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我和我哥的律師確認過,那孩子年齡還小,屬于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其造成的損失由其監護人承擔,不論他媽在旁邊有沒有制止,均存在過錯。車主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是沒有過錯的,車主不承擔責任,我替我哥松了口氣,不是怕賠錢,萬一真打起官司又得有我哥忙活的了。 我倆前腳從警察局出來后腳又連夜去了醫院,我一點兒也不想去,可我哥不放心我獨自待著,路上給陳星哥打了個電話叫他過來,說等會兒陳星哥來了讓他陪著我??晌疫€是最想我哥陪著我。 我跟著我哥去icu附近轉了一圈,二單元那家的兒子閨女都到了,兩位叔叔一個金絲眼鏡西服馬甲,另一個掛金鏈子青龍花臂,時不時吵幾句,接幾個電話,一個高跟鞋阿姨跪在門口用香奈兒包捂著臉抽泣。這次他們家老爺子的確是沖動了,在我們國家把狗撞死只算財產損失,老太太氣到腦溢血也只能算個人身體因素,只能自己承擔大部分醫藥費,賤逼孩子他媽可能得賠點錢,不過萬一骨折被鑒成了輕傷,老爺子是得判刑的。 幸虧人家兒子閨女都有本事,擺平這么一件小事十分容易,這家人把話放在那兒了,錢一分不要,就要那孩子賠命,還跟我們揚言說要報復那母子倆。 他們對著我哥發火兒,我哥手插褲兜望著窗外路燈沉默,我點頭說對,傻逼太猖狂了就得接受社會的制裁,我哥瞥了我一眼要我閉嘴少說話。 這事兒我們摻和不了,也實在沒那個精力,如果不是我哥,這事發生以后我甚至根本想不起來還有這么個老大爺。 既然別人不歡迎我們,我就想帶我哥回家了,他還沒吃飯,等會兒又得胃疼??晌腋缬謳е胰チ斯强撇》?,我站在走廊口不肯再往前走,因為嗅到了一股近似腐爛的惡臭,這里面有誰的心臟捂餿了。 “好?!彼呐奈壹绨?,“陳星馬上過來,我陪你在這兒等,等他來了替我照顧你,你不用進去了?!?/br> “哥你能不能不進去?”我想抓住他的手,可醫院里到處都是攝像頭,我怕我哥是我女朋友這件事被太多人知道,我哥很無辜,他老是受傷害。 段銳一手插著兜,一手把玩打火機:“我得去看看,你不懂?!?/br> 我有什么不懂的。我眼里只有他,可在他心里我只占了一小塊地方,和那些裝著親戚、鈔票、領導的沉重大箱子們擠在一塊兒??赡苓B他也想騙我原諒那個潑婦,難道他更喜歡方瑜?我完全看不懂我哥了,他可能被醫院里的病毒感染了,我想帶著我哥逃出去把他的腦子洗干凈,他腦袋里有水。 我掙扎了兩下,還是被扣在他的臂彎里爬不出來,最終放棄掙扎溶化在他懷里,原來我哥是朵豬籠草。 骨科病房有人聽到了我們的聲音,我看見某一間病房有個女人沖出來,是我媽。隨后里面涌出更多的女人和男人,仿佛用力搖晃過的可樂從窄小的門口噴出來。 我媽帶著幾個大姨和她的新老公從病房沖出來,每個人都氣勢洶洶鐵青著臉,走廊一下子變得擁擠混亂,我哥把我拽到身后攔著他們,我媽抹著眼淚吵嚷著打我哥:“都怪你不攔著,小瑜才九歲啊他那么小的胳膊就斷了,以后會不會留后遺癥啊,你是咱們家老大,你怎么就不能救救弟弟,你們怎么就那么狠啊……” 我媽還指著我邊哭邊罵,我哥是被我下降頭了。