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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承認,這句話成功扼住了我的喉嚨。 “你……不是一直喝綠茶嗎?”興許是直覺作祟,我隱隱意識到了什么,心跳加劇,語氣隨之變得急促,“你不是說綠茶防癌嗎?不是說綠茶有助于消化嗎?怎么……” 他半掀起眼簾,卻不肯直視我的臉,接著緩緩道:“人生,不應該只有一種選擇?!彼恼Z氣沉緩,卻力道十足。話罷,目光下陷,變得忐忑,他甚至調整了坐姿,回避起我的眼神來。我卻不妥協,緊緊追擊,直到他有些不耐地將腦袋扭向餐桌的另一邊。 而就在這頓晚餐的末尾,佟誠跟我提出了分手。 “為什么?” “心已經錯位,沒辦法回頭。大浪淘沙,一切都不可能挽留。難道你見過哪對行至窮途末路的情侶還能從頭來過?” 我紅著眼,卻迫使眼淚沒有掉下來。我將食物大口吞咽,毫無秩序地塞進胃里,仿佛這樣便能治愈這場五雷轟頂般的失戀。 不記得是在哪一個午后,佟誠端著酒杯側躺在躺椅上,將懸在半空的腳尖輕輕晃。興許是酒勁上頭,他的眼眶微微有些紅。 他說,這世上沒有甘心臣服于孤獨的人,只有不想合群的人。 我一個鯉魚打挺坐起身,一口酒氣哈上他的臉,胡攪蠻纏地說道:“你適合人群,我適合羊群?!?/br> 他神色一怔,皺著眉頭呵呵直樂:“是啊。有時候,人群還不如羊群呢!” 愛到撕心裂肺時,我們也曾不分黑白,腦中只有彼此;恨到咬牙切齒,又不禁幻想一場針鋒相對的對決—血腥的、直接的、充滿暴戾的擁抱,以及勢必將對方撕碎于懷中的切齒之吻…… 而當愛隨平凡漸漸褪去,洶涌澎湃的情與欲偃旗息鼓,反倒是自己率先膽怯、愧疚于安全感匱乏的蠢蠢私心。 體驗過了天上的飛行,回到地面,每走一步都是舉步維艱。 為了讓他記住我,我在他的心上刻畫,用無可救藥的淚水,用歇斯底里的尖叫,有時候,也會用委曲求全的目光以及乞哀告憐的微笑。 我畫午夜里受驚的晚鐘,畫一支掛著鮮血的刺刀,畫被折斷的玫瑰,以及我們第一次約會時的場景— 那是在一個大雨攻城的午后,我喪氣滿滿站在超市的屋檐下,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上去,都顯得狼狽不堪??伤筒煌?,他的眼神清洌,其中春光流動。目光相觸的剎那,我突然叫出了他的名字—“佟誠!” 為了讓我記住他,他屢屢在我的身體上留下印記,在我的心里鑄造牢籠,像是豢養一只小狗或者蜥蜴,讓我心甘情愿聽命于他。 他喊“一”,我便俯首親吻;他喊“二”,我便褪去衣衫;他喊“三”,我便開口描述未來的??菔癄€。我們曾經對彼此太過赤誠,無處可匿,也無須隱匿。 他明明就是一顆耀眼的小行星,就是那種在別人眼中暗淡在我眼中光芒萬丈的小行星。在我孤獨的宇宙里閃閃發光,任我旋轉、跳躍,在未知中閉上雙眼。 在每一個赤裸擁抱的夜晚,我們總是坦誠相待,也曾討論過彼此占有的問題。佟誠說,愛是占有,恨是占有,擁抱是占有,爭吵是占有,欲擒故縱是占有,纏綿悱惻亦是占有。曖昧是占有,放手是占有,卻更是自我救贖。 我坐在空蕩蕩的車廂內,火車奔馳,放眼望,西北初冬的平原,蒼涼廣袤。黃昏時分,暮色四起。遠處的云朵描繪出天際的輪廓,收割后的麥田一片凄清。 景色從窗前一幕幕掠過,生活的真相,自腦海一幕幕掠過。溪流、村莊、樹影、沙石,還有他的身影。那些突然浮現在腦中的往事,令眼前的一切突然失去了生機。 我越來越清楚地意識到一個無爭的事實—和他在一起的起因,是愛情。魯莽又直接,如果分開是注定,那么很高興他勇敢做出決定。一起抽幾根事后煙,甚至都不用說“再見”。 我將相冊從包里取出,自掌中一頁頁翻過,看著此間的自己,慢慢從年少走向日暮。人生變化竟然如此之快,一些回憶來不及細想,眨眼間就成為了過去。 我記得我們很相愛,愛到吵起架來的時候恨不得殺了對方。 相識以來,我們對彼此說了太多次“我愛你”。有時候變換語氣跟眼神,以各種熱烈的、平和的方式。一直到……一直到我們對這句話產生徹底的免疫,甚至將此視為捆綁彼此的繩索、牢籠,視為出言不遜,亦或產生厭惡的情緒。 至于此,我已察覺,早晚有一天,他會頭也不回推門而去。 我深知自己一直都不是那么幸運的人,投胎技術不夠硬,綠茶瓶蓋永遠只能刮出“謝謝您”,喜歡的人總視我為無物,也不知道努力多久才能變成自己喜歡的樣子?;蛟S人生寫到結尾,故事都終將平淡無趣。 可也興許是平凡了太久,我最幸運的事情,就是遇見了佟誠。 當我再次回到這個地方,一切都未曾變動。他刮胡子的剃須刀,放舊領結的鞋盒,還有窗臺上的仙人掌,它的一半已經枯萎了。曾經鮮活的一切依舊鮮活,唯有墻是冷的,我的心是冷的。剝去一層剝落的時光,他仿佛還在這里走動。 醒來時,已是薄暮蒙蒙。陰天,烏云壓城城欲摧的黃昏。洗碗機還未停止工作,唱片機傳來Itzhak Perlman的提琴聲。我抬眼望窗外,晾衣桿上有兩片紗簾,以及未來得及收的衣衫。我意識混沌,起身去廚房喝了冰水,站在空蕩蕩的房間里,在漸行漸遠的時光之間,突然明白了什么叫作“置身事外”。