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予將軍心所向 2 因果
京城夜間極冷,劉治早早便窩在榻上盤腿捧著一卷游記細細研讀,讀至興起,更是笑了起來,那笑聲清朗如清風入林,響在耳畔舒服得很。 李自與親手端了一碗熱騰騰的羊奶酪進來,輕輕放在榻上矮桌,輕聲道:“王爺,可吃些,暖暖身子?!?/br> 劉治翻了一頁書卷,似全浸了那書卷中,瞧不見周圍人事一般。 李自與也不催促,只待那羊奶酪溫度到了入口時才緩聲道:“方才來了消息,圣上駁了榮昌公大人遞上去的讓小鄭將軍歸京的折子?!?/br> 劉治低低嗯了一聲,合上游記隨手擱在一旁,端起羊奶酪一口一口的舀進嘴里,醇香的奶味兒在喉舌間纏綿,既甜且暖,劉治吃的認真,像個品食美味的老餮。 吃完了,李自與連忙端過清水伺候著劉治漱口。 “這可是父皇拿回兵權最好的機會,”劉治吃飽喝足,低垂著眼半靠在榻上,聲音慵懶:“他不會輕易允準,且看看太子這邊動靜,咱們再做打算?!?/br> 李自與應諾。 要想讓戍守北境之將歸京自是不難,尤其伯克公只此一嫡子,為國戍邊五載有余,如今伯克公年事已高,喚子回京侍奉并無不可,于情理亦合。 可偏偏,那驃騎將軍手中有兵,三十萬將士,只聽他一人號令,如今一景,竟隱隱與當年梅大將軍相似。 景文帝收不回鄭中謹手中兵權,便絕不會允他歸京,若要歸京,便要削其手中兵權。 端看鄭伯克如何選了。 北境,白城駐地,夜。 驃騎將軍營帳,鄭中謹對燭火詳閱父親所來密信,信上所言,庸親王歸京,與太子分庭抗禮,圣上年事已高,恐京城變,若得機會,速歸。 鄭中謹讀完,將密信置于燭火之上,眼見它頃刻為飛灰,思緒卻逐漸飄遠。 他還記得,十年前,那人被貶離京之時,春雨下個不停,淅淅瀝瀝,極易沾濕衣擺,他午后乘坐馬車前來榮昌公府門前,要見自己。 命人關了門,不見,他卻不走,便是有下人為他舉著傘,那衣擺和鞋襪也濕了大半。 便是被貶,但仍舊是個王爺,將其攔在門外,終究不妥。 鄭中謹終是見了他,兩人隔著長長的臺階,劉治站在臺階下的雨里,桃花眼里清清淡淡的,不悲不喜,鄭中謹站在門口廊下,遙遙望著他,亦如古井無波。 劉治問他:“中謹得了兵權,心中可歡喜?!?/br> 鄭中謹答他:“兵權乃圣上所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庸王殿下慎言?!?/br> 劉治聞言淡笑:“中謹,你可知,得了這幾十萬大軍的兵權,榮昌府便不能是純臣?!?/br> 鄭中謹目光逐漸冷凝,他抬腳,緩緩走下臺階,走入了劉治的傘下。 劉治接過李自與手中的傘柄,李自與識趣的退后數十步,直至聽不見二人的聲音。 “梅大將軍貪圖享樂,縱情聲色,將幾十萬大軍當成私兵,羌人犯我北境,他卻拒不出兵,竟讓圣上用和親,以換北境太平,他難道不該交出兵權?”鄭中謹冷漠開口。 劉治抬眼望他,想說,是該交出兵權,卻不該落得滿門抄斬,可瞧見對面人眼中的冷漠,劉治心中輕嘆,桃花眼里絲絲情愫似有若無:“中謹說該,便是該?!?/br> 鄭中謹聞言,心口卻有幾分怒意:“庸王殿下,這里不是敬思閣,亦不是庸王殿下的端淄宮,臣也不再是殿下的伴讀,還請殿下莫要說這些輕浮隨便之語?!?/br> “中謹啊中謹,”劉治一邊輕笑一邊搖頭:“你還是這般嚴肅刻板,事事認真較真,做伴讀時是,入朝為官了亦是,卻偏偏總以為本王在逗弄與你?!?/br> “你便仔細想想,你十二歲入宮為本王伴讀,替本王挨了父皇一頓打之后本王說過什么,”劉治收了笑,眉毛輕佻,雨水濕了他臉側發絲,微風又過,竟有幾分魅氣:“本王說,往后,中謹想要什么,本王,便會給中謹什么,中謹,你可解其意么?” 鄭中謹看劉治,只覺得他又開始瘋瘋癲癲的,如他的母妃梅若蘭一般。 鄭中謹不言語,劉治便也不再追問:“本王便走了,這一別也不知何時歸京,何時再見,本王知中謹日后必會前去北境與羌人戰,本王那時必不能相送,便在這里祝中謹有朝一日能夠大勝羌人,還我大啟北境安?!?/br> 劉治話音落,便持傘倒退著走了幾步,李自與瞧見了,連忙上前來接過劉治手中的傘,走到車旁,李自與伺候劉治上車,劉治掀開濕透了的下擺,單腳踩在小凳上,忽地想起了什么,側頭沖鄭中謹眨眨眼,揚聲道:“倒忘了一件要事,中謹,那新科探花本王不喜歡,從前在敬思閣他作太子的伴讀時便不喜歡,本王此去,中謹可萬萬莫要與他走的太近哦,否則,本王要生氣的?!?