那幾位大姨都跟著一擁而上,正義地來制裁我們兩個罪大惡極的禍首,她們抓住我哥的手臂拖拽,傷口的血逐漸把他露出西服袖口的襯衫染紅了。 “滾,別你媽碰我哥!”我把這群亂叫的女人從我哥身邊搡開,當時我大概吼得很響,她們露出突然受到驚嚇的表情。 “媽?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媽,叫你們大姨,”我喘得有些厲害,指著她們的鼻子,“方瑜胳膊斷了是我哥打的?監控已經交上去了誰都甭廢話,誰他媽欺負人不挑軟柿子捏???二單元那家人兒子閨女全在icu外邊候著,敢去要錢你們一塊兒去,醫藥費我哥一分不會出,房子一間沒有,有能耐你們去法院告吧,下了法庭你們連我哥的車都他媽得一塊兒賠!” “小琰,過來!”我哥猛地拽了我一下,緊接著我肚子就被狠踹了一腳,猝然揪緊的疼痛讓我眼前黑了兩秒,那孩子的親爹一腳踹在我身上,用拳頭狠狠砸我肩頭。 我咬牙舉起拳頭還手,我哥及時把我拖到懷里,我聽見他的心臟跳得極快。這時候陳星哥終于氣喘吁吁爬樓梯趕到,我哥把我推給陳星哥,拽掉西服外套扯掉領帶往地上一砸,一把抓起打我那位后爹的領口:“就顯你會疼孩子是吧?” 陳星哥匆忙幫我檢查傷勢,之后扶著我的肩膀教我呼吸。 “小琰,冷靜,你的眼睛充血了,稍微閉一會兒平復一下心情,來跟著我呼吸……” 我耳朵里好像被一層膜堵住了,聽聲音都是悶悶的,隱約聽見陳星哥好像在罵我哥,他說“你怎么能帶他來這兒?記者現在都來了,都到三樓了!這兒你自己處理吧,我臨時過來沒帶藥,現在下樓帶小琰打安定?!?/br> 我親眼看見我哥回頭跟陳星哥吼了一句:“大男孩哪兒那么脆弱,讓他過來!” 他緊鎖著眉,和平時我犯錯惹惱他的眼神完全不一樣。 陳星哥一愣,我立刻用力掙脫他的手到我哥身邊,以我們的默契我能輕易看懂我哥的意思,他說醫藥費他出了,讓我還手。 我絕對不客氣,拖起被我哥扔在地上的老男人過肩一摔,手肘順勢砸在他胃上,最后往他肚子上踹了一腳,看著他口中放煙花一樣噴出嘔吐物,可惜附近沒有止血鉗,不然我就可以夾住他的嘴,他的腦袋會被撐成灌湯包最后爆炸。 那老男人躺在地上抽搐哀叫,那幫女人哭喪似的尖叫,陳星哥拼命把我拽回來用白大褂把我兜在懷里,嘴唇都在打哆嗦:“段銳過來按著他!仗著你弟弟殺人不犯法?有你這么當哥的嗎!清醒點!快帶小琰走??!” 然而這時候我們想走已經晚了,記者們帶著攝像就這次車禍糾紛闖上樓采訪,我們被堵在了樓梯間,記者們拿著話筒紛亂地問問題,問我們是否目睹了整個車禍,肇事兒童的父母此時在哪里等等諸多問題。 其中有幾位記者事先追問過我媽那邊的人,得到了一些邪門的信息,他們問我:“您母親公開了您的精神疾病史,請問您目前的家人對您沒有任何監護措施嗎?” 他把我問愣了。我哥說我沒病,我只相信我哥,可他們那么多人逼問我,我免不了動搖。 陳星哥擠過來幫我擋記者,嚴厲地說這屬于隱私,外人無權干涉。 其中有位記者一下子認出了我哥,語出驚人問了一句:“段先生,我聽說了目前的一些流言,有照片證明您和親弟存在不合倫理的關系,您要如何解釋呢?” 