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2
京華大學的校園里, 上百年的大樹把一條條小徑遮擋得嚴嚴實實, 盛夏的陽光再如何熾烈,也只能稀稀落落地灑幾束進來, 照在過往的, 一張張朝氣蓬勃的臉上。 賀鑄然剛從周成辦公室出來,走在去實驗室的路上,就接到了蘇碧曦的電話。 他的眼角一下便彎了起來,臉上笑得跟朵花似的, “曦曦?!?/br> “怎么我的電話剛打過去,你就接了呀?”電話那一頭, 蘇碧曦故作疑惑地問。 賀鑄然臉上的笑意更盛,語聲都輕快無比, 溫暖而醇厚的聲音傳來, “我拿著手機,一直在等你給我打電話?!?/br> 因為蘇碧曦在外面旅行, 時常沒有注意來電,賀鑄然給她打電話,多數時候她都接不到。 她在看見電話以后,才會主動給他回電。 她跟著家人出去旅行, 已經去了大半個月了。 蘇碧曦頓了頓,柔婉的聲線而后笑著說,“一直在等我電話。嘖嘖嘖, 我這么重要啊, 真是沒想到?!?/br> 賀鑄然的臉無端有些發燙, 在路邊找了一個椅子坐了下來,有些躊躇地說:“你一直很重要…….你知道的……..” 蘇碧曦隔了一段時間沒有說話。 “曦曦?你怎么不說話,是不是我說錯話呢?對不起,你知道,我一向不擅長跟女孩子說話……..” 躺在床上的蘇碧曦眼角劃過一滴淚水,深呼吸一口,把喉頭的哽咽壓了下去,徑自換了一個話題,“阿鑄師兄,我才發現,你今天一直叫我什么來著?什么時候這么會討女孩子喜歡了?!?/br> 聽出她話里的不虞,賀鑄然連忙解釋,“我聽你的同學一直叫你這個,就也跟著叫,你不是也叫我阿鑄?!?/br> “哦,你是跟著別人叫啊。那我叫你阿鑄,還有別的人也這么叫你嗎?”蘇碧曦語調懶懶的,帶著明顯的調笑意味。 彼此互相有意的男女,說話間總是有一絲甜蜜的味道。 賀鑄然也不知道為什么,在蘇碧曦面前總顯得呆呆笨笨的,平時的聰明一下都不見了,老實地回答,“前幾天不是跟你說過,老師讓我去給一個初中的小姑娘做心理輔導,她也管我叫阿鑄。哎,這么小的小孩子,就全身癱瘓了?!?/br> 蘇碧曦渾身一顫,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下,語聲也變得低沉,“你老師說,這個小姑娘,就這樣…….癱瘓下去了嗎?她,她還這么小?!?/br> “我剛才問過老師,老師說,已經找世界上最頂級的神經外科專家檢查過了,除非上帝再世”賀鑄然的聲音也很沉郁,悶悶地嘆了口氣,這幾天他為這個小姑娘嘆的氣,都超過了過去一年,“你說那種小說里的全息虛擬網游要是有就好了,小姑娘還能在里面做一個健康人。這么小的孩子,以前那么好,哪里受得了?!?/br> 說完,他便再次問起了一個他最關心的問題,“曦曦,你什么時候回來?” 蘇碧曦緊緊咬著嘴唇,把已經要出口的哭聲封在嘴里,努力抬了抬頭,把哭聲止住,過了好一會兒才能說話,說出來的話卻像是哭著說的,“我………” 賀鑄然對于蘇碧曦的每一個情緒都很敏感,聞言就覺得不對,“曦曦,你在哭嗎?發生什么事呢?” 蘇碧曦的情緒一下便被打開了閥門,哭聲傾瀉而出,好像迷途已久的旅人忽然發現了救援的人一般,“我只是……..我只是覺得那個小姑娘太可憐了…….她才那么小,就……..” 她實在說不出全身癱瘓幾個字。 自她躺在床上以后,每次說出,聽見這四個字,她都感覺有千千萬萬把刀,在她身上割下一塊又一塊的rou來,痛入骨髓,侵入肺腑。 她現在全身已經沒有了知覺,也就能覺得五臟六腑的痛楚了。 賀鑄然聽見蘇碧曦的哭聲,心里就跟針扎似的,密密麻麻地疼,“曦曦,不要哭了,都是我不好,跟你說起這么難過的事。小姑娘已經好多了,日子還那么長,她總會好起來的。別哭了,曦曦……..” “…….你是說,她以后還能恢復,還能好起來?”蘇碧曦打斷他。 賀鑄然搖頭,語氣艱澀,“我是說,她已經開始說話了,以后一定能看開的。她還要躺在床上那么多年,不看開,又能怎么樣了?!?/br> 蘇碧曦哭了一會兒,待情緒穩定了一些,強笑著道,“我一向淚點低,看個電影也會哭個好久。我跟mama他們打算在北歐再待一個月,難得來一次,外婆跟奶奶也來了?!?/br> 這就是說,假期他們不能再見面了。 賀鑄然的情緒更加低落,“一個月以后,我就要去霓虹國了?!?/br> 蘇碧曦又把下唇的傷口咬出了血,才忍住沒有哭出聲,“我以后可以去看你啊?,F在坐飛機,多方便啊。mama來叫我了,我先去洗把臉。你要…….你要多對那個小姑娘用用心,知道嗎?” “嗯,你也別哭了,乖乖的?!