“見過丞相?!?/br> 公孫弘眉頭皺起,微不可見地朝著大廳里的護衛使了一個顏色,“你就是天子使者,陛下有何旨意?” 盡管田恬拿著天子的虎符,十有八九就是天子使者,可公孫弘仍然不敢相信。 天子從未派過田恬什么差使,更何況是直接傳話丞相的差使。天子要慢慢剪除外戚的心思他再明白不過,何以會這個時候啟用田恬?如果田恬不是天子使者,何以會有天子的虎符? “陛下密旨,丞相是要在這大廳里宣旨嗎?”田恬神情自若,看了一眼周邊的人,坦然開口道。 公孫弘擺手示意不相干的人撤出,而后遣出幾個心腹守在外面,身邊留著極其要緊的人,拱手道,“世子請?!?/br> 田恬施施然跪坐了下來,將身上的斗篷解了,接過奴仆端過來的熱茶,眉目含笑,“河內軹人,漢善相人許負的外孫郭解之門人殺人,而郭解一無所知,卻被迫逃亡已久,后來被捕后。丞相一句,’雖非郭解殺人,其罪更大,應以大逆無道之罪處之’,而后被枉殺。死于丞相之手的人何其多也,丞相深夜不敢眠,是否是怕這些故人在夢中相見呢?” “世子此行,就是為了跟仆說這些嗎?”公孫弘毫不客氣地打斷田恬的話,端起茶盞,一副送客的模樣。 此時此刻,他已經明白了,田恬并非天子使者,就犯不著用對待天子使者的禮節對待田恬了。 “如今衛青領著羽林軍期門軍十數萬漢室最精銳的軍隊北上戍邊,張次公跟辛元帶著幾千人去了朝鮮,長安城剩下的兵力薄弱,而最后的一些,就在丞相這里”田恬絲毫不擔心公孫弘會真得將他趕出去,眼中閃過一絲譏諷,“某手中既然有了虎符,丞相應當知曉,此時長安城,已然危如累卵,朝不保夕。丞相花甲之年,要拼著自己一條命,帶著全族子孫,給陛下殉葬嗎?” 漢室極其注重印信。倘若朝廷要調動任何一部駐軍,哪怕是天子的圣旨都無用。所有領兵的將領,只認虎符。 如果沒有虎符而擅自調兵,事后當處以誅殺三族之罪。 換句話說,就算是有天子圣旨,天子在事后,都可以用妄動駐軍,居心叵測的罪名,誅殺領兵之將領。 并不是沒有過這樣的先例。 無論田恬如何拿到劉徹手里的虎符,這就代表著劉徹手里已經沒有了虎符。長安城現下兵力空虛,公孫弘即便是要勤王救駕,就算有了劉徹的圣旨,公孫弘難道不擔心劉徹在之后,會反戈一擊,兔死狗烹? 要知道,劉徹跟公孫弘君臣之間,漢室天子跟丞相之間,別說如同高祖皇帝跟蕭何丞相,恐怕連最為基本的信任有幾分,都未為可知。 如果劉徹守住了長安城,抵擋住了淮南王他們的舉事,公孫弘手握兵馬,卻未救駕,是錯。 如果公孫弘在沒有虎符時,擅自回長安城,劉徹敢不敢信任公孫弘,替公孫弘打開城門? 在公孫弘救駕之后,劉徹會不會以公孫弘沒有虎符,就此秋后算賬? 全天下人都知曉,天子是不會犯錯的。天子就算殺了人,也是應該的。 要說漢室的丞相,平津侯公孫弘是一個蠢人,連田恬都能想到的事情,他都想不到,田恬怎么可能會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