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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照漢制, 未央宮的大朝會是五日一朝。 自天子下詔召回鄭當時及前去黃河救災的官員后, 朝廷內外都像是炸開了鍋一般,無論心里是怎么想的, 都紛紛求見天子。 三公九卿都去了, 御史臺的御史更是雪花般的上疏都送去了宣室殿。 有勸諫天子繼續救災的,也有認為天子所做再妥帖不過,順應天時的。 朝政之中,從來都不會只有一種聲音。 哪怕是品秩不過三百石的郎官都遞了上疏上去, 無論陛下看不看,好歹也是湊了一個過場。 今日的大朝會, 是天子明確下詔后的第一次大朝會,朝臣們早早就進了未央宮, 臉上神色莫辯。 劉徹端坐在高臺之上, 十二根五色串珠串成,朱、白、蒼、黃、玄次第排列的冕旒垂在他的面前, 遮擋住了年輕帝王的眉眼。 百官行大禮后,跽坐兩側。 黃河水患治災正史汲黯上前跪在殿中,凜然道:“今天下議論紛紛,皆言黃河水患乃是天神發怒, 天意如此。卑臣之郡望正是黃河沿岸之濮陽。卑臣治水不利,本是有罪在身。身為濮陽之人,失德于上天, 招致如此慘禍, 濮陽子民十不存一。卑臣此罪滔天, 不足以舔居主爵都尉,位列九卿之職,請辭去所有官職,以余生向上天贖卑臣之罪?!?/br> 滿座皆驚。 田蚡跟田勝對視一眼,皆在對方眼中看見自己煞白的臉色。 田勝自來什么都聽自己長兄的。 但是汲黯這一跪,即便是他再蠢,也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田蚡幾乎可以聽見自己驟然加快的心跳聲,連大口呼吸都不敢了。 他雙目發紅地怒視著挺直腰背跪著的汲黯,幾乎想一□□生生地吃了他。 汲黯上下嘴皮子一合,就把黃河改道這樣的大災說成是黃河沿岸之人失德于上天。 汲黯郡望為濮陽,既然濮陽因為黃河決口死傷無數,那就是濮陽人失德于上天,也就是汲黯失德,所以汲黯要請辭,他要贖罪。 若是汲黯失德,濮陽人失德,黃河沿岸十郡失德于上天,那坐在皇位上的天子劉徹御宇之時出了十郡子民失德于上天,劉徹難道會是個什么好東西? 汲黯因為出身濮陽,失了德行,便要請辭,那身為天子的劉徹要怎么樣向上天請罪,下詔禪位嗎? 有人敢對劉徹說出這個詞嗎? 且不說劉徹現在還沒有一個皇子,任何一個人在任何時候,跟現任帝王說出禪位兩個字,都不會有好下場。 但是黃河十郡子民失德,已然死傷十數萬之多,這樣的代價難道還不夠慘烈? 劉徹隱在冕旒后的容色不辯,深邃的眸子里劃過一絲極深的暗意。 汲黯的話一出,田勝便駁斥道:“黃河水患乃是天意,跟兩岸子民無甚干系,跟主爵都尉大人更是沒有瓜葛。汲公妄自將一頂失德的帽子扣在十數郡百姓身上,真是荒謬至極?!?/br> “周陽侯所言甚是”東方朔指著汲黯,一臉的義憤填膺,“主爵都尉如此說,豈不是道黃河流經之地,數十郡縣百姓,盡數失德于天地,才招致此番大禍?由此而言,如今死傷的十數萬百姓,都是命該如此,合當活該二字?” 十幾萬人活該去死,天底下誰敢站出來說出這句話? 說出這句話的人,只怕是滿門都不想活了。 這話明著是在罵汲黯,實質上卻是幫著汲黯把話說得更加可怖,田蚡厲聲呵斥東方朔,“東方大人此話差矣,十數萬人哪里可能是活該去死?東方大人如此說,豈不是陷陛下于不義,視漢室江山社稷于兒戲?凡天下江河湖泊,皆是由天地安排其大小,流向,改道,非人力可為。黃河在三皇五帝時便存在于天地,黃河河神掌控黃河逾千萬年。此番黃河改道,取決于天地,由河神所執。東方大人若是不信,不妨告訴本候,究竟是什么導致濮陽決口,黃河改道?” 沒有人能夠確切回答這個問題。 即便再精通治水的官員,心中也不是不信鬼神的。 今天有人站出來,說黃河決口是人禍,那牽連出來的就是沿岸數十郡縣的諸侯官員。 屆時群起而攻之,黨同伐異,誰能抵擋得了? 誰家搬遷,出門,成親,出殯不需要看一個黃道吉日。 你一旦否認了鬼神之說,你的家人但凡有一絲一毫的不避諱,就會有無數人指著你的不是。 秦始皇都建造了規模浩大的兵馬俑,就是為了死后能夠縱橫冥界,仍然稱王稱霸。 誰敢真得毫無芥蒂,說一句自己真得不相信世上有鬼神? 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 這句話雖然表明了孔子對于生死的態度,卻也是回避了對于鬼神是否存在的回答。 “君侯所言有理,黃河改道之因,吾等并不能詳查之”汲黯并未被田蚡話中的威嚇所逼退,端肅的臉上閃過決然之色,“君侯所言黃河河神,吾等也并不能否認其之存在。然則,上天有好生之德,螻蟻尚且貪生?!?/br> 田蚡只覺得汲黯即將說出讓他極為害怕的言語來,雙手發顫,汗濕深衣,只聽汲黯道:“君侯言道江河湖泊皆由天地安排,黃河改道非人力可攔阻。豈非是說,陛下乃是不問蒼生,卻敬鬼神之人,視十數郡縣百姓性命于不顧,置子民疾苦于無物,如同秦始皇一般亡國之君所為之情狀嗎?!” “放肆!” 一直未曾發一語的劉徹揚聲斥道:“主爵都尉如此說,是說朕無德無能,將要亡了這漢室國祚,死后也無顏去見漢室的列祖列宗,要做亡國之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