碧K碧曦的話,一向是賀鑄然的最高準則。 蘇碧曦側頭叼著一根觸摸筆,就要掛斷電話,忽然聽見賀鑄然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口,一向爽朗的語氣有些靦腆的意味,“曦曦,我前幾天看到了一句詞?!?/br> 蘇碧曦嘴巴里有觸摸筆,并不太好說話,便問了一聲,“嗯?” “六曲闌干偎碧樹,楊柳風輕,寄曦照歸人?!?/br> 賀鑄然說完,以平生從未有過的速度掛了電話,臉紅得跟猴子屁股似的,沖進去旁邊的cao場,用百米沖刺的速度瘋狂地跑了一圈,把臉埋在手心里,大笑了起來。 他這是跟她表白。 他一定高興得瘋了吧。 他這么多年來,第一次喜歡上的女孩子,第一次表白。 他一定以為自己肯定會答應他。 她拿什么去答應他? 她真得要害了他一輩子嗎? 但是沒有了他,她要怎么撐下去,她怎么撐得下去? 她又怎么忍心把他拖入這個沒有邊際的苦海,沒有希望的深淵。 希望長有翅膀,棲于心靈之上。 她根本沒有任何希望了。 她的心已經要死了。 蘇碧曦雙眼發直地看向已經掛斷的電話,臉貼到了枕頭上,只覺得自己的眼淚就像沒有盡頭似的,一滴一滴地流著。 她嘴唇翕動了幾下,想大聲嚎哭,卻已經哭不出聲音了。 她本以為自己已經足夠痛,卻不想,還有更痛的更苦的未來在等著她。 她舍不下他。 她如何才能舍下他。 可是她必須舍下他。 如果我不曾見過太陽,我本可以容忍黑暗。 可如今,陽光卻把我的荒涼,照耀成一片絕境。 臥室的門被敲響,護工的聲音傳來,“蘇小姐?” 蘇碧曦開口,“請進?!?/br> 護工走了進來,顧自說道,“蘇小姐,你已經有一周只是擦拭身體,我跟張姨給你洗個澡,做一套全身按摩?!?/br> 蘇碧曦躺在床上,每隔三個小時就要翻身按摩,擦拭下體,未免她身體的肌rou萎縮,大小便失禁導致感染,或者長出褥瘡來。 “我不要你給我洗。我要等我mama回來?!碧K碧曦說。 她是一個正常的,有人最起碼羞恥心的女孩子,根本沒辦法接受自己在陌生人面前赤裸全身,讓人擦洗自己的陰部,檢查自己的腸道是否通暢。 她唯一可以接受的,就只有自己的親生母親。 宋宜這些天一直在家,每天都親手照顧她。但是她的假期用完了,今天便去上班,晚上才能回來。 護工早就知道會這樣,語重心長地勸她,“蘇小姐,我知道你沒辦法接受自己癱瘓的事實,也不想讓我給你擦洗。但是你想一想,你父母都有工作,他們也不懂得專業地照顧你。你現在免疫力低下,太容易發生尿路腸道感染,或者生褥瘡?!?/br> 她握住蘇碧曦毫無知覺的手,“你要積極起來,勇敢一點,日后的日子還長著了。你今天一天都沒有擦洗了?!?/br> 宋宜出門前,蘇碧曦堅持讓她給自己戴上了紙尿褲,絕不肯讓護工給自己擦洗。 盡管宋宜知道是自己的女兒接受不了事實,但是如果蘇碧曦真得因此感染,護工一定會被辭退。 這份工作的待遇太好了,又是一個嬌嬌弱弱的小姑娘,護工哪里舍得丟了這份工作。 她今天打定主意,一定要給蘇碧曦洗個澡,再細細按摩一番。 即便是宋宜回來了,也只能夸她做得好。 這本來就是應該的。 蘇碧曦全身都不能動彈,根本不能阻止護工對她做任何事,用盡所有力氣地尖叫,“你給我出去!我不洗澡,你不要碰我,拿開你的手!不許脫我的衣服!” 護工自顧自地做著自己的事,還一邊勸著,“蘇小姐,不要太任性了。你這樣的病人,我見過太多了。久病床前無孝子,你再這樣鬧下去,不說我,你的父母都忍不了,你還怎么活下去?” “不許碰我!我不洗澡,我不讓你碰我,你聽見沒有,你給我出去!” 蘇碧曦胸口就像是有一團火在燒,把她整個人都要焚滅,歇斯底里地叱罵,“滾出去,你聽見沒有……..” 護工根本不理會她,一下就把她所有的衣服脫了。 蘇碧曦只覺得有無數雙手在自己身上動,盡管她根本沒有絲毫知覺。 她惡心地干嘔起來。 護工把她放進了浴池里,拿特制的藥水給她洗澡,忽然譏諷地對著她笑了笑,“蘇小姐,你又小便了。再不給你洗澡,你哪里受得了?我是為了你好?!?/br> 這么一個金尊玉貴的小姑娘,現在變成了這樣,不也是什么都得由著她,連自己的身體也做不了主。 蘇家就算再換一百個護工,該做的事情也都是這些。 蘇碧曦低頭,看著黃色的尿液在白色的浴缸里流出,就像是看見了平生最為恐怖的事情一般,無限恐懼地哭喊了起來,“啊啊啊………這不是我,這不是我………” ※※※※※※※※※※※※※※※※※※※※ 感謝讀者“鎏家小可愛”,灌溉營養液*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