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宜也好, 蘇其慕也好, 都費盡全力地照顧著女兒。

    “mama還記得第一次給你洗澡的時候, 你渾身紅得只猴子一樣，只有mama兩只手那么大，mama抱著你, 你爸爸給你洗澡”宋宜臉上的笑意越深，繼續給蘇碧曦按摩腿, “你洗澡的時候一聲不吭, 眼睛都不睜開，眉毛幾乎沒有, 渾身軟得跟一團棉花一樣。你爸爸粗手粗腳的, 拿著布給你擦，你哥哥在旁邊一個勁地也想給你洗?！?/br>
    蘇碧曦垂下了眼睛。

    這是她早就猜到的談話。

    對于一個母親來說，再也沒有比親眼看見自己的孩子去死, 更加痛苦的事情。

    孩子對于母親來說, 遠不只是身上掉下來的rou那么簡單。

    他們血脈相連。

    孩子在母親身上待了近十個月。

    你能感覺到自己身體里, 正孕育了一個生命。

    她的心跳, 她的五臟六腑，她的手, 她的腳，她的鼻子眼睛, 都是你給她的。

    她第一次在你肚子里動彈, 你會感動得想落淚。

    你感覺到她從你身體里分離出來。

    你給她喂奶, 看著她從一個小嬰兒, 學會說話，學會走路，學會跑。

    宋宜捏著蘇碧曦的腳，“你剛出生時候的腳，才mama一根手指那么大。mama想給你穿襪子，都擔心抓痛了你?！?/br>
    早產兒都不是非常健康，蘇碧曦也是。

    蘇碧曦從出生開始，就每天吃藥。

    大一點以后，還要每天打針。

    小小的孩子，即便吃藥打針，也不會哭鬧。

    別的孩子一歲的時候都能夠跑了，蘇碧曦還不能自己穩當地走路。

    宋宜每天都要拿著蘇碧曦喜歡的點心，站在離她十米開外的地方逗她走路，“阿鶴，來mama這里?？?，來mama這里，mama有糕糕哦?！?/br>
    嬌氣的小姑娘邁著小步子，步伐不穩地，一步步走過去。

    小姑娘走路的時候，還經常摔跤。

    尤其是她已經能夠走很遠的時候，老是不看路。

    宋宜教了她太多次，小姑娘還是記不住。

    小姑娘摔了跤，也不大聲哭，就扁著嘴，無聲地看著你掉金豆豆。

    宋宜狠下心，要讓她學會看路，不能連臺階也不看地跑，“阿鶴，走路一定要低頭，看下面?！?/br>
    小姑娘沒有這個習慣，嘭地就摔得七零八落，兩個膝蓋上都摔破了，鮮血淋淋的，趴在地上哭，“mama……..阿鶴好疼…….”

    宋宜頓時心疼地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又怨自己太著急，連忙抱起小姑娘，“mama呼呼阿鶴，mama親親阿鶴就不疼了…….”

    晚上蘇其慕回來了，看見小姑娘兩個膝蓋都上了藥，臉就拉了下來，“阿鶴才走穩當幾天，你就要她像個大孩子一樣！”

    他回頭就抱著女兒，又親又哄，等到蘇碧曦傷好之前，都不讓小姑娘下地。

    蘇彬檀更是直接把嬰兒車推了出來，每天去哪兒都讓meimei坐嬰兒車。

    蘇碧曦不知道該說什么，喉嚨里像被打濕的棉花堵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你五歲開始跳舞，每天也都是磕磕碰碰的，身上青一塊紫一塊。mama每天去接你的時候，你就湊到mama懷里撒嬌，說身上痛，要mama按按?！?/br>
    宋宜拿起旁邊的藥汁，涂在蘇碧曦身上，一邊揉著蘇碧曦的皮膚，幫助吸收，“mama也是這樣，一點一點地給你洗澡，給你擦藥?！?/br>
    她眼角驀地掉下了一滴淚珠，“阿鶴，mama知道你痛。mama給你按按，mama給你呼呼…….你忍一忍，好不好？”

    “mama第一次在舞臺下看見我們阿鶴跳舞，看我們阿鶴領獎，從你五歲，看到你二十歲。mama知道，你再也不能動了，連你喜歡吃的東西都不能碰，再也不能彈琴，再也不能跳舞…….mama知道，你太痛了?！?/br>
    宋宜將蘇碧曦翻過了身，固定在特質的浴缸里，用手摩挲著蘇碧曦后背上大片大片的疤痕，一滴又一滴的淚落在女兒沒有任何知覺的皮膚上，又拿布巾擦了，涂上藥汁，“mama不是一個好mama?！?/br>
    “mama小時候，還偷看過你的日記……mama只是想知道，你究竟在想什么，擔心你學壞……”

    “mama老是想讓你聽mama的話，走mama讓你走的路。mama總覺得，你還小，你什么都不知道。你選擇的路，你選擇的人，哪里有mama給你選得好?！?/br>
    “mama不想讓你自己找男朋友……..mama只是擔心你遇見不好的人………”

    “你一直不愿意護工給你洗澡…….mama只是希望你能夠不生病，便強迫你做不愿意的事?！?/br>
    但是即便是這樣，蘇碧曦仍然長了那么多褥瘡。

    她跟女兒的關系也糟糕到了一定地步。

    宋宜看著女兒屁股上手掌那么大的疤痕，哭得不能自已，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mama還強迫你灌腸……..”

    蘇碧曦被這樣嬌養長大。

    所有的人都把她視為掌上明珠。

    她怎么能夠接受這么屈辱，乃至于惡心的治療？

    宋宜自己，根本不能把這兩個字說出口。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隱私。

    把自己的隱私完全敞開，沒有任何保留，等于把他活著的尊嚴扒得干干凈凈。

    人跟人之間，是需要邊界的。

    一旦突破了這個邊界，便會讓人不舒服，乃至于厭煩。

    宋宜太過在乎蘇碧曦，無數次觸犯了這個邊界。

    只有等到她要失去蘇碧曦的時候，她忽然意識到，自己以前做的事情，對于蘇碧曦來說，都意味著什么。

    作為一個母親，宋宜天然地認為，她對自己的女兒有很多權利。

    她根本沒有意識到她做得不對的時候，便這么做了。

    “mama做了好多好多的錯事…….我不該強迫你，不該強迫你灌腸，不該讓你接受你不喜歡的護工，不該把你出車禍的事情，怪在你不小心，不該錯怪賀鑄然。他是真心對你好?！?/br>
    宋宜哭得淚眼滂沱，浴室里的霧氣更是遮住了她的視線，“mama可以改?！?/br>
    “阿鶴，你相信mama。我再也不強迫你，不再讓你吃你不喜歡的東西，不再對你指手畫腳，不再說賀鑄然，不再逼你十二點前睡覺，不再逼你不再喝茶，不再讓你整天喝粥……..”

    宋宜幾乎把自己的心揉碎，只聽她幾近破碎的聲音道，“阿鶴，mama已經59歲了…….mama沒有多少年了…….mama求求你，等mama走了以后，你再去…….你再去安樂死…….你就再，再忍一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