我和我哥都被噎了一下。 我說話時已經無法思考,僵硬地回答她:“我們……只是兄弟,親情……我和他關系……很正常,我們什么都沒做……” 我不知道該如何應付這種情況,無數來自不同方向的話筒一股腦懟到我嘴邊,漆黑的攝像頭全部對準我,我說錯一句話就會被投放到媒體上,到時候我哥該怎么辦,他沒有那種手眼通天的能力說把新聞壓下來就壓下來,他會受同事嘲笑白眼,所有人都會說他的風涼話痛打落水狗,甚至會被公司開除,我不想我受過的委屈讓我哥也受一遍,人們最喜歡看西裝革履光芒萬丈的陷在泥里,沒人希望我們好,我是最知道的。 堵在我嘴邊的話筒忽然被抽走了,我哥拿著那位記者的話筒面對鏡頭露出一貫的商業笑容:“他是我弟弟,也是我最愛的人,既不沖突,也不下流,你們所謂的過界不過是作為兄長我能給他的一切缺失的愛?!?/br> 段銳的后背挺得很直,我看過他曾經的照片,他捧著競賽獎杯站上獎臺、得到保送名額還有拿到國家獎學金時,都是這樣驕傲挺直地站著。 他把我手臂挎在他脖頸上去一樓注射室打了一針安定,我們逃出醫院,頭頂黑夜站在天橋上看著底下車流涌動。 我哥搭著我的肩膀,我們兩個身上都出了一層汗,貼在一起很不舒服,不過我希望他能一直粘在我背上,我像寄居蟹背著屬于我的??奶幝糜?。 “小琰,好點了嗎?” “唔?!?/br> 我想回應他,可我身體四肢和大腦都是僵硬的,我努力移動肢體想抱他,卻只換來一陣劇烈的痙攣顫抖,甚至想單獨站穩都做不到。 “小琰?” “害怕是嗎?” “嗯?!蔽医┯驳乇ё∷牟鳖i,把腦袋埋在他肩窩里問他,“要是沒有我你就可以過得輕松了。我生病了,治不好的那種,是嗎?!?/br> “能跑能跳肯定沒病啊,沒有你哥掙錢給誰花?!?/br> “哥你別要我了……我都壞了,你把我燒了吧,然后把我鏟碎了裝盒放兜里,睡覺放枕頭底下,出門別忘帶我,我一定保佑你賺大錢……” “好,冬天把你裹上棉花塞兜行吧,嬌氣?!?/br> “哥!我現在就跳了!就跳了!” “從天橋上跳多給別人添麻煩啊,被車撞碎了哥也不好撿?!蔽腋缱プ∥沂直?,對我露出兩顆虎牙尖,從兜里抽了張紙幫我揩鼻涕,“乖寶,不跳?!?/br> “別人家孩子我不管,但你是我養大的,我對我家孩子有信心?!蔽腋缗呐奈业钠ü?,“哥丟什么都不能把你丟了?!?/br> 我眼睛有些酸脹,他說這些無非是想說我依然幼稚,他不需要我的保護。 我擤了他一手鼻涕,一不小心蹭到了他衣服上。我現在終于想明白一件事,不是大人都喜歡乖孩子,而是一個小孩變乖了他就成大人了,我哥就是。 有人哄的孩子永遠長不大,我又失敗了,因為我有哥,我沒機會長大。 他的手機在兜里震動,是助理來的電話。 段銳扶著天橋一側的欄桿,夜晚微風吹起他幾縷頭發,路燈把他的側臉照成了幅金燦燦的素描畫。我突然特別困,可聽不見電話里的內容我又不敢睡,心里隱隱恐懼我哥會突然長出翅膀飛走再也不回來。 “不用跟我匯報了?!蔽腋鐚χ碚f,從兜里摸出根煙叼在唇間。 打火機鈷藍色的防風火焰映在他瞳仁里閃了兩下,他吐出一口煙霧,平靜地說,我辭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