/br> 說完,人已經坐在車上,放下了車簾。 回憶中斷,鄭中謹回到桌旁,大馬金刀坐下,提起筆,卻不知該如何回信。 自他請命前來北境已五載有余,與羌人戰大大小小百余場,勝負對半,羌人雖無強國之實力,卻有驍勇之騎兵,大啟雖地大物博,但步兵更勝騎兵,北境多草原,騎兵有用于步兵,鄭中謹與羌人周旋,只能保北境安寧,卻不能將之誅滅,于心,他并不想就此歸京。 可劉治那個恣意妄為的瘋子回來了,他若回京,京城早晚是要大亂,他十年前說的話無錯,榮昌公的嫡子得了兵權,鄭家便不可為純臣,哪怕鄭家要這兵權是為守護大啟江山,守護他劉家基業。 但帝王終是對鄭家猜忌,亦如十年前對梅家那般,而太子必然要拉攏父親,父親也在帝王一而再再而三的猜忌懷疑之下,與太子關系親密了起來。 況且,太子劉業,早已不安于太子之位。 父,親啟。 今,北境安,或可以三分之一兵權,換圣上允準。 兒子,中謹敬上。 密信到了不久,鄭伯克便于朝堂之上當中提出此言,景文帝卻老神在在,搪塞敷衍了過去,仍舊不允。 劉治瞇了瞇眼睛,看來,自己這個父皇是想要全部的兵權。 也不怕惹怒太子和鄭伯克。 真是老了,老了,就糊涂了。 下了朝,劉治遙遙喚了聲太子,劉業回頭,笑瞇瞇的望著劉治。 “四弟喚本宮何事?”劉業站在原地,輕笑。 劉治不在意他那矜貴、傲氣模樣,緩步走上前去,正經行了個禮,語氣溫和:“弟弟自歸京以來未曾到東宮看望太子哥哥,實在不妥,想著近日天寒,府中正好有幾幾壇好酒,便想邀太子殿下喝喝酒?!?/br> “哈哈哈,好事,好事,”劉業不知劉治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但他卻絲毫不懼,朗聲應了:“叫人把酒送到東宮來,咱們兄弟兩個今兒好好喝個痛快?!?/br> 劉治從不愛與劉業一塊兒喝酒,莫說喝酒,便是與他一起在一個桌上吃飯也是不爽快,酒他讓人送來了,卻未喝一口,倒是站在廳里,連狐裘也不褪,懶懶開口:“哎,弟弟忽然想起來府中有事,便不與太子哥哥一塊兒喝了,還請太子哥哥見諒,見諒?!?/br> 劉業勾了勾唇角,冷笑一聲,他早已熟悉自己這個弟弟一出一出的瘋勁兒,道:“那便罷了,不過庸親王想和本宮說什么,不妨說了便是?!?/br> “哦,哥哥真是聰明,”劉治呵呵一樂,桃花眼瞇起來,甚是好看:“那弟弟便說了就是?!眲⒅晤D了頓,道:“父皇想要全部的兵權方可換中謹歸京,弟弟覺得不妥,弟弟以為,打蛇打七寸,正巧前不久弟弟在長安街上閑逛,看見戶部侍郎獨子當街縱馬行兇,背了人命,后來又聽聞戶部侍郎包庇愛子,花錢迫人頂罪之事,”劉治說著搖搖頭:“也不知這事要怎么辦才好,朝廷命官居然置律法于不顧,弟弟覺得,這事兒太子哥哥得管管?!?/br> 劉業聽完,一雙眼亮了起來,此事劉業手下之人未曾打探得到,想來已被戶部侍郎抹去了其中證據,但劉治能知道得如此詳細,今日說了,便是給了劉業一份大禮,劉業當下便有算計,但卻神色不變,笑著對劉治說:“你回京,不會是為了幫本宮查這些事兒的,對嗎,庸親王?!?/br> 這后面三個字劉業說得十分清楚,生怕劉治聽不懂似的。 劉治低頭淺笑,面上有幾分無奈:“太子哥哥,你怎么跟父皇一樣呢,有什么事都要遮遮掩掩,拐幾個彎的說,若不是有七竅玲瓏心的,還真是聽不懂你們說的話呢?!?/br> “四弟,十年前,本宮聯合大臣上奏,至父皇處死你母妃臻妃娘娘,滿門抄斬梅氏一族,你當真不恨?” 劉治笑了,仿若聽見什么有趣之事:“緣何要恨?佛偈曰,因果,十年前的事,便是梅家的因果,況,太子哥哥,對那個位置我不感興趣,無論是十年前還是十年后?!?/br> 劉治說完,轉身大步離了東宮,劉業在桌后望著他翩然離去之背影,沉思。 因果。 如今對因果二字感受最甚的恐怕是在那個位置上徹夜難眠的景文帝了吧。 悔?景文帝自是悔的,悔恨十年前為了扳倒庸王母家,放權給太子太過,如今放回去的東西難以收回,那帝王,也終究失了當初的輝煌。 劉治不用動手,他只需在適時推波助瀾,便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